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許暖風自竹林間吹過,別有滋味風情。翠竹堆疊的小屋,與世無爭,閒雲野鶴。
一位明豔俏麗的美婦人,身着典雅雍華的藍衣,悠然端坐於竹樓門畔,明澈如波的眸子晶瑩剔透,癡癡看着這風竹構成的小世界,整個人卻還沉浸在過去的遐思中。
“孃親!孃親!”
七八歲的女兒在旁邊看顧,拽了她的手,抱怨道:“孃親,您說話啊,怎麼突然不講了呢?”
美婦人這纔回神,柔眸淺笑道:“怎麼了,嫺兒?”
女兒道:“孃親不是在講竹中仙和北辰星的故事嗎,後來他們怎麼樣了,我還沒聽完呢!”
聞言,美婦人以手掩嘴,萬種風情的笑着:“後來他們啊……嗯……哎呀,忘了!”
女兒不悅的漲紅了臉,左右甩着她的胳膊抱怨道:“娘——親——!”
美婦人笑着,餘光裡瞅見在往這邊過來的一道黑色身影,便拍了女兒頭頂。
“嫺兒,你爹回來了。”
聞言,小女孩雀躍,笑着跳着跑過去,興奮的喊道:“爹!”被他喜愛的抱了抱,小臉貼在他身上蹭着撒嬌。
美婦人柔眸似水,步步生蓮而來,笑語如花:“竹,你回來了。”貼到他身前,微微仰臉,觸到他的脣,淺嘗輒止。
溫馨的吻,將溫暖填滿在整個小世界裡。
“薰兒,嫺兒……”
楚燃竹由衷勾起嘴角,將這一大一小兩個無可取代的寶貝擁入懷裡。
蘭薰柔聲詢問起來:“你這次去看望瑤姬,可曾見到飛宇和弄影?”
“見到了。”楚燃竹道:“他兩人也已是閒雲野鶴,情誼甚濃。”
“對了,剛纔潮風飛鴿傳書,說他妻子這一胎又是個兒子,算起來是第三個了,真讓潮風叫苦不迭。”
聽蘭薰說着,楚燃竹不禁想到,當年在襄陽城隍廟裡遇到常羲殿下時,她便已看到未來之事,說潮風必有三子……
……記得在潤玉莫名離開後,潮風回到青冥谷,派了很多人尋找晦明庵,連水川姑母的暮水閣也發動了。結果卻和陸七採那時所言一樣,他們找遍了大江南北,也根本沒發現晦明庵的蹤影。
晦明庵,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
……後來,剪滌義母不忍潮風如此,便按照他的生辰八字,聘了位合適的江湖女子給他作夫人。那女子俠骨柔腸,善解人意,與潮風完婚後,兩人日久生情,也算是一段良緣,未白費剪滌義母的一番苦心。但奈何如今已有十年,那位夫人產下三子,偏是沒有女兒,確是遺憾。
“竹,你在想什麼?”
耳畔,似水溫柔的嗓音,甜而有質。
楚燃竹回神,笑道:“薰兒,這次瑤姬大人予我一袋千蘿花種,讓我交予你師父。”
“千蘿花……?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們便去巫山吧。”
一聽要出遊,兩人的女兒立刻一蹦三尺高,喊着:“爹、娘,我也要去!”
蘭薰笑着掐了下她的小臉蛋,低首道:“那是當然啊,還要帶你去見你外祖父呢!”
“外祖父他住在巫縣旁邊的山裡嗎?”女兒指向竹林盡頭,那片眉黛一樣煙雲繚繞的羣山。
蘭薰道:“不是山裡喲,是山頂。所以,嫺兒也要乖乖爬山了,不可以偷懶還要你爹揹你哦。”
小孩子家到底是玩性大,也沒多想,直到翌日一家人真的向巫山而去,她才發現,這崎嶇的山路竟是這樣長。
“爹爹,爹爹,揹我好不好!”她一個勁的撒嬌,拽着楚燃竹的手。
楚燃竹疼愛女兒,終究將她背了起來。
這讓蘭薰小有無奈,笑着抱怨道:“你呀,都把她寵壞了,真讓我生氣!”
楚燃竹反問:“爲何生氣,難道我不寵你?”
