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邽城西二百一十里,有洛門,又稱落門。有山如門,夾水而立。山雖不高,卻極陡峭。山上全是亂石雜樹,山下渭水奔流。時值冬日,渭水水位下降,露出一片河灘地,可以行人,亦可行軍,只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讓戰馬走起來不是很方便。
渭水北側的山林深處,有一個小村落,叫落門聚,原本住着幾十戶人家,在山谷間開點荒地,種點莊稼,放放羊,再進山打點野物,到渭水裡打點魚,日子過得辛苦,卻也安逸。在這動亂的年代,這裡幾乎就是一個世外桃源了。
不過,落門聚現在卻看不到一個百姓,只有烏壓壓的士卒。
他們是星夜急行至這裡埋伏的蜀漢軍,是馬謖剛剛從榆中撤下來的主力。
馬謖比諸葛亮先得到張郃的消息,他遠在榆中,深知魏軍援軍可能出現的方向要麼是隴山,要麼是蕭關。一旦這裡出現魏軍,他就非常危險。上邽的諸葛亮要撤回祁山不過百里,而他卻有**百里,沒有足夠的反應時間是不行的。
所以他把斥候遠放到了安定一帶。安定已經歸順,在那裡不僅可以得到糧食給養,還可以順便監視安定的一舉一動,包括可能出現的援軍和那些想做牆頭草的人。所以張郃出現在安定兩天後,馬謖就得到了消息。一得到這個消息,他就做出了反應,一面從榆中撤軍,一面帶着親衛,火速趕往上邽面見諸葛亮。正值諸葛亮與衆人意見相左時,他及時趕到,與諸葛亮定下了伏擊張郃的計策。
馬謖和諸葛亮一樣,渴望立功,在別人看到的是危險時,他們卻看到了這些危險中蘊藏的機會。張郃是隴右魏軍的最後一線希望,也是他們堅守不降的信心所在,擊敗張郃,就可以擊垮魏軍的希望。而張郃遠道而來,看似神兵天降,聲勢驚人,其實他已是強弩之末,遠沒有看起來那麼強大。
所以諸葛亮敢以四萬大軍在上邽城下立下大陣,準備以堂堂之陣迎戰張郃,就在郭淮的面前擊敗張郃,所以馬謖纔敢催軍急行,趕到洛門,準備伏擊張郃。
馬謖和諸葛亮的意見相同,張郃是魏軍名將,又以用兵多變著稱,他不會不清楚自己的實力究竟如何。直接率領一萬精騎去解上邽之圍,顯然不是他這樣的名將會幹的蠢事。他最大的可能是利用馬謖急於趕回上邽增援的機會,迎擊馬謖。
以一萬精騎伏擊馬謖的三萬疲兵,相比於到上邽城下攻擊諸葛亮的大陣,取勝的機會大大增加。而一旦馬謖被殲,或者受到重創,那麼蜀漢軍的士氣就會受挫,而張郃也可以從戰利品中得到給養補充,積聚力氣,回頭再戰諸葛亮。
馬謖希望的就是這個結果,他搶先得到消息,搶在張郃之前趕到洛門,等着張郃自投羅網。
洛門之險,不僅張郃知道,馬謖和諸葛亮也知道,因爲諸葛亮身邊有一個冀縣人姜維。姜維好兵,對自己家鄉附近的險要之地自然是瞭如指掌。洛門這樣的地方,當然不會脫離他的注意。
除了從姜維那裡聽說之外,馬謖本人也多次從這裡經過。之前攻擊隴西郡,後來進兵榆中,他都從洛門經過。那時候水還大,河灘上不能行軍,但是馬謖特地在這裡做了短暫的停留,實地考察了洛門的地形。史書上曾經記載,光武帝中興,大樹將軍馮異西征隗囂,就是病死在洛門。馮異是潁川父城人,離襄陽不遠,馬謖對他的事蹟非常清楚,如今到了隴右,自然要來憑弔一番。
英雄所見略同,大家都選中了洛門,那就看誰能先搶佔洛門。馬謖一聽到張郃出現的消息,不等向諸葛亮請示就做出了決定,目的就是搶這個時間。
他搶佔了洛門,那張郃就是他的獵物,如果讓張郃搶佔了洛門。那他就成了張郃的獵物。
現在,他搶到了這個先機,可以坐等張郃入彀。
馬謖站在一根大樹下,手裡握着一卷書,卻沒有看,他的目光穿過因樹葉凋落而顯得宛如輕煙的樹冠,看向遠處絲帶般的渭水,嘴角含笑。
在他身後不遠處,裨將軍王平和黃襲坐在一起,嘴裡叨着一根草莖,沉默着,好半天才說一句話。他們原本是在閒聊,可是說來說去就那麼幾句話,漸漸的就沒了味道,各自枯坐着。
王平不時的瞟一眼馬謖的背影,嘴角有一絲不屑。
王平是巴西宕渠人,宕渠在大巴山南麓,是巴人的聚居地。王平和巴人相處得很好。曹操徵張魯的時候,他曾經和巴人首領杜濩、樸胡一起投降曹操,並去過洛陽。曹操封了他一個假校尉,也就是代理校尉。後來夏侯淵身死,曹操再徵漢中,他也跟着來了,不過他來了之後就再也沒回去,他又投降了劉備,並得到了牙門將的職位,後來又升至裨將軍。
不過,他因此也受到了不少人的歧視,被人當作反覆無常的小人。再加上他不識幾個字,又沾染了不少蠻人的習性,劉備身邊的那些讀書人都把他也當成一個蠻子看待。王平嘴上不說,卻全記在心裡,對讀書人自然也沒什麼好印象。
馬謖就是一個讀書人,對王平同樣有着無法掩飾的輕蔑,雖然他儘可能的不表現在臉上,可是那種從骨子裡透出的傲慢,王平能夠清楚的感受得到。
對馬謖,王平同樣不以爲然。與馬謖等人的驕傲不同,這是一個真正從戰場上靠着一次次搏殺而立功的戰士對一個書生的驕傲。
王平相信,真正的將軍一定是出自行伍,沒有人能夠通過讀幾句書就成爲名將。以曹魏的武皇帝曹操那樣的人才,他第一次征戰都會一敗塗地,馬謖這樣的書生,怎麼可能一戰成名?
