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將被魏霸說得無地自容,卻也沒有人能拉下臉面,現在就來和陸遜推杯換盞。魏霸也不強求,一邊喝着酒,一邊和陸遜聊起了古今戰事,天文地理。
說到精彩處,兩人相視而笑。
馮進等人雖然沒有插嘴,卻豎起耳朵聽着。他們也都是有實戰經驗的戰將,心裡有強烈的建功慾望,平時也比較留心這些事,多少都有點自恃其能,總覺得自己沒能飛黃騰達,並不是因爲水平不夠,而是沒有機會,跟着孟達、李豐這樣的庸將,只好自認倒黴。現在聽魏霸和陸遜談論,這才發現他們的眼光境界都大大不足,同樣的戰事,經過陸遜和魏霸一分析,很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個感覺。
所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大概就是馮進等人現在的感覺。嘴上不服氣,心裡卻不得不承認,如果再次和陸遜相遇,他們還是沒多少取勝的機會,報仇雪恨基本上是癡心妄想,能不像十年前那樣一敗塗地已經是福星高照了。
到了這時候,他們也理解了魏霸的用意。請陸遜做主將,一方面是他的確有這個能力,另一方面是讓他們有個觀摩的機會,看看真正的名將是怎麼用兵的,對他們的成長大有裨益。
接風宴有些沉悶,只有爲數不多的人在說話,其他人都豎起耳朵,閉上嘴巴聽。沉默間甚至有些冷漠,可是當局者卻知道,今天這頓酒喝得大有收穫。
宴後,魏霸轟散了衆人。把陸遜留下,重新擺上茶,然後讓人鋪開了地圖。
水開了,茶香四溢,魏霸提起銅壺,給陸遜添了一杯茶,笑道:“將軍嚐嚐,這是我蜀中的國茶。”
陸遜接過杯子。笑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我知道的那點東西,將軍都已經知道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又何必再這麼客氣?”
魏霸也笑了:“將軍誤會了,這可不是有求於你。這是替剛纔那幫豎子向將軍道歉的。”
陸遜笑了笑:“無妨,他們的心情我能理解。”
“那倒也是。”魏霸在陸遜對面坐下。捧起一杯茶,淺淺的呷了一口。“令弟子璋已經入宮爲郎,他學問不錯,爲人沉穩,丞相和大將軍對他印象都不錯。”
陸遜眉毛一挑。
“聞說你的從妹爲了弟妹,至今未嫁。皇后頗爲讚賞,想徵她入宮爲女官。不知道陸將軍意下如何?如果願意的話,她可以把弟妹一起帶到成都,與子璋作伴,也是一件好事。”
陸遜擡起眼皮,靜靜的看着魏霸。魏霸含笑不語,低頭呷茶。
“將軍,你的一片好意……”
“不是我的一片好意,是丞相的一片好意。”
“丞相?”陸遜一愣,隨即苦笑着搖了搖頭:“孔明果然是滴水不漏。”
“將軍,這也是一片好意啊。你剛纔也看到了。諸將對陸將軍可是恨之入骨。其實,最恨將軍的不是他們,而是陛下,你說是不是?丞相這麼做,也是爲了凸顯將軍的地位,讓那些人不能輕舉妄動。”
陸遜斜睨着魏霸:“這件事裡面,有沒有你的功勞?”
魏霸掐起指尖,得意的笑道:“實不相瞞。有那麼一點點。”
“果然。”陸遜仰天長嘆,“我陸遜何德何能,居然能讓丞相與將軍兩位奇才如此在意。看來,我不認命也不行了。”
“將軍這就對了。人不能與天鬥。順天應人,大吉。”
陸遜撇了撇嘴,沒有接魏霸的話頭。被諸葛亮和魏霸聯手算計了,他並沒有什麼不安,相反倒有些釋然。有成都朝廷出面,他以後脫離吳國,歸入大漢是順理成章的事,就連孫權也不能說什麼。與其說諸葛亮和魏霸給他下了一個套,不如說他們幫他解開了一個套。
而他的報答只能是努力作戰,確保對曹魏的壓力,實現成都朝廷預定的戰略目標。
陸遜的肩上彷彿卸下了一個千鈞重擔,整個人煥發出了勃勃生機。他一口將杯中的茶飲盡,伸手提起壺,給魏霸續了一點,又給自己添了一杯。
“將軍,聽說你在成都講天下之勢,精彩紛呈,我恨不能身逢其會。今日無事,將軍能否讓我也開開眼界?”
“你真想聽?”
