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適想拖,郭浩認爲拖得越久對漢廷越有利——這不但是漢廷的看法,也是宗翰、宗弼的看法。如今漠北只是一盤散沙,折彥衝動用數十萬人北上征伐,無論是宗翰宗弼還是嵬名乾順,都認爲折彥衝就算不能一舉平定漠北,取得階段性戰果後順利班師的可能性也很大,所以他們知道,他們要行動,絕不能拖!
如果說趙構還在順漢襲漢之間徘徊,那嵬名乾順就是很想襲漢而一時下不了最後的決心,至於宗翰、宗弼,他們要攻擊漢廷的意圖則更加堅決。從高慶裔那裡得知西夏的態度後,宗翰馬上調動兵馬,他讓謀士計算着西夏使者到達塘沽的路程,並敲定在西夏使者到達塘沽之日向燕京方向發動進攻。
宗翰的謀士在計算路程方面出現了一點偏差,可也沒偏差得太遠。就在折允武接到河內傳來的火急密報的第二天破曉,居庸關上的雙煙點燃了!
居庸關告急,古北口告急,西山告急!從四處敵蹤的情況看來,宗翰不僅要直取燕京,甚至企圖截斷折彥衝的補給線!燕京西北的山脈雖然有助於防守,但絕不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第一流天險,當初宗望就曾輕而易舉地突破居庸關,所以居庸關防禦線在塘沽民衆的心目中不不算一道強大的堤防。
居庸關上點燃的狼煙,一開始的目的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傳遞軍情,但這時卻起到了另外一個作用——讓塘沽的普通百姓也因此知道宗翰興兵來犯了!
只半日間,塘沽的市井便有了反應,酒樓茶肆,市民見面多噤聲交換戰訊,一些富貴人家聽到消息後更是準備着乘舟入海往遼南、流求去,雖然市面還沒有亂,但塘沽這個臨時行政中心在平靜的表面下已透露出市民們——特別是富翁們惶惶不安的擔憂。
“唉——”楊應麒在府中嘆道:“塘沽的民衆,似乎不如津門的民衆堅強呢。”
當初津門所面臨的情況,比塘沽要惡劣得多,但津門在經過一段必不可免的驚擾之後,很快就穩定了下來,尤其讓楊應麒等安慰的是,津門市民面對北面壓下來的大軍都展現出了背城一戰的勇氣,許多市民甚至做好了打巷戰的準備。但在塘沽楊應麒卻感受不到這種氛圍。這兩年來塘沽的經濟由於成爲行政中心以及商道的刺激而一舉超越了津門,但將這座城市的經濟搞活起來的人裡面,投機商人佔據了相當大的比例,它不像當初的津門那樣,是由一個經歷過戰火、和漢部一起成長起來的階層作爲整座城市的中堅。塘沽雖然也有爲數不少的軍隊,也有許多從當年開港時就已經落戶的市民,但這兩年裡隨着外來人口的急劇流入,這批人所佔的比例已經變得很小,掌握了這座城市民間話語權的主要是書生和商人,所以就武勇之風來說,眼下的塘沽根本就不能和津門相比。
“還好,有燕京擋着。”
燕京不像塘沽,那裡現在就是一座大軍營。宮殿樓臺雖然還沒有動工,但城防卻早在半年前就整治一新,完全有資格作爲防禦雲中、溝通東北河北的樞紐之城。而且由於燕京城如今並不作爲漢廷的行政中心,所以就算面臨圍城也不怕會影響到漢廷的行政運作,可以說這座城市完全可以作爲一座要塞來用。
不過這一點並不能讓折允武對宗翰的來勢感到放心,他昨晚沒睡好,早上才眯了一會眼,聽到警訊後又跳了起來,也不派人去請楊應麒了,黑着眼圈就往相府跑,向楊應麒請教退敵之計。誰知道楊應麒卻只是道:“防範宗翰的事情,大哥早就交託給了三哥。這場仗該怎麼打,自有三哥全權負責,我們不必過問。過問得多了,反而會壞事。”
折允武道:“但我們就不用做些什麼麼?”
