林翼被林翎一罵,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眼淚卻啪啪啪流了下來。
林翎哼了一聲道:“去年讓你跟我出海,本來只是要讓你長長見識,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可到津門後我卻改變了主意讓你留下來,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林翼咬着嘴脣搖頭。
林翎揹着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你雖然是我林氏旁支,但你父母亡故後,爹爹收養了你,卻是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的,我也一直當你是胞弟。所以在泉州時候督促你刻苦讀書,因爲我們都覺得你有這個天分,將來若能考取個功名,那不但於全族有利,也是你自己的好歸宿!就算讀書不成,將來也當做個知道進退的男子漢!當初讓你的讀書是這個想法,後來讓你留在津門也是這個想法——你聽懂沒有?”
林翼被林翎的疾言厲色嚇得腦子空蕩蕩的,實在沒聽懂,卻不敢搖頭。
林翎看他這副模樣,嘆了一口氣道:“你還不滿十六歲,現在就要你想這些事情是有點爲難了。可是有些事情,若有個行差踏錯,可不是年紀小就能原諒的。”
林翼顫抖着說道:“阿大,你是說我今晚在宴席上的事情麼?”
“你說呢!”林翎厲聲道:“七將軍肯留你在他身邊,讓你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情,是爲了讓你把他的事情泄漏出去麼?是爲了讓你把他的事情在大庭廣衆宣揚麼?你這半年來在他身邊怎麼就不學學他的學識、他的心胸、他的縝密?卻反而卻哪裡學來了多嘴、學來了輕佻、學來了浮躁!”
見林翼嚇得淚如泉滾,林翎反而更加惱怒,罵道:“出去!出去!要哭到外面出去哭!我林家沒你這樣的子弟!”叫來家丁指着林翼道:“把他掃地出門!”
林翼膝蓋一軟又跪了下來,林翎一閃身不受他跪,罵道:“走!沒想明白你就別回來了!”
林家的家丁也不敢真趕他,但林翼畢竟年紀小,如何承受得起這樣的厲責?終於自己忍不住跑了出去。
此刻正是夏初人定時,街道略無行人。林翼也不回管寧學舍,只是揹着林宅亂走,一路走一路流淚,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淚水也被晚風吹乾,忽然一騎橫裡奔出來,眼見要撞上林翼,幸而馬上那人騎術精湛,勒得馬人立起來,雙蹄落在別處。林翼跌倒在地,驚惶不定地擡頭望去,只見眼前是兩人兩騎,方纔差點撞上自己那人二十多歲年紀,眼光如春雷未動,神態似秋水將發,脖子上一塊青色胎記,行動如風,跳下馬將自己扶了起來,問道:“沒事吧?”
林翼一時說不出話,那人又道:“看你也不像無賴子弟,天色這麼晚了,怎麼還一個人在大街上亂跑。”燈光下看見林翼臉上的淚痕,忽而指着林翼哈哈笑道:“我知道了,你被家裡人罵,跑出來了是不?”
林翼被他說破,低下了頭。
那人問道:“罵你的人平時和你親不親?”
林翼心道:“咱們又不認識,你幹嘛來跟我說這話?”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人又說:“那你這次是不是做錯事情了?”
林翼猶豫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那人又問道:“那他這次罵得你兇不兇?”
“兇。”林翼哭泣驚惶後聲音有些嘶啞:“我從來沒見阿大對我這麼兇過。”
那人笑道:“那就是了,他沒惡意的。對你是愛之深、責之切!快回去吧。”
林翼哽咽道:“阿大趕我出來的,阿大不要我了。”
“傻小子!”那人摸了摸他的頭髮:“要真不要你,還會爲了你發火?快回去吧。”說着翻身上馬,和跟他來那人並騎遠去。
林翼望着那兩人兩騎的消失的地方,忽然間想到了什麼,亂糟糟的不知是什麼感覺,卻讓人心頭一陣清涼。他尋路回去,到了林宅附近十分擔心,怕見到兩扇緊閉的大門,然而一轉個彎,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熟悉的身形,正坐在兩個“林”字燈籠下發呆,不是林翎是誰?
林翼鼓起勇氣,慢慢走近,林翎見到他跳了起來揮手就要打他,終於忍了下來,對着裡屋叫道:“阿翼回來了!把出去找的人都叫回來吧。”拉了弟弟回書房,拿了戒尺要打,終於又放了下來,問道:“想明白沒有?”
林翼想起那個騎士的背影,點了點頭。
林翎道:“今天就先別回去了。明天回學舍後好好讀書!多用點心思,看看人家七將軍是怎麼做的學問!你阿大我……我再怎麼混也只是個商人了,你卻不同!將來……唉,不多說了,去睡吧。”
林翼以爲自己一定睡不着了,誰知道一躺下就入夢了。第二天醒來,林翎卻已經出門辦事去了。他換上林翎從泉州帶來的新衣裳,騎馬回管寧學舍,來到楊應麒的草堂外,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北上?我怎麼就沒撞見?”林翼心中一動:“是昨晚那人!”
