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婉婷端正的站在孫立人的面前,將自己想要說的話,統統的說了出來。說完之後,她靜靜的站着,望着他,望着這位軍功赫赫的將軍,等待着他的回答。
孫立人認真的聽完了韓婉婷的訴說,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很用心的打量着她,似乎在品評她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是否真的發自真心。他將身體往身後的靠椅上一靠,目光犀利的看着韓婉婷,有些玩味的咀嚼着她剛纔的話,在爲此感到驚訝的同時,心中反倒還生出了幾分敬佩。
畢竟,以她那樣的背景身份,想要做出這樣的決定,該要付出多大的勇氣。這已經不是普通大戶人家的女兒敢於做出的事情了,因爲,這其中相隔着的又豈止是如天地之別的階層與等級?
“您是認真的?”
“當然,從沒有這樣認真過。”
“考慮清楚了?”
“是的。”
“不後悔?”
“永不後悔。”
“您……有沒有想過此後可能發生的一連串反應?後果可能相當嚴重啊!”
“也許,我這一輩子都進不了家門。”
“我明白您的心意堅決,但是,人言之可畏,並非一般人能夠承受得了的。何況,您還是隻是一個這樣年輕的女孩子。”
“我若有勇氣承受,那麼,將軍您,又敢不敢應承下我的請求?”
孫立人被韓婉婷突然改用英語表述的反問問得先是一愣,但隨即立刻反應過來,禁不住仰頭哈哈大笑,同樣用流利的英語回答道:
“韓小姐不愧爲常青藤學校教出來的高材生,口才與膽量着實了得。好,既然您都已經這樣開了口,我若再推三阻四,豈不是連女子都不如?韓小姐,今天我孫某人就在這裡答覆您,您的要求我一定辦到!”
“孫將軍,謝謝您。您的幫助,我將永遠銘感於心。”
“哪裡哪裡,韓小姐您太客氣了。能夠爲您做這件事,孫某人感到非常驕傲與自豪。況且,他是我非常器重與看好的部下,他能和您有這樣一個美好的結果,我也很爲他高興。祝願你們能夠一路相濡以沫的走下去,白頭到老。”
韓婉婷望着孫立人,激動不已,眼中帶着盈盈的淚光,很是動容的回答道:
“謝謝,孫將軍。您和夫人的伉儷情深正是我們這些後輩要學習和效仿的榜樣。”
聽韓婉婷提到了自己的夫人,孫立人的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他輕笑着走到韓婉婷的面前,站定,看着眼前這個神情堅定而認真的女孩,想了想,語重心長的說道:
“韓小姐,我癡長您近二十年,請允許我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對您說些作爲一個外人,本不該說的話。您的勇氣固然可敬,我也相當的感謝您能以這樣赤誠之心對待一個軍人。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有您這樣的勇氣突破家族的傳統與世俗的偏見。
即便有我爲您做見證,也並不一定能夠讓一切流言蜚語都平息下去。如果您想最大限度的將這種外來的傷害降到最低,我認爲,您也許應該首先在您的家族之中,尋到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作爲您的最大支持與堅強後盾。至於他那一部分,您不用擔心,我會有所安排的。”
孫立人的建議讓韓婉婷立刻陷入了沉思,他的話確實提醒了她,只是,這樣一個“德高望重”的人又是誰呢?韓氏家族中人多以經商爲道,說起富商巨賈,族中不乏此類人等,可至於德高望重的人選嘛……這個問題,她必須要好好的想一想。
片刻之後,她擡起頭,格外真誠的對孫立人說道:
“孫將軍,謝謝您。您的建議我回去之後一定會認真考慮的。至於他,您知道,他是個性子要強的人,從不願意讓人覺得他在軍中做出的所有成績都是因爲和我在一起而得到的。所以……”
“哈哈哈……韓小姐,您放心,我看的是一個人的品行和能力,從不以其背後的身份地位爲審視的標準。這一點,您可以絕對放心。他的能力其實早該得到比他現在更高的地位,我曾經在幾個月前就許諾過他,而今,也該是我履行承諾的時候了。”
孫立人大笑着打斷了韓婉婷的擔憂,說完話,低頭看了看手錶,走到窗前,往燈火通明的勞軍現場方向看了一眼,善意的提醒道:
“韓小姐,勞軍團的演出就要結束了。最好不要讓他知道我們有過這番密談,否則,以那小子的倔脾氣,沒準又會給您出什麼難題了,您說是嗎?”