“當然。”
“那好。”魏霸起身,打開旁邊的一個箱子,從裡面拿出一部書來,小心的放在陸遜面前。“這是丞相讓人入胡市收集來的資料,我說的那些盡在其中。我魏家書坊刻版出品,首印三百部,一搶而空。我特地給將軍留了一部。”
陸遜驚訝不已,放下茶杯,拿起書,翻了兩頁,油墨的清香撲面而來,讓人神清氣爽。他從頭開始看起,先看了目錄,便已經驚歎不已。三國以前的書,是沒有目錄一說的,只有看完了全文,才能明白究竟講些什麼。有了目錄則不同,看一遍目錄,就能知道大致內容。陸遜雖然不知道目錄是怎麼回事,可是他聰明過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地理,風土人情,兵力,礦產,這部書很全面啊。”
“內容夠廣博,深度卻不夠。畢竟都是些道聽途說的,沒有經過實際考證,其中錯誤必然不少。”魏霸卻有些不以爲然,淡淡的說道:“不過,能給天下讀書人打開眼界,這本書將來必然會青史留名的。”
“將軍的戰艦之會也會青史留名。”陸遜笑了起來,將書放在肘邊,輕輕的拍了拍:“以後不怕軍中寂寞了。”
“將軍,可不要將此書當成消遣之物。”魏霸提醒道:“武帝開西域,由張騫出使起。我大漢能不能再一次邁出腳步,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就從此書起。若是隻當成一本茶餘飯後的閒書,那將軍也許會錯失良機。”
陸遜目光一閃:“將軍放心,我會留心的。若真如將軍所說,我縱使不能躬逢盛事,也會讓我兒陸抗附將軍驥尾。”
魏霸鬆了一口氣,舉起杯,和陸遜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他費了那麼大的心血,又是演講,又是編書,爲的就是打開讀書人的眼界,讓他們把注意力投向四海。同樣是讀書人,像陸遜這樣的讀書人自然影響力更大,也更能左右朝廷的政策。要滅掉世家千難萬難,把他們的目光吸引到海外,卻是一個比較可行的辦法。世家有能力,也有經濟實力,由他們來做開拓先鋒最合適不過。
後世歐洲啓蒙運動,文藝復興,骨幹就是那些有錢有閒的貴族。他現在撒下了種子,能不能開心結果,尚未可知,但是他至少努力過了。他相信,與曹操、諸葛亮、孫權單純的壓制世家相比,疏導也許更容易成功。
當然了,要想改變三四百年來儒家的內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沒有個兩三代人的努力是不可能完成的,他能不能親眼看到都是個問題,更別說陸遜了。眼前最迫切的還是和諸葛亮爭奪世家的支持,就當前的局勢看來,在對吳郡陸家的爭取上,他有先發優勢。
……
姜維勒住繮繩,回頭看了一眼長安城。
長安城巍然不動。
“唉——”姜維輕嘆一聲,收回目光,看着身邊的橋月。橋月在他身邊呆了幾年,已經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只是心思依然很單純,到哪兒都忘不了那個熬粥的陶罐。
“將軍,你怎麼了?”橋月被姜維看得發毛,摸着自己的臉道:“我臉上有什麼?”
“沒有。”姜維收回目光,輕策戰馬:“你知道我們要去哪兒麼?”
“知道,將軍去敦煌做太守嘛。”
“你知道敦煌有多遠?”姜維低着頭,身體隨着戰馬起伏,心也似乎跟上一上一下。“敦煌沒有關中富庶,也沒有關中熱鬧,到了那裡,你也許幾年都回不了一趟家,也許……”
橋月打斷了姜維。“可是那裡有將軍。”
姜維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說道:“橋月,去敦煌之前,我們去一趟冀縣。我帶你見見我的母親,可好?”
“爲……爲什麼?”橋月突然明白過來,臉上飛起兩抹嫣紅。
“沒什麼,我就是想告訴她,我不是一個人去敦煌,讓她放心。”姜維回過頭,看了橋月一眼,展顏而笑。笑容燦爛,彷彿破雲而出的陽光。橋月低下頭,緊緊的抱着她的粥罐,下巴擱下罐子上,臉紅如天邊彩霞。
“走!”姜維大喝一聲,催馬揚鞭,戰馬“希聿聿”長嘶一聲,撒開四蹄,向西奔去。五百餘親衛騎揚鞭策馬,緊緊跟隨。他們被姜維突然爆發出的高漲情緒所感染,大聲呼喝着,大聲說笑着,沒有一絲落寞,只有無限的豪情。
李豐站在城頭上,看着姜維消失在遠處,撇了撇嘴,下了城,穿過寬闊的庭院,來到李嚴的面前。
李嚴打量着李豐,打量着他臉上的不屑,突然問道:“你說說看,丞相爲什麼要把姜維送到敦煌去做太守?”
李豐離開江陵之前就得到魏霸的點撥,知道諸葛亮這麼做別有深意,可是他並沒有真正明白深意在哪裡。聽了李嚴的話,他有些侷促。
李嚴嘆了一口氣:“丞相這次是真的要重開絲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