便聽楊應麒的聲音說道:“二哥你從開州來,他們卻往遼口的方向去。我讓他們走遼口一路,本是想讓二哥你見見的,誰知你剛好在這節骨眼上去劉介的新牧場挑馬。”
昨晚那人的聲音說道:“去多久了?我且追上去看看。”
楊應麒道:“去了三天了。”
便見兩個人跨步出門,楊應麒送了出來,林翼心道:“往昔就是楊樸大人來,七將軍也不送的。這人好大的面子,不知是誰。二哥?難道是二將軍?對了!一定是他!”
昨晚林翼遇見的騎士果然便是曹廣弼,他聽說大宋有使者到津門便匆匆由開州趕來,期盼能見上一面,誰知今天來朱虛山見到楊應麒,才知道宋使已經北上。
曹廣弼翻身上馬,就要出山,忽然見到昨晚差點被自己撞到的少年,一怔道:“是你?你是管寧學舍的學生麼?”
林翼點了點頭。
曹廣弼道:“看你這樣子是與家裡人和解了,是吧?”
林翼又點了點頭。
曹廣弼笑道:“在七將軍身邊好好學本事吧,將來長大了,到我軍中來闖天下。”朗笑聲中,與副手石康絕塵而去。
林翼望着飄揚未落的塵埃默然,回過神來,才發現楊應麒在看着自己,連忙請罪:“昨晚未歸,請先生責罰。”楊應麒在管寧學舍是老師的身份,因此學生們在學舍內都稱他先生。
楊應麒卻沒有責罰他的意思,只是看着林翼的眼睛道:“一天不見,似乎長大了不少。”
林翼不知該如何回答,楊應麒已經笑了起來:“很好,很好。咱們管寧學舍第一個能辦事的人出來了。”
曹廣弼和石康追過遼口,這才望見大宋使團的尾巴,但他卻忽然停了下來,石康問道:“二將軍!不上去麼?”
曹廣弼遲疑道:“現在過去,卻是拿什麼身份去和他們相見?”
石康無語,曹廣弼道:“罷了!回遼口吧。我想來看看大宋使者,也只是一時衝動。如今望見了也算是聊慰相思,那什麼趙良嗣不是大宋名臣,不會也罷。”帶了石康徑回遼口。日後大宋使團從北方南下路過遼口時,他反而避而不見,只讓遼口官員好生接待而已。
趙良嗣並不知道漢部二將軍曾追着他們使團的尾塵徘徊良久,他一路北上,津門的繁華、半島中部的寧靜、遼口的喧囂都讓他感到陌生——這真是自己所知道的遼東麼?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復州、辰州百餘里路走來,竟然未見過一個饑民。這兩個地方還說不上富庶,也還沒有鼎盛的文物,可百姓們似乎都已經能吃飽飯了。
不過漸行漸北,趙良嗣終於找到了那個自己熟悉的遼國故土。等過了銀州,北大荒的蒼涼更是撲面而來!
大宋的官員開始懼怕起來:這纔是他們心目中的女真啊!往來行人不再有津門的溫文,所有人展現出來的都是裸的野性,這裡是虎狼成羣的世界,是未被文明閹割的世界,是離茹毛飲血未遠的世界!
雖然在夏天,但那個宦官卻在風中瑟瑟縮縮的,心裡咒罵着馬政,哀嘆自己當初怎麼會迷了心竅信馬政的話,以至於在聽到出使的消息後不去走後門推脫。
馬政則在經歷了一開始的害怕之後定下心來,細細體察沿路的民情,發現見到的那些女真貴族大將論豪富論奢侈遠在津門官員之上,那些有軍功的將士活得也還可以,但最底層的那些無土平民則過得十分艱難,淪爲奴隸者更是活得豬狗不如。
大宋使團華麗的衣飾一路來不知惹得多少人眼紅,幸好有楊樸帶領才保無恙,過了鞍坡後狄喻又派出一隊騎兵護送。
蕭鐵奴本來想親自送他們到會寧,但和楊樸見面後望了宋使兩眼,便冷笑着回鞍坡了。
和往來的女真人相比,就是作爲使團武衛的大宋禁軍也個個顯得細皮嫩肉,都用不着打仗,只是站在一起便強弱立判!那是羊和狼的區別,不是在羊角上綁一把百鍊鋼刀就能彌補的區別!
