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魯班緩緩走上了臺階,低着頭,一路走到殿上,脫了鞋,邁過高高的門檻,來到孫權的面前,款款拜倒。
“女兒魯班,拜見父王。願父王身體康健,一統天下。”
孫權擁刀而立,目光一直盯在孫魯班的臉上。孫魯班面色平靜,彷彿沒有感覺到孫權的憤怒,靜靜的跪在地上。
大殿裡鴉雀無聲,安靜得讓人害怕。
“回來了?”
“回來了。”
“沒死?”
“沒死。”
“爲什麼不死?”
孫魯班滯了一下,慢慢擡起頭,迎着孫權的目光,一字一句的反問道:“我爲什麼要死?”
孫權也愣了一下,隨即勃然大怒:“魯班,你落入賊人之手,爲時數月,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爲什麼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孫魯班跳了起來,剛纔的雍容沉靜一掃而空,她指手劃腳的大叫道:“我爲什麼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又不是我自己跑去的,我是被人擄去的。是你手下的那些人沒用,三四萬人都沒攔住人家幾百人,衛旌在酉溪被人家生俘,周胤在辰溪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呂凱三千之衆,被人一把火燒是焦頭爛額,前後近萬大軍都擋不住魏霸三四百人。要說丟臉,他們比我還丟臉,你怎麼不讓他們去死?他們但凡有一個有用,我至於到今天才回來嗎?”
看着暴跳如雷,淚流滿面的孫魯班,孫權啞口無言,臉色脹得和鬍子一樣的發紫。
孫魯班說得沒錯,這次吳軍丟臉丟大發了。吳軍三四萬大軍步步緊逼。不僅沒能攔住魏霸,反而讓他一步步坐大,現在坐擁五溪蠻中的四個大部落,無數小部落,總兵力不下萬人。成了一塊骨頭,梗在他的脖子中,咽,咽不下,吐,吐不出。憋得他非常難受。
“可是,你是我的女兒,你的清白,就是我的臉色。”孫權也暴跳如雷,厲聲指責道:“爲了我的臉色,你難道就不能勇敢一點。非要讓我蒙羞嗎?”
“蒙羞?”孫魯班更加憤怒:“我呸!你們男人的臉色要靠我們女人的性命來維護嗎?你們手中有刀,應該用刀去維護自己的榮譽,而不是學什麼衛道士。你要是覺得我是你的恥辱,非要讓我去死,也沒關係。不過,我現在不甘心,你什麼時候把魏霸的人頭帶到我的面前。我什麼時候就心甘情願的去死。否則,你休想!你休想!你休想!”
孫魯班指着孫權的鼻子,一連喊了三聲“你休想”,把孫權氣得捶胸頓足,卻又無可奈何。孫魯班罵完,一甩袖子,轉身就向後宮走去。內侍們上前阻攔,孫魯班“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吐在那內侍的臉上,擡手一個大耳光:“滾!”
那內侍被打得暈頭轉向。孫魯班揚長而去,聲音遠遠的傳來:“我在吳郡等着你!”
孫權氣得拔刀亂砍,大聲叫罵:“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內侍谷利靜靜的站在一旁,面帶微笑的看着孫權,孫權氣了。怒不可遏:“阿谷,你還笑得出來?”
谷利是個身份很特殊的人。他雖然只是個內侍,卻非常有骨氣,絲毫不亞於大臣。在孫權生氣,別人都不敢進諫的時候,唯獨他敢諫。上次孫權新造了一艘大船,號之長安,在長江裡試船,遇到風浪,孫權豪氣大發,要做回弄潮兒,別人都勸阻不了,最後還是谷利強諫才罷休。後來風浪漸大,孫權才覺得後怕不已,爲此非常感激谷利的進諫,不再稱其名,而是稱其阿谷。
這看似一個稱呼的不同,卻體現了孫權對谷利的喜愛。然而喜愛歸喜愛,他同樣不能容忍谷利的無禮。此刻見谷利微笑,孫權非常不高興。
“大王,公主是什麼脾氣,大王還不清楚嗎?她與大王一樣,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在大王面前都不肯受半點委屈,區區魏霸,又能奈她何?從她剛纔的表現來看,她一直就是公主,從來就不是俘虜。”
孫權眼睛一瞪,過了片刻,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好像是這麼回事,這丫頭還和以前一樣跋扈,怎麼看也不像是吃過苦頭的人。莫非,是我太苛刻了?”