蘭薰一下子便忍俊不禁,只覺這十年時光也將楚燃竹改變了些許,若以他從前言語謹慎的性子,纔不會這樣言戲她呢。
這樣想着,心裡淌出甜而溫暖而涓流,蘭薰讓步道:“也罷,嫺兒,下不爲例哦。”
巫山之巔,流雲藹藹,清淨寧宜的不像人間,又恬淡雅緻的不似仙界。
一家人來到山頂,頓時,往日的種種不約而
同的縈繞在楚燃竹與蘭薰的意念中。
暖風吹過,正是萬物復甦的春季,山上的花已是嬌豔欲滴。
萬紫千紅中,赫然奔過來一對孩童,男孩稍大一點,和女孩你追我趕,純真爛漫。
嫺兒一瞧見同齡夥伴,便要爹將她放下,趕緊跑過去了。
“表哥,表妹!”嫺兒雀躍的迎上去。
那對孩童也霎時喜笑顏開,男孩道:“楚嫺表妹,你來啦,快來和我們一起玩!”
三個兒童迅速打成一片,似忘了周遭一樣,歡樂的身影逐漸融入樹林花叢中。
這時,浩渺超然的太公和清麗純淨的辛夷雙雙步來,十年的歲月,並沒在他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唯有辛夷嫁做人妻後,髮髻變的成熟了一些。
“師父你看,師姐他們果然來了,剛纔辛夷就感受到楚哥哥的靈力了呢。”
辛夷最是激動,巴不能天天都與蘭薰見上一面。
兩女走近,執了彼此的手,姐妹情深。
“辛夷,半年不見了,你可還好?”
“當然很好,師姐也是吧,咦,怎麼沒看到楚嫺?”
蘭薰笑言:“方纔碰到你的那對兒女,嫺兒和他們去玩了。倒是我還要問你呢,飛穹哪裡去了。”
辛夷道:“飛穹哥哥前些日子同夙玄伯伯上了天界,說是陪着虞姐姐去歸還那半塊奇魄琉璃,並努力爲虞姐姐辯白。說實話,辛夷真有些擔心……”
蘭薰忙慰道:“別擔心,飛穹和夙玄仙長都是穩重之人,虞箏則造化更不必說,定不會有事的。”
說罷,又放開辛夷的手。
楚燃竹問候了辛夷,便和蘭薰一起步到太公身前,行禮。
半年沒見蘭薰,太公舐犢情深,緩緩撫過她的肩膀,又對楚燃竹深切道:“別過大半年,竹中仙,請你移步山巔,與貧道一敘吧。”
“好,此次前來,也是受瑤姬大人之託,將些物什捎給您。”
楚燃竹答完,又輕握住蘭薰的手,柔聲道:“薰兒,你同辛夷說說話,我與姜仙人先過去了。”
“嗯,你去吧。”蘭薰笑着,眸眼裡依舊流轉着幾分不捨。辛夷看在眼裡,又怎會不知這對夫妻是恩愛有加,不願分開半刻呢。
辛夷邀道:“師姐,我們到古樹那裡吧。”
古樹下,便是辛夷的琴案,現在芳蕖琴蒙着層布,靜靜的躺在石案上。從這裡望向遠方,煙雲霧靄,羣山悠悠,就像是過往的一切重新回來,緩緩演繹這幅畫卷。
蘭薰倏爾眉間心上,嘆了嘆氣:“辛夷,你看我是不是又老了?”
辛夷小有寂寥道:“師姐畢竟已成凡人,十年的時光流逝,自是不可避免。但我覺得,師姐還是和從前一樣漂亮!”
“是麼……”一抹深情的弧度勾勒了蘭薰的脣角,“竹……有時我也會戲謔他,說他年輕如昔,卻要守着個人老珠黃的妻子。他便會一本正經的告訴我,他看不見我,只記得我與他第一次拜堂那日,我最美的模樣……十年已過,我還剩下十年……”霍的握住辛夷的雙手,求道:“師妹,待我死後,不知下一世還能否將他記起……倘真不能,還拜託你與飛穹能多多照顧嫺兒,或者,再爲他找一位壽數長久的妻子,往後能一直陪伴他……”
辛夷心底觸痛,兩手被蘭薰的手緊緊捏着,都有微微的痛感。啞然失語,甚至不知該怎樣回答蘭薰,辛夷只得喚着:“師姐……”
卻道這時,突然兩道美麗的天光如流星一樣,從天空墜下,落在兩人身後不遠。
兩人望去,那是一金一銀的光芒,落地後就化爲人形。
竟是太陽太陰二神。
蘭薰詫然,迎上去,福了福身,“見過東君殿下、常羲殿下。”
辛夷也施了禮。
一如往日的譏誚和戲謔,常羲不甚開心的加上肢體語言,說道:“蘭薰姑娘,你剛纔的話我可都聽見了,簡直太不是滋味。”
蘭薰慘慘淡淡一笑帶過,反又求道:“既然兩位殿下知道了,蘭薰亦希望,往後你們也可多多扶照竹中仙。”
聽了這話,常羲眉頭一皺,拉了東君的袖擺,道:“大哥你瞧瞧,像她這樣深明大義又柔情似水的女子,你再去給我找
幾個出來啊!有些事我想告訴她,你卻偏不叫我說!”
