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沒有正式的學術內容。
上午祭拜文廟,下午開幕慶典。
在連續好幾人講話之後,接下來便是文藝匯演。
“咚咚咚……”
“嗚嗚嗚~~~”
戰鼓敲動,號角響徹,彷彿瞬間來到戰場。
一羣舞蹈演員,穿戴紙糊的盔甲,手持刀槍踏步而出。
謝衍頓時歡樂得很,這尼瑪大型歌舞表演啊,似乎在用音樂和舞蹈演繹某場戰鬥。
《大明太宗破陣樂》!
唐代《秦王破陣樂》的曲譜,已被瀛州總督從日本尋回。但只尋回了其中的琵琶曲,這是遠遠不夠的。
因爲《秦王破陣樂》屬於燕樂(宴樂)。
燕樂是融合了雅樂、清樂和胡樂的一種雜樂。
而且這裡所謂的“胡樂”,地域從甘肅一直延伸到波斯,甚至還包括高句麗和印度音樂。
雅樂,很多人都聽說過,是從先秦流行到兩漢的音樂,此後一般在嚴肅場合使用。
清樂,是以雅樂爲基礎,在東漢興起的流行音樂。尤其是晉室南渡之後,又融合了吳樂(江浙)和西樂(荊楚),從曹操到陳後主等君王都非常喜歡。另外,一部分清樂也能用於宮廷、祭祀等場合。
燕樂,當然是隋唐興起的,屬於世界音樂大融合,隋煬帝和唐玄宗做出了巨大貢獻。
從隋唐到現在的大明,民間一直是清樂和燕樂並行。
而且,不管吸收再多的胡樂,音樂理論方面始終以“五音十二律”爲核心。
七聲音階當然也有,五音變一下就出來了,就連雅樂都屬於七聲音階。
十二律始終在做細微調整,從先秦到大明,大幅調整至少在三次以上。但接近絕對平均的十二律,直至三十年前纔算出來。
算出十二平均律的音樂家兼數學家,此刻就坐在大禮堂第一排的側方。正在演出的《大明太宗破陣樂》,也是此人借照《秦王破陣樂·琵琶曲》進行的再創作,使用古今中外總計二十四種樂器演奏。
舞臺之上,音樂開始變得低緩。
一些舞蹈演員踉蹌倒下,手裡的刀槍也落地了。他們互相攙扶着撿起兵器,先緩緩前進,又徐徐後退,似乎戰鬥並不順利。
繼而又以古琴爲背景聲,竹笛吹奏出田園氣息,表達將士們對故鄉的眷戀。而這種眷戀之情,又鼓勵着他們爲了故土親人浴血戰鬥。
驀地,二胡模仿出尖利的戰馬嘶鳴聲,繼而琵琶的聲浪一聲高過一聲。
這是太宗皇帝親率騎兵加入了戰鬥。
音樂變得更加激昂,戰鼓和號角聲再起。琵琶和古箏的聲音交錯,似乎在模仿兩軍對壘廝殺,那些舞蹈演員的動作幅度也越來越大。
“破!破!破!”
舞蹈演員齊聲大喊,琵琶聲漸漸壓過古箏,戰鼓的鼓點越來越密集。
十多種樂器開始大合奏,明軍已突破一處敵陣,各種樂器聲音混雜,演繹出兵荒馬亂的戰場氛圍。
“殺!”
明軍開始全面突破,敵人正在四散潰逃。
音樂變得歡快起來,以琵琶和二胡爲引導,七八種樂器隨之跟進,彷彿明軍已追殺敵軍上百里。
高潮過後,音樂再次舒緩,甚至還帶着點哀愁。
舞蹈演員互相攙扶,既在慶祝戰鬥勝利,也爲戰死的同袍悲傷。
“大勝,大勝!”
戰馬嘶鳴聲再度響起,太宗皇帝生擒敵酋歸來,些許哀傷瞬間一掃而空,音樂變得更加恢弘壯闊。
“啪啪啪啪!”
