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前線傳來的戰訊都說防守穩固未有敗績,因此燕京軍民並未如何警覺。等到五更,吊橋放下,城門開了一縫,一騎飛出似乎是去送信。甄五臣等就要趁機進去,守門士兵揮手道:“走走走-還不到開城門的時候,這次是送軍爺出城。”
甄五臣等幾個人加快幾步上前道:“既然開了,就讓我們進去吧。”說着就往裡面擠。那衛兵怒道:“好啊!都讓你們走還來!找死麼”拔出刀來要把這些不知好歹的農氓嚇退,甄五臣卻快了一步拿出匕首叫道:“哎呀!官爺要殺人了!”
門外等着的幾十個僞裝兵馬聽了一齊擁過來,守城的幾個衛兵眼見聲勢不對,叫道:“幹什麼!造反啊!快收吊橋!”卻哪裡來得及?甄五臣等匕現刀出,殺了進去。守城士兵措手不及,竟然在片刻間被殺了數十人。甄五臣奪了迎春門後,城外潛伏的兵馬一齊現身,擁入城來。楊可世眼見成功奪門,心頭狂喜。暫領漢部燕京密子的程亮上前參見鄧肅,引宋軍進駐憫忠寺,一個親漢部的商人派了家奴呈上食物茶水犒軍。
郭藥師道:“迎春門雖得,尚不能大意。”楊可世稱是,分遣七將,每將率二百人在漢部密子的引領下奪取燕京七門。其時北遼外實內虛,精銳兵馬都調到前線抵擋劉延慶,燕京防務空虛,宋軍的行動競順利得難以置信。直到諸門被奪,燕京軍民才從夢中驚醒!
這天早晨北遼的臣工聽說宋軍己經入城奪門,個個嚇得動彈不得,一些腦袋快一點的趕緊跑到皇宮哭爹喊娘,蕭後在寢宮聽得哭聲,一手持刀,一手持弓,領着武裝了的女婢衝了出來,喝令文武勿慌,一面命心腹想法潛出城外到蕭幹處求援,一面命人緊閉宮門以圖應變。她坐在龍椅上,神色鎮定,若無異狀,實際上那隻蕺在背後的右手卻顫抖個不停。
“外面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這時郭藥師的令諭隨着一支羽箭射進了皇宮,一個文官拾了起來,跪在蕭後面前,不敢念,又終於不敢不念:“大軍進城!釋甲拜降者不殺!”
啪的一聲蕭後手中的刀跌落在地,階下的文武官員全亂了!怎麼辦?怎麼辦?
燕京的普通民衆,反應比臣工們還亂-大宋軍隊進城了,他們又該怎麼辦?畢竟他們己經給大遼統治了二百年,什麼中原正統早就忘光了。如果不是在民族標籤上還貼着漢兒的印記,也許就連最後一點認同感都沒有了。郭藥師和鄧肅四處聯絡,和他們有些關聯的燕京本地權勢者漸漸看到了一條新的道路:是啊!大宋的軍隊來了,機會啊!升官發財的機會啊!一些或許是心繫中原的士人首先聚集了起來,跟着是那些在北遼政權中沉淪下僚的不得意者,跟着是一批想要趁火打劫者,在整座燕京城都被宋軍進城攪得人心惶惶以後,一種“大遼完了”的氛圍像BD一樣迅速蔓延開來,大部分的民衆都關緊了門戶,大膽一點的地痞無賴都涌向憫忠寺投效。宋軍進城當天下午,燕京城內的漢兒駐軍動搖了,一百人、兩百人、三百人……最後是集體投降。
聚集在憫忠寺的人越來越多了,憫忠寺外人頭涌動。燕京各坊不斷有人來報捷,日未西斜,燕京除皇宮外的所有據點都己宣稱降附。憫忠寺外,帶甲者己近萬人,個個都仰着頭等待楊可世發佈命令。
“楊將軍!不世奇功啊!”趙良嗣的一個族兄馬賢良跪上前來,獻詩道:“破虜將軍曉入燕,滿城和氣接堯天!油然疆璦蘭千里,洗盡腥羶二百年!”他忽然在一大幫喧囂的武夫中念他文縐縐的詩句非但沒有顯得斯文,反而顯得滑稽。
此時憫忠寺的兵將部分是各路廂軍的湊集,部分是行止若盜賊的常勝軍,部分是剛剛降附的兵痞無賴,誰聽得懂這些?私下紛紛道:“這老頭在謅什麼?”
“不知道啊。”“我說怎麼這位將軍還不下令搶啊!”
“是啊,我火把都準備好了。”
楊可世聽了這詩卻頗爲陶醉,上次北征他敗得極慘,此時聽見“洗盡腥羶二百年”,不有得醺醺然起來,叫道:“好!好!好!雪恥!雪恥了!二百年之恥,就在今日!”
