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來了,雁來了!”
大清早的,就有幾個漢子帶着大雁上門。
謝是章親自去檢視,發現大雁共有六隻,僅其中一隻大雁的腳有明顯傷痕。
“不錯,不錯,”謝是章微笑讚許,“都養起來,到時候挑最肥的兩隻做聘禮。”
謝以勤當即掏錢高價買下,又給那幾個漢子每人一份賞錢。
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什麼的,對於皇室而言只是聘禮的添頭。真正的核心聘禮,是鳳冠、嫁衣和一對大雁——公主的嫁衣,需要駙馬家裡購置,作爲聘禮送去皇宮。
回到屋內,謝是章說:“家中浮財已不剩多少,這婚宴的錢可還夠嗎?若是不夠,我拉下一張老臉,再去找往日好友借一些。”
王貽彤說:“父親且放心。洛陽這邊的婚宴,由皇家出錢籌辦,我們只需送聘禮即可。老家那邊的婚宴,其實也不必辦得過於隆重。”
洛陽婚宴在公主家裡舉辦,所有流程皆由宗正寺負責。尤其是該請哪些人吃喜酒,這個需要皇帝審批的。
駙馬也可在自己的老家辦一場,自己出錢,自己請客,時間能夠延後。當然,駙馬和公主肯定不會出現,純粹就是老家的人自個兒熱鬧。
謝是章那一輩兒,僅有親兄弟兩人,但有幾個堂兄弟、幾個族兄弟。他那做進士官的親兄弟,病死於瀛州督丞任上,兒孫有幾人留在瀛州(日本九州島)定居。
謝以勤這一輩兒,兄弟姊妹可就多了!
畢竟,有一位情聖老爹。
不過考上進士做官的,只有謝以勤一人而已。
謝以勤的那些兄弟裡面,有個弟弟在山東做府吏,有個弟弟在河北做縣吏,有個弟弟在獨流鎮跑船搞運輸。另有幾個族兄弟,或爲府縣吏員、或做村塾先生。
其餘的弟弟,皆務農爲生。
搬去瀛州定居的堂兄弟們,已經不怎麼來往了。
鎮上的店鋪和鄉下土地,交給了五弟打理。五弟就是那位保定名妓的獨子。
按照常理,家業該給謝以勤的胞弟打理。但有能力的胞弟,跑去山東做府吏了,剩下的都沒能力管家。
謝衍這一輩兒,堂兄弟、堂姐妹就更多。
王貽彤只生了三兒一女,家族排行老大、老二、老六、老十三。
這麼多的後代,又個個都在讀書,家裡那點產業早就已經養不起了。全靠謝以勤和幾個能賺錢的弟弟在支撐,繼續發展下去遲早分家,某些謝氏子孫很快就要淪爲自耕農。
(另外,別質疑什麼大哥、二哥還沒結婚。如果多查查宋代進士的資料,就知道二十五六歲還沒結婚的都大有人在。無非是想獲取功名之後再談婚論嫁。)
這次的洛陽婚禮,謝家人來多了也沒意思,主要還是留在老家設宴慶祝。
……
謝衍正在讀爺爺的曲譜,那些音樂術語他看不懂,但曲譜裡面有大量的文字敘述。
“祖翁,你這《廣陵散》究竟是真是假?”謝衍表示嚴重懷疑。
謝是章回答得模棱兩可:“我認爲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
謝衍聽明白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
謝是章笑道:“你這兩句說得有趣!”
老騙子!
“這《廣陵散》的琴譜,全是你自己編的?”謝衍又問。
謝是章說:“我可沒恁大本事。我四十二歲的時候,受朋友所邀,結伴遊歷遼寧。在遼陽的舊書攤上,發現一本泡過水的古琴譜。字跡模糊還缺頁,但根據還能看清譜子,基本可以斷定是隋唐的《聶政刺韓王曲》。”
謝衍只知道《廣陵散》很牛逼,好奇道:“既是《聶政刺韓王曲》,又跟《廣陵散》有什麼關係?”
謝是章的笑容裡帶着幾分嘲諷:“大明那一幫所謂的音律學士,根據前宋《琴書》隻言片語的描述,又拿一本疑似僞書的蔡邕《琴操》來印證,非要說《聶政刺韓王》就是《廣陵散》,相關論文前前後後好幾十篇。他們那般篤定,那我就順着他們編故事。”
“這兩首琴曲,就不能真的是一首?”謝衍問道。
謝是章說道:“唐代纔開始有琴桌,宋代琴桌才真正流行。嵇康那會兒盤膝架琴,哪彈得出前宋《琴書》描述的‘紛披殘暴,戈矛縱橫’之音?還有曹魏時期的應璩,在給友人的信裡寫得明白,他聽到的是廣陵清散。清散之聲,渾厚寬和、清靜柔遠,哪裡會是一首刺殺之曲?”
謝衍笑道:“所以,皇家學會那些音律學士錯了?”
“我年輕的時候,專門寫過一篇音律論文,反駁把兩曲混同的說法,”謝是章語氣裡的譏諷之意更甚,“那篇論文如泥牛入海,甚至連退稿函都不給我發。想想也是,我的論文要是能發表,他們那幾十篇論文不全都成了笑話?”
謝衍對此感同身受。
謝是章一肚子壞水兒冒出來:“我現在不反駁了,還順着他們喜好來編《廣陵散》,他們那幫人肯定奉若至寶。嘿嘿,待我臨死之前,把當年的論文印刷幾百份,專門寄給那些想冒頭的低級音律學士!”