韓婉婷聞言,心領神會的輕笑着點頭,再次謝過了孫立人之後,便悄然的退出了他的辦公室。門外,一輪圓月高掛,不遠處,康康舞曲的樂曲聲還在隱隱綽綽的傳來。她信步走在灑滿月光的營地草坪上,草叢間,有着各種昆蟲的夜鳴聲。伴隨着吹在身上的陣陣輕風,她覺得自己背後沁出的些微汗意在漸漸的消失。
回眸凝視着狄爾森所在的營房區域,她的腦海中還盤旋着孫將軍剛纔說到的那個“德高望重”人選的提議,究竟,她的家族中,誰會成爲她最堅強的後盾呢?如果韓氏家族之中沒有這樣一個人,那麼,唯有與韓氏家族血脈相連的宋氏家族中人才是她能夠考慮的對象。
大姑媽?人人都說她是“無冕女王”,是孔、宋兩家背後實權的主要操縱者,有時就連大姑父在大事情上做決定時,都要聽從大姑媽的意見。只要是大姑媽認定的事情,通常很少有人會再提出反對意見,不僅僅是因爲不敢,更因爲想不出反對的理由。
二姑媽?她是國母,人人見到她都要尊敬的喊上一聲“孫夫人”,就連她的三姑夫也不敢再她面前放肆。當年,她也是頂着家庭的巨大壓力,衝破一切阻力,在三姑媽的支持下,嫁給了大她幾十歲的孫中山。作爲家族中打破傳統的先例,二姑媽應該最能理解她現在的處境,也許會支持她今天做出的抉擇。
三姑媽?她如今是中國的“第一夫人”,是美麗與智慧的結合體,是中國人和美國人都格外熱愛的話題人物。無論她走到哪裡,都能吸引到無數矚目的眼光和焦點。她的衣着言行,都被愛美的女士們追捧,效仿;她姣好的容貌,又總是讓無數中外男士們在她面前心甘情願的彎下高傲的背脊。如果能夠得到她的支持,那麼,也許來自家族之中的阻力將小上許多。至少人們會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委員長的面子上,也不好多說什麼。
除了她們之外,還有她的幾位姑父與堂伯。他們也都是這個家族,乃至這個國家之中掌握着國運命脈的重要人物,與億萬民衆的民生都有着息息相關的聯繫。那麼,這些人選之中,到底她該選擇誰呢?誰纔會真正願意幫助她,達成她的心願呢?
當韓婉婷爲這樣一個人選而感到猶豫不定的時候,一天,她偶然從前來藍伽勞軍的重慶政府官員處聽說了一個相當秘密的小道消息——之前一直在重慶陪伴三姑父的三姑媽即將於近日離開中國,前往美國紐約。官方的說法是赴美治療多年來困擾她的皮膚過敏並探望其大學時代的朋友同學,但,實際的目的,卻是爲爭取美國政府對中國抗戰的物資與民衆支持。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韓婉婷頭腦中靈光一閃,一下子想到了一件事,很快便不再猶豫,立刻做出了決定,她已經想到了那個可以成爲支持他並且做她堅強後盾的家族長輩是誰!這個人不是她的三位姑媽其中的某一位,而是她父親最厭惡的人——她的三姑父蔣委員長!
即便她的家族中人並非所有人都願意承認她的這位姑父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但,他確實是一個“位高權重”之人。若論今天的中國,還有誰的地位能與他相提並論?他是中國的領袖,是中央政府的首腦,是黨國的總裁,是抗日戰線的靈魂人物,全國上下的全體軍民無一不以他的決定爲馬首是瞻。
他手握重兵,握有大權,只要得到了他的認可與支持,那麼,全國上下,也許不會再有人會對她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因爲,那是得到國家領袖支持與認同的!沒有領袖支持的人言的確可畏,但是,如果是得到了最高領袖的支持,那時的人言便又會出現一種截然不同的效果。那纔是她最需要的!