東君神色有些尷尬無奈。
而蘭薰恍然想起十年前,自己身穿喜服浸在水中時,常羲殿下現身而來,似要說什麼,而被東君殿下阻止了……
而今日,常羲這素來憋不住話的人,終於還是忍不住,甚至變本加厲了。
“蘭薰姑娘,本來我不打算多說什麼,不過既然方纔你那番話被我聽了,我便豁出去。”
聞言,蘭薰、辛夷俱是不解。
東君倒是變了臉色,寒道:“妹子,莫非你想……?!”
“正是!”常羲袖子一揮,果決非常,又手指一劃,虛空寫出一個銀色的字。
東君臉色全青了,正要動用法術破解,不料常羲犀利的瞪了他一眼,另一隻手毫不客氣的拍下他的手。
蘭薰莫名其妙的瞅着這不知是什麼字的字向自己飛來,倏地便融進自己體內,一切便戛然而止。蘭薰狐疑的望着兩位神祗,首先對上的就是東君極其難看的神色。
常羲毫不在乎的收了手,說了句:“大功告成!”
這一幕恰好被玩耍歸來的楚嫺看到,她歡樂的跑過來,嘴裡喊着:“孃親!姨娘!”
蘭薰一見女兒那活潑的小臉,一時便沒管別的,迎向楚嫺,將她擁在懷裡,揉揉她小巧的鼻樑,笑道:“怎麼,嫺兒玩累了?”
楚嫺道:“確實累了,娘,我們去找爹好不好?外祖父和爹不知道跑去哪裡說話了。”
“好。”蘭薰說着,剛要向旁邊幾人辭別的,就被譏誚的常羲搶先叫住。
只見銀色的衣衫輕輕飄起,將傲慢的天光反射出一派不屑的味道,宛若湖泊上自由自在的粼粼波光。
脣角,拾起了道玄無常似的神秘,常羲定定道:“蘭薰姑娘,本座幫你一回,讓你往後的十年安心過就好。”
蘭薰微有惑色,又面露安詳,周到的福了福身,“不論如何,謝過常羲殿下,卻是不知,方纔殿下對蘭薰做了什麼?”
“沒什麼,就是和孟婆開個玩笑。”
常羲輕描淡寫帶過了,但蘭薰從東君的眼神裡不難猜出,常羲所謂的“玩笑”,多半是違逆了他們原始神當年的誓約吧。
卻是楚嫺一直在催促蘭薰,她不好長加拒絕,便又道:“嫺兒催得緊,蘭薰怕是要離開了,總而言之,殿下的恩情蘭薰沒齒難忘。辛夷,你和我一起去吧,竹他剛好給師父送來些千蘿花種。”
兩女又一一拜別,牽着楚嫺的兩隻小手,和樂融融的離去。
藍色和粉色的背影,像是碧藍的湖水和盛開的芙蕖,鋪在這美麗的山巔上,該是多祥和的畫面。
十年的時間,其實並不長吧。
立在原地的東君,無奈的嘆了口氣:“妹子,你這麼做,根本是在試圖改變他們的命運啊。”
“我沒有改變。”常羲不以爲然道:“反正他兩人塵緣未了,下一世還會相遇,那我不如順水推舟,幫蘭薰姑娘把孟婆那關給過了,將來她輪迴也帶着記憶,豈不少了許多磨難?”
東君一時無言,想責怪她,又於事無補,終究只能輕輕埋怨道:“就算你輿圖鑽天道的空子,此舉卻仍是逆天之舉。”
“逆了又如何,不逆又如何?”犀利的目光,瞬時燙在東君臉上,令他頗不自在的皺了皺眉。
但聽常羲道:“對你我而言,只有已知之事,沒有未知之事,千年萬載都要裝聾作啞。萬空師太、鮫人……我早已受夠了什麼也不可說卻還要接受命運的日子。所以這次,我偏要鑽空子,跟孟婆、跟老天來開這個玩笑!”
東君沉默無言,亦或許,常羲的做法他到底是可以理解的。
人生本該是如同漆黑的長街,偶有幾盞燈籠照亮腳下,卻又看不清前方究竟是什麼。或許是開滿鮮花的溪澗,又或許是堆滿白骨的墳場。
可若是一切都知道,那踏上這條路的意義又在哪裡。
所以,唯有什麼也不知道,而無畏無懼的走下去,才能經歷苦痛歡樂,受益良多。
就像竹中的仙人與北夜的星辰那樣,他們一路走來,縱然失去很多,卻得到了很多人得不到的東西。
如此,纔算是精彩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