“大王,聖人不遷怒,不二過。你是爲戰事心焦,這纔對公主苛求了。依臣之見,這的確不是公主的過錯。”
孫權碧眼一翻,哼了一聲:“你還替她說話,就衝她剛纔對我不敬,我就該重重的罰她。這麼大的人了,還不懂一點規矩。”
谷利含笑不語,退到一邊。從孫權的語氣變化,他可以聽得出來,孫權不會再怪罪孫魯班了。
孫權沒有再說什麼,卻依然拿着刀在殿裡揮舞。他的心情的確非常不好,急需找一個發泄。三四萬大軍,三員重將圍堵魏霸,居然還讓他跑了,諸葛亮現在大概得意了吧?從費禕的態度就可以知道,這次被蜀漢看笑話了。
可問題還不僅如此,看笑話的人遠遠不止蜀漢君臣,還有更多的人。
比如江東世族。
步騭、潘濬和呂岱是他麾下目前最得力的三個非江東系重將,他們攜手出擊,卻被魏霸戲弄得狼狽不堪。與這個結果相比,陸遜在襄陽城下的失誤又算得了什麼?如果那場慘敗不是陸遜的責任,那又是誰的責任?
孫權越想越惱火。對孫魯班發火,不過是因爲心裡這團火實在沒地方發泄,只好拿孫魯班出氣罷了。不過他忘了一件事,他這個女兒可不是一個受氣包,她從來都是把氣給別人受,自己卻不受氣的。
所以他現在很沒面子。
“大王,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我們對魏霸的情況一無所知,要想取勝。談何容易?”谷利又進諫道:“可是公主在魏霸那裡時間不短,她也許能知道一些虛實,何不去問問她?”
“問她,她能知道什麼?”孫權硬撐着,不肯服軟。
谷利沒有堅持。他相信孫權過一會兒就會服軟的。果然不出他所料,孫權猶豫了一會,找了個藉口,去了步夫人所住的大殿。他趕到的時候,孫魯班正卷着袖子向步夫人哭訴,一看到孫權進來。她哼了一聲,起身就要走。
孫權連忙攔住了她,陪着笑臉道:“魯班,還在生父王的氣?”
“你要我去死,我還不能生氣?”孫魯班沒好氣的說道。
“魯班,不可對你父王無禮。”步夫人喝住了孫魯班:“坐下!”
孫魯班敢對孫權發火。卻不敢在溫順寡言的步夫人面前放肆。孫權對步夫人一向百依百順,步夫人要是下令揍她,就連孫權也不敢阻止,打了也白打。孫魯班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任何人面前都敢放肆,唯有在母親步夫人面前不敢放肆。
步夫人把孫權迎到殿上坐下,將孫魯班剛纔說的話大略的轉述了一遍。孫權一聽。頓時火了,拉過孫魯班的手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魏霸這豎子,敢讓我的女兒做苦役?”
“你的女兒怎麼了?”孫魯班抽回粗糙的手,皺了皺鼻子:“在他眼裡,你女兒還不如一個蠻子呢。”
孫權尷尬不已。呂岱等人沒能救回孫魯班,如果不是魏霸要換回相夫那個蠻子,孫魯班現在還在做苦役呢。他心疼不已,安慰了孫魯班一番,最後問起了魏霸的虛實。
孫魯班做俘虜的時候。其實沒受多少拘束。俘虜本來就不是一直關在俘虜營裡,大部分都要勞作,只不過有人看守,不能自由活動。孫魯班是女子,更自由一些。當然也就能看到更多的情況。
一談到了正事,孫魯班收起了蠻橫,把自己看到的情況詳細的說了一遍,最後說道:“魏霸搶到了不少輜重,蠻兵們有了裝備,實力大增,再加上魏霸練兵的確有過人之處,那些蠻兵都以爲他是什麼神將轉世,對他心服口服,縱使訓練再苦再累,也沒有違拗,僅從雙方戰士的實力來看,魏霸完全可以和任何一路大軍抗衡。”
“如果三路並進呢?”
“三路並進,如果調度得當,魏霸沒有取勝的機會,他只能退往大山深處。不過山川縱橫,他要是往哪兒一躲,你也找不到他。”
“這麼說,我還真拿他沒辦法了?”
“也不完全是這樣。”孫魯班得意的一掀眉毛:“他們缺糧,沒有糧食,他能躲到幾時?”
孫權皺了皺眉。他也知道這個情況,朱績搶先佔了漵浦的稻田,周胤燒了辰溪部落的稻田,酉溪部落的秋收也是匆匆忙忙的,收成大減。蠻人們糧食本來就不足,經此一戰,糧食缺口更大。
“你估計他們能撐到什麼時候?”
“如果沒有救援的話,我估計撐不到年底。”孫魯班撫着自己的肚子:“父王,我已經捱了兩個月的餓,能不能賞我一點好吃的,讓我好好的補一補身子?”
“你剛纔頂撞我,現在還想要我賞你?”
“唉呀,剛纔你要殺我嘛,我當然生氣了。”孫魯班湊到孫權身邊,抱着他的胳膊搖了起來,撅着嘴:“父王,我給你帶回來這麼重要的消息,你不能不賞,要不然,以後誰還願意爲你效命啊。”
“還敢邀功?”孫權哭笑不得:“你回到武昌,我還不知道怎麼向大臣們解釋呢。”
“不用你解釋,你把我送到吳郡去,我和姑姑呆在一起,不拋頭露面,這總行了吧?”
“你當真?”孫權詫異的看着孫魯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野慣了孫魯班會主動要求被軟禁?
這可有點反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