臺下掌聲雷動。
謝衍也跟着拍巴掌,他以前不喜歡這種歌舞,此刻卻被調動情緒彷彿親臨戰場。
一個名叫楊麟之的老頭兒被請上去獨奏,正是十二平均律的測算者、《大明太宗破陣樂》的譜寫者。
此人是朱熹的再再傳弟子。
這個時空的朱熹,不但官至工部尚書,而且還是一位優秀的科學家。
事實上,另一個時空的朱熹也是科學家,可惜被人熟知的只有理學和扒灰。
隨便挑幾樣來說吧。
歷史上真實的朱熹,在山上發現螺類化石,說這是低地變成了高山。
他還給弟子寫信表達疑惑,說福州趙氏測北辰與地面夾角爲20度,自己測出來的卻是24度(兩人都是正確的,觀測緯度不同而已)。並繼續用渾天儀觀測,得出北極星的位置不在北極。
他還設想過一種假天儀,把整個宇宙設計成巨大的球體,球體內部標註星辰位置並可轉動,自己鑽進球體就可觀測星辰運行。
他還說雷電是氣互相摩擦擠壓造成的。陰陽氣體相撞就下雨了。彩虹是陽光散射雨氣而形成的。
另外,朱熹還研究數學,並用數學方法測定音律。
朱熹說格物致知,他是真的在格物啊,而非王陽明那樣盯着竹子傻看。
這個叫楊麟之的老頭,朝臺下學者作揖,隨即抱着古琴說道:“獻醜了。”
叮咚聲響,高山流水。
這一曲《高山流水》,是楊麟之根據唐代的四段《高山》、八段《流水》,自己再重新糅合修改而成。
臺下學者皆閉上眼睛,聽得如癡如醉。
一曲奏罷,又有幾個學者被請上臺,文科、理科的學者都有,各自抱起樂器給一位女歌手伴奏。
唱的是一首清樂小曲。
那些平時拿慣了實驗器材的學者,演奏起樂器來居然還頗爲專業。
好端端的學術盛會,竟然變成了才藝展示。
謝衍用右手食指撓撓額頭,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去學一下。這些大佬都好牛逼啊!
“獻醜,哈哈,獻醜了。”
歌曲唱完,學者們放下樂器,上前幾步樂呵着拱手。
一個個都笑眯眯的,並不覺得客串樂工會跌份兒,反而因爲能露一手頗爲得意。
“彩!”
謝衍身邊那位醫學教授,突然大聲喝彩拍巴掌。
“老先生跟哪位很熟?”謝衍問道。
老頭兒指着臺上說:“右手邊第三個,就是剛纔彈箜篌的,是我讀書時的師兄。他現在是嶺南醫學院的院長,伯爵,翡翠學士,精通治療各種流行病,發現了十幾種致病菌、蟲。”
謝衍讚歎道:“神醫啊!”
接下來的節目是雜劇,竟也是一羣學者親自表演,扮小丑的還是一位胖乎乎的玫瑰學士。
或許是胖學士的動作過於滑稽,把同臺表演的學者搞得很不專業,演着演着居然全都笑場了。臺上臺下,笑聲一片,絲毫沒有學術大會的嚴肅氣氛。
臨近傍晚,開幕大會終於結束,接下來又在食堂舉辦晚宴。
煤油燈雖然亮度更高,但在室內燃燒有異味,自然不符合這種高級場合。
一座座燭臺早就被搬進來,房樑上甚至還有幾盞大吊燈。每一座吊燈,都帶有大量燭臺,還有反光燈罩進行聚光。
偌大的食堂,被照得彷如白晝。
小皇帝他們也沒走,坐在距離舞臺最近的一桌。
嗯,晚宴也臨時搭建了舞臺,有專業的樂團進行演奏,都是一些舒緩的清樂調子。
美酒佳餚陸續端上桌,甚至還有鮑魚等海鮮。
端菜的侍者全是美貌少女,也不知道她們平時在哪裡工作。
總會的副會長簡短致辭,便讓大家吃好喝好玩好。
跟下午的開幕會一樣,謝衍的宴會座位也在邊緣位置。
一桌可坐十人,他跟其他九人互相見禮,基本上文理學者各佔一半。
很快就行起了酒令,謝衍一臉懵逼。