楊應麒道:“武將前線打仗,文官後方備糧。如今燕京糧草無缺,暫時來說,我想不到我們需要去做什麼。若真有什麼需要,我想三哥會來通知我們的。太子,你不必太過急躁,有些事情,便是急了也沒用。”
但折允武卻不能不急。在他還沒做監國之前,前方打什麼打仗他都能淡然處之,因爲當時他身在局外,但現在他擔負着監國的重任,雖然明知道楊應麒說的有理,也知道將戰事交給楊開遠來主持是最好的選擇,但現在他身在局中,要想做到淡然,沒有十幾二十年的修爲哪裡能夠?所以從相府中出來以後,他還是召見了負責塘沽城防的安塔海,瞭解塘沽內城外城的防務與兵力。
安塔海坦承:以眼下塘沽的兵力,要維護全城的治安沒問題,但若是大軍兵臨城下,可未必能夠抵擋。折允武聽了更是擔心,安塔海見他這樣,忙勸道:“太子不要太過憂心,塘沽守軍也是整個京畿防務的一部分,都是楊帥統籌安排。楊帥既然這樣佈置,想必是有把握將粘罕攔在外圍,不會讓他的大軍進逼塘沽的。若是有小部的奇襲開到塘沽周圍,我們還是可以應付的。再說,我們軍港裡還停着歐陽元帥的一支艦隊呢,緩急之時也可爲援。”
聽說歐陽適還有一支艦隊,折允武不由得精神一振,說道:“不錯,不錯!我們怎麼把四叔忘了!當年塘沽開港以後,一直是由他鎮守。他孤身一人周旋於遼、金、宋三國之間,也沒丟了塘沽,何況現在還有三叔在燕京爲援呢!”
安塔海道:“是啊!還有南方曹元帥,他的帥府就設在大名府,離這裡也不遠。萬一塘沽真的被圍,他們也完全趕得及來援救的。”
折允武心想塘沽的西北有楊開遠,西面有曲端,西南則有曹廣弼,可以說塘沽的外圍實有一層非常牢靠的保護網,加上軍港中還有一支艦隊在,想到這裡才稍稍放心。
然而前浪未平,後浪又起,西北警訊傳來不到三天,西南也跟着狼煙直起,徐文發來六百里加急:宗弼興兵十五萬,如今已經連破漢軍三道防線,直逼大名府了!
塘沽的市民正在經歷一場嚴峻的考驗。這場考驗考的不止是他們的眼光,他們的信念,還在考驗他們的忍耐力以及對漢廷這個新政權的信心。
燕京方面遲遲沒有傳來關於戰爭勝敗的戰報,沒有告捷,也沒有求援,只是像例行公事一樣向中樞告知漢軍偵察到的雲中軍隊動態,看來楊開遠和宗翰之間的相持狀態還在繼續。而南方戰場的變化反而很多。
河北平原一馬平川,雖有黃河作爲阻隔,但這條大河對胡馬的限制效果顯然沒有長江那樣明顯。曹廣弼主營所在的大名府更是沒有天險可言,當初曹廣弼選擇這裡作爲指揮中心,主要是由於當時漢軍主攻,大名府交通便利,經濟又較爲發達,對養軍較爲有利。但現在進攻的主動權轉移到宗弼手上,大名府就變得讓人難以信賴。正月即將結束的時候,一支大概五百人的騎兵出乎雙方意料地突至南皮。這支騎兵所取得的戰果不但曹廣弼沒料到,連宗弼也沒想到。雖然這支騎兵很快就由於後援不至而撤退,但南皮屬於滄州,和塘南之間可以說是朝發夕至!兵火燒到了南皮後,塘沽市民開始對黃河防禦線的安全性產生強烈的懷疑。
其實,黃河沿線的防禦做到現在這樣子已算難得了,但這道防禦線畢竟太長,河北平原向南的方向又不一個良好的防禦地理,在兵力不佔優勢的情況下,要做到絕無疏漏實屬苛求。這次金軍一部突至南皮實屬百密一疏,但曹廣弼對此仍然有些自責,並因此上表請罪。
折允武接到曹廣弼的謝罪表之後連忙回書,表達了中樞對曹廣弼的絕對信任,安撫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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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些駐京元國民代表叫嚷了起來:“得趕快增兵啊!”因爲他們感到金軍已經威脅到了他們的安全。會發出這樣叫嚷的元國民代表,都是軍方代表以外的人,這些人不知軍情,但這種提議卻得到很多人的支持。
“增兵?往哪裡找兵去‘增’呢?”知道漢廷如今已是坑多蘿蔔少的楊應麒,聽到這些叫嚷以後也唯有苦笑,但這種說法顯然是不能出口的,若是公開表示漢廷已無多餘的兵力可以派遣,只會讓那些不知就裡的人對漢zf越發失去信心,所以楊應麒只能死頂,遇到這些元國民代表的質疑總是以軍事機密來回應。
幸好,元國民代表內部也不全都是不懂軍事的人,元國民駐京常務代表中“大司馬分院”的十五個駐京軍方代表,個個都是從戰場上爬回來的,而且作爲軍方的代表,他們也更加清楚漢廷的軍事處境,對於那些關於增兵的叫嚷他們不以爲然。元國民會議對軍隊的監督和干涉主要是通過大司馬分院進行,所以這批人不爲輿論所動,那些不知軍情者的叫囂便無法直接影響到軍方的決策。
不過,塘沽民衆的情緒卻並不是控制在大司馬分院衆代表的手裡,大部分小市民更信任那些親民的代表,比如商人的代表和文人的代表——這些人和小市民的聯繫,比起軍方代表來說顯然更緊密些。
商人代表大多怕死,更怕戰爭影響到他們的生意,他們希望漢zf提供給他們的是一個絕對安全的環境,一條絕對安全的商道;文人代表則個個口頭勇敢,而且一些沒上過戰場的文人偏偏又最喜歡談論兵事,一些人讀過一點《孫子兵法》後就覺得自己也是諸葛亮式的人物,不斷地要求zf和樞密院向他們交代更加詳細的軍情。
這兩類人在元國民駐京代表中所佔的比例其實也不是很大,但在這個非常時期,他們的活動卻顯得非常引人矚目,大多數士民的視線都被他們牽引,甚至連情緒也被他們調動起來。
“楊相,應該鎮鎮他們了,不能再讓他們這樣鬧下去了!”大臣中最有將軍氣質的郭浩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們還在那裡擾亂人心!”
