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蕭夫子來了。”
“請他進來。”
桂州州學校長蕭韡,已經將官服脫了,穿着一身布衣而來:“成功賢弟,我到你這裡應聘學究,不知是否願意收留?”
朱銘驚訝道:“閣下州學教授不做,卻來我這草屋裡做老師?”
“學生已不剩幾個,還不如來七星書院。”蕭韡自嘲苦笑。
蕭韡是十一年前的進士,初授古田縣尉,抓捕數十盜賊,又破獲滅門慘案;轉升福清縣丞,政績也頗爲卓著。
本來要升縣令,莫名其妙被扔來桂州做校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誰!
元豐年間,桂州州學規模很小,按照新頒佈的政策,學生必須清退一大半。老師的數量肯定也要減少,估計有一半要召回京城等缺。
等待蕭韡的,只有兩個結局,一是繼續留在桂州苦熬,二是召回京城去吃閒飯。
他哪個都不選,直接辭官算球,跑來七星書院教書,順便在龍隱寺跟和尚論佛。
這位老兄是個佛教徒傳諸後世的一些事蹟,多多少少都屬靈異事件。比如他破獲滅門慘案,說是被救助的黃雀,化成人形來報恩指路,這才抓住了一羣兇惡賊寇。
“請吧。”朱銘立即給蕭韡安排工作。
寒窗苦讀十餘載,好不容易考上進士,又兜兜轉轉十一年,還特麼在偏遠地區做校長。而且學校又要消減規模,學生們紛紛退學,老師也面臨下崗。
換成朱銘,早特麼不幹了!
宋徽宗瘋狂增加進士錄取數量,每年還會賜給十多個太學生進士出身。
二十年來,進士太多。
以被裁撤縮減的官學來計算,朱銘估計至少有三四百個進士,會一股腦兒召回京城吃閒飯。他們拿着微薄的基本工資,還要享受東京超高物價,恐怕絕大多數都待不住,只能罵罵咧咧回老家混日子。
除了蕭韡,還有一位縣學老師過來應聘。
這縣學老師名黃漸,只有舉人出身,學問連太學生都不如。朱銘令其去教小孩子,授課之餘,順便來聽自己講課。
現在老師就四個,朱銘、範致明、蕭韡和黃漸。
朱銘召集他們開會,說道:“教授兩三日,學生參差不齊。我打算暫時停課,先考試摸底,再來重新分舍。照搬三舍法,分爲上舍、內舍、外舍。另設選修課程,各種雜學,必須選兩種或以上學習。”
即便用三舍法分了年級,也很難正常教學。
主要還是數學等雜學,就連個別太學生,也是沒啥基礎的,得從比較簡單的教起,這就需要採用選修大課的方式。
朱銘又拿出書院公款,去購買一些毛筆。
因爲有幾個縣學生來也求學,他們家境貧寒,居然用的是雞毛筆……
“雞毛筆嶺外亦有兔,然極少。俗不能爲兔毫筆,率用雞毛,其鋒踉蹌不聽使。”——范成大《桂海虞衡志》。
贈送毛筆之餘,朱銘又教授學生,製作竹管筆等硬筆,讓他們平時不缺寫字工具。
幾天考試下來,重新劃定班級。
上舍:十人。
內舍上:十五人。
內舍下:十五人。
外舍上:三十人。
外舍下:三十人。
蒙學(預科班):二十八人。
另有許多學生的親隨,也願意讀書聽課,他們可以任意選擇班級。
那些被除名的太學生,本來就有不少是外舍,學問跟普通州學生差不多。
四位老師,都身兼數科,輪換着教學。
課程表實在輪不開,就讓學生們練習書法、默寫背誦。
如此月餘,秩序井然,書院走上正軌。
廣西常平使呂渭走馬上任,這是一個還沒躺平的官員,而且躍躍欲試極有追求。
他被蔡京貶去廣東多年王黼做宰相之後,立即提拔一批地方官,呂渭走狗屎運居然被人舉薦。
在呂渭心中,王黼還算不錯,至少知道選拔賢才。
“編管此地的朱銘,可有無端生事?”呂渭辦完交接手續,開口便問朱銘的下落。
因爲舉薦他的是個王黨,多番叮囑要好生看管朱銘。
蔡懌將其視爲奸黨,沒好氣道:“一個除名編管之人,能生出什麼事來?”