他不懂得平仄韻律,就算知道了規則,也根本沒法參與,每次輪到自己都是罰酒。
同桌學者哈哈大笑,特別喜歡做弄他。
就在喝到微醺時,一個學者走來,低聲說道:“小謝學士,老會長那邊有請。”
謝衍如蒙大赦,趕緊跟同桌的學者告辭。
老會長那桌,全是大佬,就連葉太后、小皇帝、大長公主也坐在那裡。
他現身之後,所有人都頗感興趣的打量着他。
謝衍連忙作揖問候。
“坐吧。”老會長說,他身邊多了一張空凳子。
謝衍坐下。
老會長似乎喝了點酒,臉色有些紅潤:“太祖留下元素週期表,還留下分子、原子之說。最初人們深信不疑,這幾十年來又有很多人質疑。你不是第一個寫分子論文的,但你的論文最爲離經叛道。”
謝衍說道:“晚輩想到什麼便寫什麼。”
老會長說:“正常路徑或許走不通了,離經叛道也算一條路子。我力排衆議,給你安排了一個廳,你有兩個小時的時間闡述論文,並且還需要解答學者們的質問。”
“多謝老會長照顧。”謝衍說道。
老會長笑道:“害怕不?到時候肯定有許多頂級學士刁難你。”
謝衍說道:“我的分子論,已經可以證實了。”
“嗯?”
老會長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如何證實?”
謝衍說道:“晚輩用半年時間,製造了一臺天平。那篇阻尼論文,只是天平某個部件的原理。”
老會長搖頭:“聶岐也造出了阻尼天平,雖然大有用處,但驗證分子、原子還是不夠。”
謝衍說道:“不一樣。聶學士和其他學者,一直在增加天平的臂長。而晚輩的思路剛好相反,我造的那臺天平,把臂長給縮短了。”
老會長半信半疑:“天平帶來了嗎?”
謝衍說道:“帶來了。放在太學宿舍牀底下,由四個隨從輪流看守,我打算在做學術報告時拿出來。對了,這還有兩篇論文,全都是關於新天平的。”
謝衍早有準備,居然從懷裡把論文掏出來。
老會長讓人移近一個立式燭臺,藉着十多隻蠟燭的火光當即閱讀。
他時而點頭讚許,又時而面露疑惑。
慢慢看完一篇論文之後,老會長把兩篇論文都收起來:“人老了,精力不足,我拿回家裡慢慢看,順便幫你給學刊投稿。你做學術報告那天,我也會到場聆聽。”
謝衍拱手道:“多謝老會長。”
老會長又問:“你以前學的是文科?”
“是的。”謝衍說道。
老會長再問:“還沒考上秀才?”
謝衍回答:“還沒去考過。”
老會長說道:“那你來洛陽太學讀書吧,直接讀太學內舍。不要覺得自己有碧玉學士的身份,就看不起老師和同學,年輕人應當謙虛謹慎。如果你真的學問極好,半年時間就可以升到上舍讀書,說不定一年之內就可直授進士。”
“是。”謝衍喜不自禁。
他擔心自己不是做官的料,但真有機會又想試試,說不定咱還是一位做官奇才呢。
就在此時,汪大慶也被喊過來,同樣離着飯桌安排了一張空凳子。
汪大慶先朝着衆人行禮問候,又轉向謝衍作揖。
謝衍起身說道:“善之兄,好久不見。”
汪大慶喜滋滋說:“多謝賢弟的提醒,新幾何又推導出許多成果。”
老會長奇怪道:“你們認識?居然還平輩論交。”
謝衍說道:“晚輩去拜訪過汪教授,請教他那篇幾何論文。”
老會長愈發驚訝:“你贊同他那個什麼新幾何?”
汪大慶說:“謝學士不但贊同,還爲晚輩提供了新思路,能夠把那套新幾何給補全。”
老會長莞爾一笑:“你們兩個異類,看來還是同道中人。我怕你們被罵得太慘,從此變得意志消沉,才把你們喊過來說說話。現在看來,用不着我鼓勵了,你們兩個可起勁得很。滾吧!”