幾個副總理大臣都盯着楊應麒,要看他怎麼決斷。楊應麒這時也好生爲難,如果他啓動戰時機制,是可以合法地讓這些代表閉上嘴的,但他卻還不想這樣做,因爲他覺得還沒到那個時候。於是他搖了搖頭,決定先讓陳顯和韓昉分別派人去聯繫這些代表,希望他們能顧全大局。
楊應麒這個決定顯然不是強硬的決定,甚至顯得有些軟弱,那些活躍着的代表有的在得到暗示之後態度便轉向平和,但大部分仍然繼續散發他們的言論,甚至因楊應麒的妥協而變本加厲。
“這些人是不是宗翰、宗弼的奸細啊!”郭浩憤憤道:“難道他們就不知道他們這樣做只會便宜了敵人麼!”
站在zf負責人的立場上,楊應麒也覺得這些人很討厭,但他還是道:“他們對我們的懷疑,代表的正是塘沽一部分人——甚至大部分對這場戰爭的懷疑。實際上,連我們自己對這場戰爭的勝負也沒把握,對麼?我們大家都在賭身家性命,雖然萬衆一心會讓我們勝利的希望更大些,但……但一些人因爲憂慮而產生一些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
郭浩道:“話雖如此,但既然我們已知道他們這樣做只會壞事,便不能縱容他們!”
楊應麒道:“你想怎麼樣?強行讓他們閉嘴?還是把這些人關起來?那隻會讓塘沽變得沒有聲音,並不能消解民衆心裡的疑慮。”
郭浩道:“但那樣至少可以不讓他們的疑慮散播開去。一些本來很相信我們的人,也因爲他們的言論而變得動搖了,這種情緒甚至已影響到了士兵。他們心裡到底怎麼想我們不管,但他們必須相信我們,就算欺騙自己也必須相信我們,這樣我們才能打贏這場仗!”
楊應麒嘆了一口氣道:“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贏,卻要大家都相信,是這樣麼?嗯,也是,雖然自欺持續不了太長時間,但在短時間內還是很有作用的。不過……我仍然認爲現在還不到那個時候。再等等吧,大家多發動一些相信我們的名士商家,發動一些通情達理的代表,讓他們去做做工作,請大家都儘量相信我們。”
見楊應麒還是堅持他的決定,郭浩也沒辦法了。這時他忽然想起了折彥衝,他覺得如果折彥衝在塘沽就一定能讓那些人閉嘴!
實際上不但是以郭浩爲首的軍方代表在想念折彥衝,就連他此刻所討厭的那些商人代表、文人代表也在想念折彥衝。這真是一種非常諷刺的關係:楊應麒雖然能設身處地地爲他們着想,但他們卻不領情;折彥衝也許會果斷甚至是粗暴地要他們閉嘴,但他們卻崇拜這樣的領袖。
可想而知,在這種情境下楊應麒的妥協顯然沒有起到真正的作用,儘管這個陣營的一部分人在zf的勸說下選擇了沉默,卻又有更多原本沒有表態的人在這種情緒的感染下加入到這個陣營中來。一些人在楊應麒那裡找不到回覆,就往歐陽適那裡跑,而歐陽適的態度顯然就積極多了,儘管他也沒有作出決斷性的行動,但大家至少看到了他的積極,而不是像楊應麒那樣,整天躲在相府之中不知道在幹什麼!
政治層面的東西,有時候可以是下面的人受到上位者的引導,但有時候下面的人也會反過來影響高層。折允武顯然就受到這種情緒的影響,行宮的牆壁還不夠高,還不夠厚,太子和平民之間還存在許多的聯繫。在宮外安插了許多耳目的折允武能非常深切地感受到民衆的想法,並由一開始認爲這些人“無知”“胡鬧”慢慢轉變爲認爲這些人的一些言論很有道理。
“難道七叔這次錯了麼?”
一個人也許做對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但這並不意味着他的第一萬個決定也一定是對的——這是楊應麒對摺允武的教導,而這一刻折允武也用楊應麒傳授給他的這種理念對楊應麒的做法產生了懷疑。
就在這個疑雲叢生的時刻,陝西的警報傳到了塘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