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美麗的景緻,卻偏偏有一種悲傷的味道在裡頭,讓人看了,覺得心中一片荒蕪。
已經是晚春了,這一年裡最美麗的時候都快走到了盡頭。那些翩翩飛舞的落葉,在自己盛年的時候撲向死亡,以一種豔烈的方式來祭奠這一季的盛開。
葉夕媱靠在窗邊,睜開眼就能看見一望無際的山林,鬱鬱蔥蔥,這幾片葉子的凋零根本不算什麼。山林之後,更遠的地方依稀能夠看到高聳入雲的建築,鉛灰色的雲層繚繞着,像是潮水撲在這一幅畫上,讓人覺得溼漉漉的、皺巴巴的。
“嫂子,你就看在咱們以前的關係上,吃幾口吧。否則十二少回來我又要遭殃了!”隔着一扇門,阿力苦口婆心地勸道。聽不到裡面的回答,門也是反鎖着的,阿力不敢闖進去。他又道:“嫂子,小栩在這兒呢,我讓她給你端進來?”
等了好一會兒,阿力幾乎是將耳朵貼在了門上,凝神聽着房間裡的動靜。
就在這時候,葉夕媱卻打開了門。她披散着頭髮,臉色蒼白而冷淡,像是一個沒有七情六慾的魂魄。她只將門開了一條縫,她聲音沙啞,她道:“你讓小栩走吧。”
阿力一看見葉夕媱看門,心裡歡喜,根本就沒有細想她說的話。他忙道:“嫂子,十二少……”
葉夕媱卻打斷他,道:“你下次看見他的時候,幫我問一句,什麼時候才肯讓我走。”說着,便關上了門。
阿力再一次吃了個閉門羹,他看着那緊閉的白色木門,聽不到房間裡的一點聲音,彷彿那兒根本就沒有人在裡面似的。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一個月了。每日那門只有在早上的時候纔會開一次,然後女傭進去,放下早餐,拿走昨日放下的餐盤,最後便只能走了出來。整個過程統共不過兩三分鐘,每次女傭按照指示說幾句話,葉夕媱也充耳不聞,只失神地蜷縮着身子。
如今這房子裡那麼靜,每個人心跳得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每個人走路的時候都低着頭,惶惶不安,生怕不幸降落到了自己身上。
十幾天以前,這個屋子裡有三個傭人被射殺,死狀恐怖。且卓暮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法炮製當初敵方使用的手法,手段的殘忍、狠辣,讓人甚至再不敢提起。
無奈,走離門口後阿力上了電梯,到了上一層後走過長長的連廊,這才走到了一扇門前,阿力敲了敲門,聽到了應答聲後走了進去。
房間裡沒有開燈,但是上午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上的輕紗照進來,使得整個房間的顏色看上去有些蒼白,似乎是被水沖淡了,往日那些熱烈的色彩都沉默了下去。
就像是如今他們持續了許多天的冷淡,漸漸沖淡了往日那些濃墨重彩的記憶,只剩下蒼白的現實深深灼痛了他的眼,他的心。
卓暮颺正坐在沙發上抽菸,茶几上的菸灰缸裡已經塞滿了菸頭,整個房間也瀰漫着淡淡的煙味。見阿力過來,他問:“還是不肯見人?”
“還是隻有每天早上纔開一次門。我剛剛說小栩來了,嫂子也不理不睬,反而讓我被小栩送回去。”
“放回去?”卓暮颺心裡一陣沉痛,他道:“現在,她真的是誰也不信了,把我當成仇人似的。”沉默片刻,卓暮颺才慘淡一笑,道:“阿力,難道真的是我以前作孽太多,現在開始一點點還債了嗎?”他長嘆一口氣,道:“你知道我有多重視那兩個孩子的。爲了他們,我真的是願意做一些好事,少做
一些壞事。可是結果呢,我還是留不住。”
阿力低頭,聲音也有些無力,道:“十二少,這樣的事情你也不想。我們已經動用了所有的人力物力,甚至聯合了陸正南和拉美一些幫派,可是這樣都沒有消息。我們都盡力了。”
卓暮颺吸了口煙,阿力忙道:“十二少,那東西對身體不好……”
“身體?我現在哪有心思管我自己的身體。”卓暮颺深吸一口氣,又道:“我的孩子,是生是死都還不知道。這一刻我也希望他們死了,也許這樣說太無情了,可是我真的希望他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否則還不知道他們要承受怎樣的折磨。”
阿力沉默一會兒,才道:“現在活着的人,纔是最重要的。”
“你是讓我放了她?”卓暮颺淡淡一笑,道:“從知道孩子找不回來的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如果憑真情實意留不住她,那就回歸我的老本行吧。反正她和我都反目成仇了,這世上我也沒什麼在乎的了。她一天不肯屈服,我就關她一天,大不了關她一輩子,也比以後我和她一個天南一個地北來得好。”
阿力就道:“可是現在,你和嫂子一樣見不到面,和分開有什麼區別?”