呂渭也不多問,只拿出一方湯劑:“我在廣東做官多年,求得一副湯藥。早晚煎服,可防瘴氣,太守且拿去。”
“還有這般湯劑?”蔡懌半信半疑。
呂渭的養氣湯方,後來刻在劉仙岩摩崖石上,供桂州百姓謄抄傳播。現代學者進行研究,發現就是增強抵抗力的,可視爲廣東涼茶的早期版本。
此人住進常平司衙門之後,花了半月時間熟悉情況,稀裡糊塗被其他官員排擠,都覺得他是王黼派來的狗腿子。
呂渭也懶得解釋,帶着幾個隨從,微服出城查防民情。
他選定一些村落,回去找方廷實:“方縣令,我帶來一些玉米紅薯種子,你且拿去勸百姓耕種。種植之法,與北方略有不同,我在廣東已摸索過了悉數寫成文章記錄下來。廣西與廣東,或許也有不同,須當因地制宜纔對。”
“玉米紅薯是何物?”方廷實問。
呂渭說道:“就是朱銘與其父,從海外帶回來的。朱銘雖然不敬天子,也對王相頗多詆譭,但終究還有些貢獻。萬萬不能因人廢事,不要覺得朱銘是小人,就不推種他父子帶回的糧食。”
因人廢事?
方廷實覺得很好笑,這呂渭腦子有問題。
呂渭受到王黼的提拔,而且長期在廣東做官,不清楚王黼都幹了些啥。他天然覺得王黼是個好官,因爲王黼做宰相以來,廢除了許多蔡京的政令。
既然王黼是好官,那麼彈劾王黼的朱銘,多半是個沽名釣譽之輩。
把玉米紅薯交給方廷實推種,呂渭又開始整頓常平司,發現大量賬目對不上號。
廣西常平司官吏,紛紛把鍋甩給前任長官。
呂渭對此無可奈何,只能上疏彈劾自己的前任,接着又重新規範各種流程,儘量防止手下官吏繼續貪污。
做完這些,他終於想起自己還有政治任務,連忙打聽朱銘的下落前去查看。
呂渭坐船過江,打扮成普通士人。
登岸行走一陣,卻見山下有數十間茅草屋。
茅草屋的中央還有空地,十多個學生正在蹴鞠,還有幾人在角抵爲戲。
呂渭瞬間就不高興了,哪有上課時間玩這些的?
他尋一個正在場邊休息的學生,問道:“吾聞七星書院有大儒在,爲何爾等不努力向學,卻在此嬉戲爲樂?”
學生回答:“山長所言,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每天拿出兩刻鐘來玩耍,可令身心愉悅。每旬還有勞作課程,由老師帶着,分舍輪流去耕作糧食。”
呂渭撇撇嘴,不怎麼贊同。
他又問朱銘在哪個班級,學生帶他過去,朱銘正在裡面講課。
聽到“性太極,情陰陽”之說,呂渭再也忍不住,當即出聲質問:“以君之言,《孟子》性善論何在?”
朱銘微笑:“閣下請進來說。”
呂渭闊步走入教室,問道:“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爲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爲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爲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爲仁義與?”
這是孟子和告子的對話。
告子說,人性就像杞柳,仁義就像杯盤;以人性去實現仁義,就像以杞柳去做成杯盤。
孟子反駁,你能順着杞柳的本性去做成杯盤呢,還是要妨害它的本性去做成杯盤?如果妨害杞柳的本性去做成杯盤,那是要妨害人性去實現仁義嗎?
朱銘讓學生搬來一張板凳,坐下來慢慢跟呂渭辯論。
他的性無善惡論,跟孟子略有衝突,所以久久沒有撰寫《孟子章句疏義》。
朱銘說道:“我不是告子,我不認爲人性是杞柳,也不認爲仁義是桮棬。閣下複述孟子之言,應當去跟告子辯論。”
呂渭說道:“君所言,性太極,情陰陽。人之本性無善無惡,受世俗影響而有善有惡。孟子則言,人性之善,猶水之就下。君欲反對孟子乎?”
朱銘笑道:“伱還在用孟子駁斥告子的話,來駁斥我,我說過人性如水性嗎?我是朱成功,不是告子!”
呂渭有些傻眼,因爲朱銘的言論,非常類似告子,屬於《孟子》裡的反面教材,所以他才下意識的引用孟子原話。
呂渭仔細想了想:“那你是否承認孟子之言,人性之善,如水之就下?”
朱銘冷笑:“閣下的先生是哪位?居然扭曲孟子言論。”
呂渭更加生氣:“我哪裡扭曲孟子言論?”
朱銘說道:“孟子說人性之善,如水之就下。這是在駁斥告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孟子·告子》通篇駁斥以物性比人性,閣下居然還在用水性比人性,你這跟告子有什麼區別?”
呂渭說道:“莫要詭辯。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此乃孟子原文!”
朱銘懶得再扯,直言道:“孟子錯了!”
此言一出,教室裡瞬間譁然。
呂渭大驚,居然忘了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