下定了決心之後,韓婉婷便開始着手準備北上回國的行程。她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孫立人,孫立人表示贊同之餘,還爲她秘密的提供了從印度飛往重慶的軍機安排。一切行程都由孫立人一番聯繫安排妥當,爲此,韓婉婷滿懷感激的看着孫立人,又感慨又慚愧的說道:
“孫將軍,在您訓練任務這樣重的時候還爲我的這點私事操心,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以前世人都說我們這些人不知民間疾苦,只知自己的吃喝玩樂,那時我還很是忿忿不平,覺得外人都不理解我們的內心,以偏概全,對我們很不公平。
但是,現在,我自己竟也有這樣一天,爲了自己的事情,走了您的關係,還動用了國家的物資。在國家正爲民族存亡而掙扎的時候,我還一心只想着如何建立自己的小家庭,沒有拋棄一切私心雜念去想到國之大家。畢竟還有很多人現在吃不飽,穿不暖,掙扎在死亡線上,爲活着,爲一口氣,而我卻……孫將軍,我真是覺得很慚愧。”
相對於韓婉婷流露出來的滿腔愧意,孫立人大手一揚,完全的不以爲意,爽朗的笑道:
“韓小姐實在是多慮了。您根本無須如此愧疚,說句實話,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誰會沒有一點的私心。我們都是普通人,不是聖人,普通人能夠考慮的無非也就是與自己相關的那點小事,關心的不過就是我們自己的小家。親人,孩子,朋友。差別大約也就是有的人考慮的多點,有的人考慮的少點。
但也正因爲有了這些,有了我們要關心的小家,纔會有我們會在這裡爲之努力訓練的動力。我們當兵的打仗,很少有人真正說是爲了國家,爲了什麼民族大義,說到底,爲的都是一些私心。爲活着,爲了誰,又或是爲了金錢和權力。只不過是每個人走上戰場的目的不一樣罷了。國家、民族、大義什麼的,那些東西太寬泛,太高大,不是我們普通人能夠做到的。
同仇敵愾固然對打勝仗很重要,但在中國,光靠同仇敵愾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很多很多的東西啊。這一點,想必韓小姐應該有所瞭解。所以,您無須爲此揹負良心上的不安,只要您能順利達成心願,何嘗不是在爲抗戰做出一份別樣的貢獻呢?
要知道,那小子打起仗來可是一員猛將,若老是爲您的事情神不守舍,將來我的前鋒還有誰能勝任呢?這次的事情要是成了,徹底的讓他安了心,我不也能高枕無憂了?我爲您所做的一切,其實就是在爲軍屬服務。以軍方的關係和物資來爲軍屬服務,不正是物盡其用嗎?您說呢?”
孫立人的一番話,讓韓婉婷原本頗爲過意不去的心情感到舒緩許多。到底是出過國,留過洋的人,認識和見地就是與一般人不一樣,難怪狄爾森會這樣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她對着孫立人淺淺一笑,輕舒一口氣,很是感慨的說道:
“孫將軍,您,都讓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我能說的,只有‘謝謝,謝謝,真的謝謝您’!”
“韓小姐,您不用多說什麼,只要將來能在您的婚禮上討得一杯喜酒喝喝,本人就已經感到非常高興了。哈哈哈……”
孫立人看着面帶嬌羞的韓婉婷,心中大快,哈哈的笑着,房間裡頓時充滿了他爽朗的笑聲。韓婉婷抿着脣,將臉上還燦爛着的笑意漸漸的收攏了,用手撥了撥額前的頭髮,朝窗外正在操練着許多士兵的操場望了一眼,平靜的對着孫立人說道:
“孫將軍,最後我還有一件事要請您幫我——我離開的時候,請您不要讓他知道。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