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7月夏季以來,南方各地暴雨成災,雨水兇猛的象從天上倒下來一樣,只短短几天,連南京、蘇州、無錫這樣大城市內街道上的排水溝都根本來不及將街面上的雨水排出去,就被雨水倒灌的泛濫一片。一眼望去,渾濁的雨水淹過了人們的腳脖子,積水最深的地方,幾乎可以淹到人的膝蓋,雖然不能用“澤國”來形容,但說各個大城市都變成了“水鄉”倒是很貼切。
上海那段日子也是連續的下雨,雨量雖還沒有大到暴雨的程度,可一下就是十多天,到底也是讓一些地勢低窪的街道里積了水。走在街上,總能見到住在底層沿街面的店鋪和住戶們,發動了一家老小,都在忙不迭的用各種鍋碗瓢盆從屋裡往外舀水。
黑皮蜷縮着身體,抱着一把傘骨都斷了幾根的破油紙傘,蹲在啓明國小對面的馬路上。破爛的油紙傘被雨水打得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他的半邊身體也都被雨水打溼了,可他還是一動不動的蹲在角落裡,雙眼緊緊地盯着對面國小大門裡的動靜。
快到下午三點的時候,他聽見了學校裡傳來了清脆的下課鈴聲,他的精神頓時大振,連忙站起身體,朝前走了幾步,就站在了人行道的邊緣,撐着傘,翹首以待。校門打開了,陸續開始有學生挎着書包,撐着雨傘,又說又笑的,三三兩兩的結伴從裡面走出來。
一些學生坐上了門口等着的小汽車揚長而去,一些學生叫了黃包車離開了學校,更多的則是結伴同行,在大雨中步行回家的學生。黑皮站在馬路對面看了半天,眼看着一輛輛小汽車接走的女學生裡都沒有他認識的那個女孩,不免心裡有些納悶,不對啊,平時明明都在這個時候看見她被黑色別克小車接走的嘛,怎麼今天到現在都還沒看見接她的車來呢?難道她今天沒來上學?
漸漸地,校門裡走出的學生越來越少,最後,喧鬧的校園裡又恢復了平靜。黑皮眼看着校工將校門關了起來,而他要等的那個女孩卻還是沒有出現的時候,不由得心裡發急。他跑到了已經空無一人的校門口,抓着鐵欄杆不住的伸頭朝裡張望。可他所見到的,除了一幢幢教學樓之外,再也看不到半個學生的身影。頓時,失望的情緒佈滿了他的全身,他半垂着腦袋正要離開時,忽然聽見背後有一個嬌軟的聲音叫住了他:
“黑皮!”
這個聲音是黑皮再熟悉不過的了,那不就是他今天想要來找的人嘛!意外而驚喜之餘,黑皮連忙轉過身去,就見那個女孩穿着一身白衣黑裙的學生裝,斜挎着一隻灰色的布書包,撐着一把黑色洋傘站在校門外,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你怎麼在這裡?”
“我爲什麼不在這裡?”
“你不坐車回家啊?”
“呵呵!我要是坐車回家了,你還能在這裡見到我麼?”
女孩歪着頭朝他粲然一笑,反問他。
“不是,那個,那個因爲我等了好久都沒看見你家的車來接你,還以爲你今天沒來上學呢!這不一轉眼,就看見你突然從這裡冒出來了!”
“你是來找我的吧?”
“你怎麼知道?”
女孩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很漂亮。她沒有回答黑皮的問題,而是頗爲興高采烈的問道:
“你們想好了,決定接受我的提議了,是不是?”
“那個,那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反正有些麻煩……”
黑皮撓撓頭,一臉的無奈,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可卻無從說起。女孩看着黑皮爲難的樣子,想了想,擡頭看了一眼還在下着雨的天空,又看了看半邊身體都已經被淋溼的黑皮,提議道:
“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先避避雨吧,你可以慢慢告訴我。走吧。”
“可,可是,你放了學不回家,你家裡人不擔心你,不來找你麼?”
“我對他們說,我今天去同學家做功課,要吃過晚飯纔回去。”
“啊?大小姐也說謊騙人啊?”
黑皮聽到女孩的說辭,覺得很吃驚,嘴巴張得幾乎能塞進一個雞蛋去。女孩眨眨眼睛,一本正經的回答道: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以前我每次去找你們,都是說謊騙他們纔能有機會溜出來的啊。不然,整天都得呆在大房子裡,被一大羣人看着,多無聊。”
“啊?不會穿綁麼?”
“你看我,覺得我象是愛說謊的壞女孩麼?”
黑皮的嘴巴張得更大了,下巴都快掉下來。他楞了半天,看着女孩的背影越走越遠,終於回過神來,追了上去,很不甘心的憤然抗議道:
“韓婉婷,你說謊騙人和我們幹坑蒙拐騙有什麼區別啊!分明就是一樣的,爲什麼你可以做的理直氣壯,偏我們做了,你就要對我們指手畫腳,象個老夫子一樣說教?這不公平!”