卓暮颺掐滅了煙,道:“區別大了。至少我每一次回來,老遠就能看到她的房間裡亮着燈,我知道她還在那裡。我走進門,還能聞到她的味道,哪怕我見不到她,但我至少肯定,她離不開我。”他是笑着說的,可是那眼神裡卻空洞異常。
他騙得了別人,甚至差點都騙了自己,可是還是差那麼一些,只不過他總不知道,差得究竟是哪一些。
“現在,我真的是徹頭徹尾的混蛋了。”
阿力立刻道:“十二少,你不能這樣說。這世界上的人有誰是絕對的好人,有誰能說自己一點壞事都沒做過。不管我們做了多少錯事,可是我們也做過好事的呀!這些年來你捐助了多少人,投資了多少慈善事業……”
卓暮颺閉目搖了搖頭,只道:“不夠,遠遠不夠。”他又點了一根菸,指尖的菸灰簌簌落下來,像是他走過的歷程都被燒成了灰,在他面前灑下來,讓他再也無法分辨自己究竟做過了多少好事與壞事。“夕媱這輩子本來可以過得安穩幸福,可惜偏偏碰上了我這麼個混蛋。如果沒有我,她應該會成爲一個公正善良的律師,在社會上有很好的口碑,事業成功,也會碰到一個和她相配又真心愛她的人,讓她願意交出自己的一輩子。我做再多的好事,對我而言,都抵不上我做了這麼一件壞事”
阿力心下一涼,卻還是道:“嫂子現在雖然過得不好,可是等這件事情過去了,她未必不會幸福。至少她生活自在無憂,完全不用爲工作煩心,而且要什麼有什麼,又有這麼多人羨慕她恭維她……”
“你和她關係向來很好,她真正想要什麼,你不會不知道。”卓暮颺掐滅了煙,站起身背對着阿力,面向窗外那鬱鬱蔥蔥的一片火紅的楓林。那樣豔烈的紅色,四面八方都像是燃起了大火,火光沖天,迅速地朝着他身旁燒過來。而此時的他,卻覺得疲憊,以至於懶得再去抵擋、再去躲避。“我們在道上闖蕩了十幾年,什麼都見過了,現在也已經到了巔峰。或許真的是高處不勝寒,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就是我也覺得厭倦了,更不要說是她了。”
從江海潮開始,到他們的兩個孩子結束,就算是更早以前的丁爺、吳利華,這些人不過的都是她的藉口,離開他的藉口。表面
上她看不得這些人受罪,實際上,她卻是害怕他。那是心底最深的恐懼,恐懼到連她自己都意識不到,恐懼到她自己也不敢承認,只好藉着別人的事情,來表達自己的恐懼。
曾經卓暮颺只以爲她是不習慣道上的風雲變幻,所以他才帶着她去適應,可是等到她開始接觸了,卓暮颺這才意識到,她不適應的,只是他一個人罷了。
如果說誰讓她不自在,那卓暮颺就一定不會放過那人。其實最應該受罪的人,是他自己。
只希望在火光燒過來以前,他還夠時間,給她建造一個最堅硬的壁壘。
卓暮颺轉身,覺得整個房間空蕩蕩的,死氣沉沉,彷彿下一秒就要塌陷到了萬丈深淵,今後再也見不到日出日落的美景了。
他視線一轉,沉聲道:“我去看看她。”
入夜微涼的晚風吹過來,一陣陣的乍暖還涼,葉夕媱本已經睏倦的神經都繃緊了。這樣反反覆覆,不知不覺竟然也捱到了傍晚。她裹緊了身上的衣服,一隻手下意識地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小腹,空空的,再也沒有生命在裡頭跳動。而她身上每一個角落,也都空空的,似乎她的生命,已經只剩下了一個軀幹。
那是一種怎樣的漫長折磨,在這麼多年的歲月裡,一秒秒、一分分地耗盡了她心底的期待與希望,或許偶爾會給她一個喘息的空間,可是接踵而來的卻是更多她無法應付的殘酷鬥爭。
起初,她用她最絢爛最美麗的青春歲月,換來了一場七年不聞不問的離別;然後,她用七年的異國打拼、死撐到底的生涯,換來了一個曖昧不清的工作;繼而,她用那麼個步履維艱、剪不斷理還亂的生活,換來了一份感人至深卻是悲劇結尾的重聚;最後的最後,她卻是什麼都沒了,什麼也換不起了。
房間裡的人都被她趕了出去,葉夕媱只好自己起身去關上窗子。
天青色的天幕下似乎籠罩着一層煙雨,迷霧淡淡,將那嫣紅中透着金光的雲絮包裹得含蓄委婉。天空中像是沁出了血,顯出淡淡的紅色。夕陽總是能在暮色逼近的時候,以自己最豔烈的光芒,隔開白天與黑夜。在這世界幾乎要沉淪的時候,還能靜享最後一刻的視覺盛宴。
就在這時候,卓暮颺推開了門,只見葉夕媱的身影被斜陽拉得很長很細,她雪白的針織外套也被這如血一般豔烈的色彩覆蓋了,黑色的長髮也被晚風吹起來,整個人站在夕陽裡頭,似乎下一秒便要融了進去。就像是一副靜態的畫,流傳了千年,永不磨滅。
在暮色到達以前,夕陽裡的她身子翩躚,如夢如幻。
聽到了聲音,葉夕媱轉過身子,看到了卓暮颺。她嘴巴動了動,話還沒說出來,眼眶中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已經溢滿了淚水。她的半邊臉頰覆蓋着嫣紅的夕陽,半邊臉頰卻又在暮色裡露出柔和的輪廓,她背對着夕陽,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喜是悲,她只道:“暮颺,一天又過去了……”
終於又過去一天了,每一刻她都在心裡默默數着。時光像是破碎的玻璃,每走過去一點,總要在她身上扎幾下,在他身邊的每一刻,都是這麼難熬。
可是她卻還是想待得久一點,再久一點,說不定再熬一熬,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
以前怎麼知道,要與他相守一輩子,是這麼難的一件事。
卓暮颺走到她身旁,撥開她垂下來的頭髮,道:“今天過去,還有明天,還有後天,還有你答應過我的很久很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