使團在津門時,飲食供應與大宋略無異。但一過鹹州,吃的便是胡法飯菜:將極肥的豬肉或脂潤切成大片,用一小盤子虛裝架起,插青蔥三兩根,叫做“肉盤子”,連同炒麪、半生米飯一起端上——這是款待趙良嗣、馬政、楊樸和那個宦官的盛宴了。至於其他武衛、文員則等而下之。下層的將士只能用木盆乘粥幹吃。
趙良嗣也就罷了,那宦官卻受不了了。他在汴京吃的都是精細食物,見到那片大肥肉幾乎就想嘔吐,怒衝衝要去找楊樸,趙良嗣連忙攔住,告訴他這等伙食在這裡已經十分難得。那宦官不信,衝到楊樸帳中,只見他也正在吃飯,桌上卻只有半盆米飯,一片胡餅,以豆爲醬,旁邊放着幾個松子,如此而已。
楊樸擡頭見那宦官闖進來,問他有什麼事情,那宦官懨懨地甩了一下衣袖,出帳而去。楊樸見他來時盯着自己桌上的食物看,腦子一轉就明白了,對護送自己來的漢部武官道:“大宋官兵都慣壞了!也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有那樣的伙食還不知足!哼!難怪他們打不過大遼!”
過了黃龍府以後伙食就更加難堪了,那個宦官連續好幾天吃喝不下,楊樸看在眼裡只是冷笑。趙良嗣來找楊樸想辦法,楊樸道:“辦法?有什麼辦法?我跟你說,打仗的時候,我大金就是皇帝吃的也是這些!別人不知道,你趙大人也不知道麼?”
趙良嗣嘆道:“我原知北地蠻荒,只是看津門那般氣象,以爲這裡也好起來了。”
“好起來?哪有那麼快!津門富得快,是因爲地方小,人民少。但一個二千里大國想整體富裕起來,談何容易!”說到這裡楊樸便停住了,似乎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了,只是勸道:“你們再忍忍吧,到了會寧就好多了。”
使團渡過拉林河後,忽然北面一彪軍馬從一片森林後衝出,那驀然出現的數千軍馬便如曠野猛獸從天而降,馬上的人披着獸皮、揮着刀棒,也如猛獸一般。
那宦官和他身邊的文吏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大叫一聲“媽呀”便逃了。他這一逃,許多文員、官吏、儀仗甚至武衛也跟着逃,趙良嗣和馬政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一句話:“真是丟臉!”面對迎面而來的大軍其實他們也十分害怕,但想這裡是大金腹地,若對方真要害自己又能逃到哪裡去?想到這裡兩人都湊着馬緊緊跟着楊樸,知道只有傍緊了他才最安全。
楊樸張望了一下,知道是國相撒改所部,並不是流寇,因此便安了心,對馬政道:“去把你們的人收攏好吧。怎麼說也是大國使者,怎麼弄得這樣難看!”策馬走上幾步,對着衝過來的軍馬揮手示意。
那彪軍馬慢慢停了下來,一個大將縱馬出陣,大聲道:“楊樸!這羣軟手軟腳的傢伙,就是宋朝的使團麼?”卻是大金國相之子、女真族傑出的將帥完顏宗翰。
楊樸回答道:“沒錯!將軍是出來漁獵麼?”
宗翰哈哈一笑道:“我是來看看這撥人是怎麼回事!”指着縮着脖子逃回來的那個宦官和他的從人道:“漢人都是這個糗樣麼?我現在可真懷疑彥衝他們到底是不是漢人。”
楊樸笑道:“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大宋林子太大,自然什麼鳥都有。大將軍是天上飛的雄鷹,這幾個是沼澤裡爬的病鶉。”
那宦官羞得無地自容,楊樸和宗翰卻一起放聲大笑,宗翰道:“要是像彥衝那樣的英雄,我還真要結識一下,要是像眼前這幾個傢伙,嘿!卻實在讓人倒胃口。大宋怎麼派這麼些人過來!是看不起我大金嗎?”
馬政就要抗辯,宗翰卻已經揮了揮手,領軍東去。這幾千人來去如風,鐵蹄過處,就是猛虎狼羣也要退避三舍。趙良嗣和馬政都看得暗暗心驚,馬政心道:“怪不得大遼會連連敗北!這羣女真不是人,都是野獸!是虎狼!”
那宦官跟了上來,對着楊樸喋喋不休,指責他剛纔侮辱自己。楊樸冷笑說:“中使大人!這裡不是大宋!道君皇帝的詔令可到不了這裡!你要是想活得長些最好少說兩句。”嚇得那宦官噤聲無話,躲在趙良嗣背後使眼色讓他圓場。
楊樸不等趙良嗣說話,便指着北方道:“再走幾十裡就能望見會寧了!快馬加鞭,天黑之前興許能到!別耽擱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