兵痞盜將們一聽都吼了起來:“雪恥啊!”
一些經歷過白溝慘敗的兵將則大呼:“報仇!”
跟着是無數人失控一般大叫:“殺啊!殺啊!”
“殺盡契丹狗!報仇!”
不知多少人一聽殺字都興奮起來,大聲叫道:“殺!殺!殺!”
未經引導的憤怒通常是愚蠢而可怕的,楊可世等幾個核心將領一開始對部下變得這樣興奮還有些警惕,但隨即也被這種氣氛所感染。
鄧肅在旁,一開始也頗爲感動,但後來見這些人變成這樣卻害怕起來。他在遼口日久,多知軍伍之事情,但這種名城驟破後兵將的羣情洶洶卻未曾經歷過。若是這整個戰略是折彥衝所佈置,則入城前後的種種步驟都會提前安排妥當;若此時領軍進城的是曹廣弼,他也會懂得如何引導這種羣體性情緒。但鄧肅卻還不懂,只是隱隱感到不妥,趨前對楊可世道:“楊將軍!蕭妃還沒降呢!當前要務是攻克皇宮!”
楊可世叫道:“不錯!”當下傳令,分三路向皇宮進發。
那成千上萬人聽說要出發了個個興高采烈,掄起刀槍劍棒大叫:“殺啊!殺啊!”一路燒殺擄掠,大多數人並不筆直向皇宮開去,而是就像一羣羣的蝗蟲在燕京亂竄!
鄧肅遠遠望見四方火起,大驚道:“楊將軍!軍伍怎麼亂起來了?趕快下令止殺!”
楊可世哼了一聲道:“止殺?爲什麼要止殺?契丹侵我國土二百年,殺我軍民逾百萬一現在正是報仇良機,爲何要放過他們!”
鄧肅道:“如此燒殺擄掠,與盜賊何異?再說城中尚有漢人!”
楊可世冷笑道:“許兵將搶掠乃是犒軍古法,你懂什麼!至於漢人……”命屬下傳令,發動城中漢人揭發鄰里,只要是契丹、奚族人種,殺傷無罪,家產充公。在亂軍中所謂的充公,其實就是任搶!
鄧肅還要說話,楊可世揮手道:“別說了!如今我軍士氣高昂,難道你要我下令打擊他們的氣勢麼?上次白溝之敗,就是因爲有那條不準殺害遼人的亂命!這次說什麼也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我們要的只是一座燕京,一座漢人的燕京!這些契丹狗留來作什麼!通通殺了才幹淨!”一面命人出城告捷並促劉延慶大帥進兵,一面親領人馬,向皇宮殺來。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鄧肅喃喃道:“士氣高昂?士氣高?’不,這不是士氣!這是殺氣!是暴虐!”
燕京城內的契丹、奚族人口並不佔多數,但在大禍臨頭的情況下卻迅速團結起來!他們己經沒有選擇了!不抵抗就得死!所以連婦孺也都操起了兵戈。這時候北遼政權在燕京還剩下最後一座搖搖欲墜的堡壘——皇宮!於是倖免於難的胡族都向那裡聚集!他們衝破皇宮周圍千餘人的包圍圈,背靠皇宮圍牆,兵器向外準備死戰。
“太后!漢人要殺光我們!”
蕭後駭然道:“殺光我們’不是說釋甲歸降就”
“騙人的,騙人的!”逃進來的契丹貴族痛哭道:“我的府第己經被他們全燒了!他們進來就殺,就燒,就搶!口中喊的都是殺光胡人!太后!不能投降啊!降了也是一死!”
蕭後氣得發抖,又怕得發抖!降是死,但戰呢?
這時十幾頭獵鷹忽而盤旋在皇宮上空,一個奚奴望見,驚呼道:“那好像是蕭都統養的獵鷹!”
宮中衆將聽了無不驚喜-獵鷹在天上盤旋,腿上並沒有綁着書信,但它們卻帶來了希望!
蕭後的手漸漸穩了起來,喝道:“好!守住!守住!”
聚集在皇宮內的契丹人行動了起來,他們逼退進攻的人馬,放負牆頑抗的族人進宮,跟着蕭後親自登上宮牆,持弓發矢,遼人士氣大振。楊可世趕到時北遼皇宮的防務己各,他連續發動三次攻擊都沒能衝破這個最後堡壘。
北遼皇宮的戰況種彥崧知道的並不清楚,但宋軍在城內放火殺人他還是看見了。漢部軍紀嚴明,除非是主帥下令發動戰略性的敵後掠奪,否則燒殺搶掠者都要面臨重處,所以羣體性的燒搶瘋狂雖感染得忠武軍頗爲心動,但卻沒有像宋軍和常勝軍那樣瘋狂。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眼前在燕京城內流竄的是一支沒有紀律可言的軍隊,甚至算不得一支正規軍隊!郭藥師部下常勝軍本來就是遼主爲抵擋女真而臨時募集的渤海流民,還在遼國時就經常禍害地方,只是北遼因爲時局而不得不保留這支隊伍的建制;而劉延慶部下的大宋北伐軍的組成則是禁軍、廂軍和臨時拉丁入伍的民夫,民夫與廂軍基本沒經過什麼訓練,而禁軍的建制也早就破落得比國初地方廂軍還不如。正因如此,劉延慶的二十萬大軍才吃不下耶律大石的兩萬人馬!