謝衍頗爲無語,老爺子擱這兒賭氣呢。
今天已經遞了拜帖,過兩日就能去拜訪音律宗師楊麟之,就是成功測算十二平均律、譜寫《大明太宗破陣樂》那位。
謝衍問道:“祖翁年輕的時候,應該在洛陽頗有名氣吧?”
謝是章得意洋洋道:“結交過當時的陶王,也就是鼎泰帝的六弟。那時我第一次進京會試,雖然不幸落榜,卻以琴技驚豔文會。有士子把我引薦給陶王,我在陶王府上,足足住了三個月,離京時獲賜寶鈔兩千貫。”
“厲害!”謝衍讚道。
謝是章說:“因我有舉人功名,陶王不便私聘,就把我推薦去翰林院當琴師。我當時還想着考進士,就婉言拒絕了。也還有別的原因,鼓吹《聶政刺韓王》與《廣陵散》同曲異名的混蛋,那會兒正是翰林院的首席琴師。我不願與之爲伍,現在想想挺傻的,就該去翰林院跟他鬥一番!”
“後來呢?”謝衍問道。
謝是章嘆息道:“我第二次進京會試,陶王已經病故。我視陶王爲知音,他既死了,我還在洛陽彈琴作甚?只到陶王陵前奏一曲,便黯然回鄉了。”
這老爺子還是性情中人。
又過兩日,謝衍帶着祖父去拜訪楊麟之。
楊麟之的宅院在洛陽西郊二十里外,他也不想住那麼遠,主要是有錢也買不到更近的。
“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楊麟之笑呵呵作揖。
謝衍拜見之後,又介紹道:“這是家祖父。祖翁,這位是楊翰林。”
謝是章作揖道:“滄州謝是章,字文采,見過楊翰林!”
“賢兄有禮了,快請入內。”楊麟之總感覺很耳熟,但也沒有再多想什麼。
來到客廳坐下,侍女端來茶點。
寒暄幾句,楊麟之笑道:“前兩日接到皇命,老朽將在謝學士的婚宴上撫琴助興。”
謝衍還真不知道這個,連忙拱手說:“有勞楊翰林屈尊了。”
楊麟之擺手說:“我既爲翰林樂師,公主大婚,自當盡心盡力。”
謝衍趁機拿出琴譜:“家祖父也對琴藝略有研究,自編了一本《琴譜》,還請楊翰林斧正一二。”
“不敢當,切磋而已。”楊麟之雙手捧過,看似鄭重其事,其實沒放在心上。
民間琴手,連個學士都沒撈到,頂多也就在老家出名而已。
書名平平無奇,叫做《獨流譜》。
序言內容也很簡單,說自己七歲學琴,年近三十歲開始收集琴譜。此書收納三首失傳古曲,補全七首殘缺古曲,另錄十二首自創琴曲。
“嗯?”
楊麟之眉頭一皺,正文開篇就是《廣陵散》。
這玩意兒名氣太大,而且失傳太久。隔三差五就有投機之輩,說自己發現了《廣陵散》,但無一例外全都是僞作。
謝駙馬的爺爺這首,估計也是僞作吧。
楊麟之開始思考如何應對,既不能得罪未來駙馬,又不能把一首僞作當真。
唉,難搞!
等看到《廣陵散》的曲譜內容,楊麟之突然又來了精神。因爲他發現,這首僞作也費了一番心血,居然還正兒八經搞出調意。
所謂“調意”,即一段無標題的樂曲,其作用是表明正式琴曲的風格、調式和定弦。
某些曲譜的調意,甚至還配了歌詞。
楊麟之擡頭看向謝是章。
謝是章報以微笑,心頭譏諷之意更甚。《廣陵散》的調意,他花了二十三年時間創作,在細節上前後修改數十次,一切都是按古曲的特色譜寫。
他倒想看看,這位楊翰林能否分辨真僞。
楊麟之還真被唬住了,甚至都沒心思去看《廣陵散》的正曲,這一段正曲前的調意就夠慢慢研究的。
此調意已然以假亂真,楊麟之一時半會兒搞不明白,必須得把琴拿出來反覆彈奏品味。
他放下琴譜問道:“敢問賢兄,我們以前是否見過?”
謝是章笑道:“陶王府上。”
楊麟之瞬間有了記憶,起身重新作揖:“失敬,失敬。陶王殿下當年號稱樂癡,一生款待過無數音樂名家,閣下是陶王款待過的最後一位琴師。”
“唉,故人已逝。”謝是章不知是在嘆息陶王,還是在嘆息自己逝去的時光。
楊麟之問道:“這曲《廣陵散》是真的?調意之中有殺伐之氣,恐怕……”
謝是章斬釘截鐵道:“我說它是真的!”
楊麟之把曲譜留下,自稱要慢慢研究,謝衍便跟爺爺一起告辭。
等爺孫倆離開,楊麟之把琴捧出,照着《廣陵散》反覆彈奏品味。他基本斷定這是一首古曲,但是不是《廣陵散》卻存疑。
謝是章把殘缺部分補得天衣無縫,愣是沒讓楊麟之看出是被後人補全的。
直至看到樂曲後面括號裡的“筆者補”三個字,楊麟之的臉上終於露出驚訝之色。
楊宅之外,馬車之上。
謝是章從懷裡又掏出一本《獨流譜》,扔給孫子說:“當做聘禮,寫進禮單。”
“不是,祖翁你帶來多少本啊?”謝衍無語道。
謝是章笑道:“謄抄了一二十本。我畢生的心血,若不多抄幾份,被火燒了、被水浸了怎辦?”
謝衍感慨:“好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