襄武之戰,不過是用人命堆出來的勝利,算不得什麼。他要真有本事,爲什麼在榆中這麼久,也沒有攻克榆中?
對於洛門伏擊,王平同樣抱有不同的看法。只是馬謖對他的意見置之不理,他也只能徒呼奈何。
他覺得以兩萬餘步卒伏擊張郃的想法有些自說自話。張郃是什麼樣的人?他對隴右的地理比馬謖更清楚,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非常謹慎的將領,他會不事先派斥候查看洛門的情況就貿然進來,讓你逮個正着?
只有書生纔會這麼想,把別人都當呆子,天下的聰明人只有他自己。
王平說了一次,馬謖當沒聽到,客氣的笑了一聲,然後就按照他自己的安排去做了。王平也沒有再說,只是自己想着心思。他有些後悔,當初不該放棄曹魏,投降劉備。不錯,他和劉備很處得來,深得劉備信任,一度做了他的牙門將,可是誰知道劉備會死得這麼早,現在居然是諸葛亮這個書生掌權,而他又不得不聽命於馬謖這個書生呢。
悔不當初。如果能預料到這一天,他寧願回洛陽去。據說樸胡他們在洛陽活得就不錯,反正比他現在強。
王平有過兩次投降的經歷,別人不願意搭理他,他話又不多,沒什麼好朋友。之所以和黃襲談得來,不過是因爲黃襲也是巴西人,算是鄉黨。黃襲是巴西閬中黃家的支族,和黃權是族人。黃權投降曹魏之後,劉備沒有責怪黃權,黃襲依舊領兵,現在是個雜號將軍。不過,劉備死後,諸葛亮當政,他們感到了不少壓力。諸葛亮在漢中收魏延的兵權,讓黃襲他們有些不舒服。如果連魏延的兵權都要收,他們這些益州人的兵權又能保住幾天?
這樣的擔心,壓在每個非荊襄系的將領的心頭,也讓他們自然而然的聚在一起,哪怕平時並不非常親近,閒下來的時候也會很習慣的坐在一起。
遠處傳來馬謖吟誦詩書的聲音,王平和黃襲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的哼了一聲。
……洛門東百里,張郃舉起了手,掌旗兵立刻晃動大旗,鼓手敲響了戰鼓,正在行進的騎兵們慢慢的停了下來。
張雄催動戰馬,一路小跑的趕了過來。
“將軍,有什麼吩咐?”
“就地紮營休息,把斥候派出百里。東到上邽城下,西到洛門。”
張雄看了看天色,遲疑的說道:“將軍,現在就休息,是不是太早了?”
張郃瞥了他一眼:“不早了。這些日將士們辛苦,馬上就要大戰,要養足精神。”
張雄沒有再問,他知道父親自有深意,絕不是讓將士們多休息這麼簡單。他轉身去安排,聽到休息的命令,所有的將士都翻身下馬,有的牽着馬到渭水下游飲馬,有的到上游打水,準備做飯,有的紮營,各負其職。
張雄找來了斥候營,把張郃的命令傳了下去。斥候營校尉領命而去,時間不長,斥候們騎着戰馬奔向四面八方。
安排好了一切,張雄才回到張郃的身邊。張郃正對着地圖沉思。
“阿爹,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諸葛亮憑什麼敢在上邽城下立下大陣,等我去攻。”張郃擡起頭,看着兒子,笑了笑:“你覺得是什麼?”
“陣而後戰,他佔優勢。”張雄嗤的笑了一聲:“不過,我們避其實,擊其虛,去迎戰馬謖,先斷其一臂。他就算猜到了,又能如何?他的步卒,可追不上我們的騎兵。”
“我們不去洛門。”張郃轉過頭,看了西面的夕陽一眼:“我們明天還回上邽去。”
“爲什麼?”張雄大惑不解。
“因爲時機還沒到。”張郃摩挲着刀環,微微一笑。
對面山頭,有歸鳥從林中飛起,繞樹尖叫,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