謝衍哈哈笑道:“那晚輩就滾了。”
汪大慶也拱手退下。
他們兩個離開,老會長又派人去叫別的學者,估計今晚被他喊來談話的不少。
下一位學者未至,大長公主突然開口:“他們兩個能聊到一起,而且還互爲補充,說明那篇奇怪的幾何論文言之有物。”
老會長說:“很多人都照着論文推導過了,在數學上是成立的,但所有結論都荒唐得很。理智告訴我別信論文上的鬼話,但數學告訴我那些結論是對的。”
正說話間,又一位學者被請來聊天,大長公主立即閉嘴不再言語。
時間流逝,宴會結束。
謝衍喝得半醉,被人攙扶着回宿舍。
皇室成員也走了,但他們沒有選擇回城,而是前往東郊的皇家園林東溪園。
馬車之內。
葉太后問道:“有沒有看上哪個青年才俊?”
大長公主苦笑:“合適的才俊,早就結婚了。像我這樣的,只能給人做續絃。這輩子就這樣過吧,結婚一次就夠了,沒必要再自尋煩惱。”
葉太后開玩笑道:“那個謝衍就不錯,生得風流俊俏,而且小小年紀就是碧玉學士。可惜啊,比你整整小了七歲。”
大長公主連連搖頭:“青年才俊我還敢想想,少年才俊我可不敢碰,人家前程遠大看不起公主的。”
“說不定這位不願做官呢,”葉太后道,“我託人幫你探探口風,你總不能就這樣孤獨終老吧?”
大長公主說:“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大長公主在少女時的脾氣很壞,她萬千寵愛集於一身,漸漸變得刁蠻任性起來。
她當初偶然遇到駙馬,被駙馬迷得不行,就跑去找鼎泰帝指婚。
鼎泰帝疼愛女兒,找藉口巡視太學,親自考教駙馬的學問,又派人打聽駙馬的品行。一切都非常滿意,但又過於滿意了,因爲如此優秀的年輕人,大部分都是不願娶公主的。
強行指婚,極有可能婚姻不幸福。
鼎泰帝託人詢問駙馬的志向,果然不出所料,他只能勸女兒放棄。
當時的大長公主少不更事,而且還有些戀愛腦。在不斷的死纏爛打之下,疼愛女兒的鼎泰帝只能試試,說不定婚後可以改變那個年輕人呢。
然後就出問題了。
駙馬從一個瀟灑開朗的年輕人,變成一個整天陰着臉的丈夫。他不打老婆也不罵老婆,始終冷暴力對待,把大長公主也搞得心情抑鬱。
大長公主剛開始也發脾氣,但越發脾氣,駙馬的態度就越惡劣。
她又跑去宮裡找鼎泰帝哭訴,鼎泰帝哪裡管得了家務事?只能把駙馬叫來言語開導,又給駙馬在宗正寺和皇家學會安排職務,甚至還讓駙馬去做了一年縣令。
大長公主的脾氣漸漸沒了,甚至從刁蠻任性變成討好型人格。
依舊沒啥用處,夫妻倆只在外人面前裝出恩愛模樣。
政變期間,大長公主其實也沒幹啥。
她隱約察覺丈夫在做什麼,藉着探望父親病情的機會,把自己知道的都講給鼎泰帝聽。又在得知雍王試圖政變之後,趕緊跑去皇宮通風報信,但剛出家門就被駙馬發現,被軟禁在雍王府中一個多月。
葉太后說:“你對我們母子有恩,不論如何也要給你找個好歸宿。”
大長公主無奈一笑:“天底下的男人就那樣,哪有什麼好歸宿可言?我眼光太高,我看得入眼的男人,是絕對不願意娶公主的。”
“凡事都有例外,緣分這東西說不清楚,”葉太后說道,“老會長很看重那個年輕人,似乎他真有辦法驗證分子論。他做學術報告那天,你不妨也去看看,試探一下他的志向爲何。”
“再說吧。”大長公主掀開車簾,面無表情的望着無邊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