種彥崧看着自己的同胞幹出這等愚蠢之事,心中甚是苦惱。他心目中宋軍的形象逐漸崩潰了。可是種彥崧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的機智魄力都不如乃兄,平時正正經經地領軍作戰還可以,但在這亂糟糟的局面中便缺乏應變之才,只是空自擔心,消極地守住迎春門。
當楊可世和郭藥師的部下在燕京城內大肆燒掠的時候,另外一支軍隊正悄悄地掩近。他們沒有逼近佈置嚴密的迎春門,而是從另外一個方向逼近。宋軍進城時只有七千人左右,由於大量地痞無賴的加入,一日之間宋軍的人數己經超過一萬,但新增加的全都是烏合之衆,不但沒什麼戰鬥力可言,反而拖累了宋軍的組織性。經過一個白天的搶掠,宋軍擄掠到了大量的財富,他們的身子越來越沉重,而勝利的幻象則塞滿了他們的大腦。夜幕垂下,北遼的皇宮還未攻破,一些本地豪強送來了美酒佳餚,燕京的征服者欣然接受。反正北遼皇宮也就幾百人,想來掀不起什麼風浪!
眼見許多部下飲酒醉倒,楊可世開始有些後悔了,但軍心經過一個白天的折騰早己散掉,面對癱瘓的軍隊就是絕世名將根本就無計可施——何況他楊可世還算不上名將。
“我好像犯了個錯誤……”他心裡隱隱有些擔憂,但現在他只能盼望着天快點亮,以便度過這個疲弱的夜晚重新整軍。而郭藥師則希望劉延慶趕緊起兵呼應。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西南城門外忽然出現無數旗幟,宋軍醉眼朦朧中以爲劉延慶的援兵到了,但***亮起,才發現是契丹服飾。
“遼軍?遼軍!”
但見來者約有萬騎,西南城門的兵將只望了一眼便逃光了。蕭幹帶領兵馬入城,一路宰殺過去,如屠病豬。白天歸附的燕地軍民如鳥獸散,紛紛帶着錢財逃竄藏匿,那些宣誓效忠大宋的各坊豪強也忽然不見了,楊可世對燕京的控制權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之間宋軍幾千人馬就變成燕京城十萬軍民中的小舟,既沒有可靠的據點,也沒有可信任的本地力量。遼人鐵騎在市井中奔馳,楊可世勉強組織起人手抵抗,結果三戰三敗,退到迎春門後忠武軍橫出殿後,敗勢這才稍止。楊可世收拾人馬,只得八百餘人,馬只剩下四百餘匹。眼見燕京大勢己不可爲,而蕭幹既來則南方戰況也不可知,無奈之下只好下令撤軍。蕭幹收兵甲戮降俘,得首緩四千餘人,馬五千四百匹,因怕城中有變所以沒有窮追不捨,這才讓楊可世郭藥師等逃得性命。
楊可世等沿着來襲道路退回,到遼軍駐防十里以外卻見宋遼對峙的北陣***延綿百里,競似滿山遍野都是遼人軍馬。楊可世大駭,不敢逼近,鄧肅道:“疑兵!這一定是疑兵!”
楊可世質問郭藥師遼人到底還有多少兵馬,郭藥師訥訥道:“居庸關或有二三萬人,平州張覺手下新近擴軍後據說有五六萬,若他們全來了便不好說了。”
楊可世怒道:“你先前又說他們不會來!”但楊可世和郭藥師被蕭幹殺怕了,風聲鶴唳之下卻都不敢去探探這百里***的虛實,衆將商議了一會決定繞過武清遼軍據點退入塘沽圍牆之內,再由塘沽折回滄州。
經過武清時被遼軍駐軍發現,雙方廝殺起來,楊應麒聞訊後命徐文炸爛一段外城牆牆根出牆參戰,將宋軍接了進來,遼人忌憚漢部人馬,追殺了一陣便放楊可世等進入外圍城,隨即把缺口堵上。
此時旭日早己高升,楊應麒在塘沽內城牆的牆上望見宋軍餘部慘敗之景況,一顆心沉了下去,召鄧肅來問明因果,呆了半晌,驀地哇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從城牆的階梯上滾了下來,頭碰到石階,就此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