女孩停住了腳步,扭着頭看黑皮,一臉的正氣,一本正經的回答道:
“你們坑蒙拐騙得到的是別人辛苦掙來的金錢,是獲取不義之財的手段,得到的是不屬於你們的東西。而我說謊騙人是爲了得到我的自由,爲了能盡情的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獲取的只是原本應該屬於我的時間。我沒有從別人身上得到不應該屬於我的東西,所以,就算我們同樣都是在說謊,但是性質是完全不一樣的,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吧?”
黑皮的嘴巴在聽女孩說話的時候,不自覺的又張得老大,他朝天猛眨着眼睛,象是在理解女孩說的話,可是,他眨了半天的眼睛,最後還是無法理解女孩所說的意思。什麼叫“自由”,什麼叫“屬於我的時間”,他一點都聽不懂。
他只覺得,這丫頭越看越不象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反而,反而有些象他們弄堂裡的胖妞,一樣都喜歡跟人說道理,一樣能把死得說成活的,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唯一的差別是,胖妞長得太難看,態度太惡劣,人人避之如瘟神,老遠見了她就要躲。而眼前這位大小姐,分明就是頂着一張文靜恬淡的臉,給人一種無害乖巧的錯覺,最後就把所有人都給騙了,驚了。
她絕對是有錢人家裡跑出來的一個另類,一個怪胎。都怪她隱藏的太好了吧,不然,以他在道上混了這些年的閱歷,應該早就看出來這一點了。女孩見黑皮又傻在那裡,只是撇了撇嘴,聳聳肩,兀自繼續朝着前面的小書店走去。黑皮好容易合上了嘴,快步跟上了女孩,一邊走一邊用一種新奇而又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心裡不免暗暗的在想:
“你這麼能說,就是不知道在我們老大面前還有沒有用?”
當黑皮帶着女孩走進他們平時棲身的那幢簡陋而破舊的老房子的時候,那次吃過她做的小餅乾的三個男孩子就不約而同的從蹲着的一樓臺階上站起了身,對她露出和善而侷促的微笑,雙手有些不知所措的在大腿上搓着,但眼神裡卻充滿了期待。女孩見到他們,回給他們一個同樣和善的笑容,只是她的笑容裡多了幾分歡欣。黑皮看到同伴都在樓下呆着,連忙走上前,小聲的問道:
“老大呢?”
其中一個男孩眼睛向上瞟了瞟,低聲回答道:
“在上面呢。”
“他沒出去啊?不是說今天準備再出去碰碰運氣的麼?”
“運氣是沒碰上,黴頭倒觸來了!”
一個男孩沒好氣的嘟囔着,一臉的鄙夷與不忿。黑皮一聽,緊張起來,忙問:
“怎麼?這一票沒幹好,被人揍了還是被狗攆了?”
“老大帶着我們剛出弄堂,就碰上隔壁弄堂的歪鼻子三寶,那小子領着一幫子人來找我們的碴,說我們撈過界,跑去他的地盤搶了他的生意,所以要給我們一點顏色看看。”
“你們就和三寶幹起來了?沒吃虧吧!”
“有老大在,虧倒是吃不着,可那三寶見打不過老大,就只能嘴上耍橫,他罵老大,是,是‘那個’,還罵罵咧咧的說了好多難聽話,直接把老大給徹底惹毛了,上去就是一頓暴揍,把三寶揍得沒了人樣。他那幫子人一見老大要吃人的模樣,誰還敢上來找揍啊,擡着他嚇得逃走了。”
“然後呢?”
“還有什麼然後啊,被三寶那張臭嘴那麼一攪和,老大是徹底絕了原來的念想,打定了主意要在這條道上走到黑了!黑皮,我看這下是真沒戲了!你說這不是觸黴頭,是什麼!該死的三寶,把我們的好事都給攪了,我恨死他!”
黑皮聽完三個男孩子的“控訴”,沉默了。他低頭想了想,又問:
“其他人呢?”
“眼看着沒了希望,大家就只能再出去重操舊業。不然,真要餓肚子了。我們三個是怕老大有什麼招呼,所以纔沒出去的。”
“上面就老大一個人在?”
三人一道點點頭,黑皮正要說話,女孩在一旁聽了一會,忍不住好奇發問:
“三寶罵了你們老大什麼?他會那麼生氣?”
四個人同時望向女孩,一下子斂了臉上的表情,顯得格外小心翼翼。黑皮伸頭往樓上張望了一下,然後湊到女孩的耳邊,小聲的說了兩個字。女孩聽到之後,有些驚訝的張大了眼睛,她看了看黑皮,又看了看他身邊站着的另外三個男孩,見他們全都非常認真的點着頭,不由得心裡冒出了一種憐憫之意。她朝樓上望了一眼,伸手拉過黑皮,小聲的問道:
“他的身世,你們都知道麼?”
黑皮搖搖頭,另外三個男孩子也搖搖頭。黑皮歪着腦袋想了半天,不太確定的說:
“老大從來不在我們面前說他的事情,只是有一次他不小心說漏嘴了,我們才知道他是在養安堂長大的。其他的,包括他是哪裡人,他的大名叫什麼,他父母是誰,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從認識他開始,我們就只知道叫他‘老大’。”
“養安堂是什麼地方?藥鋪麼?”
“不是,是專門收養棄嬰的地方。”
“以前都傳說有錢人家專門買這種沒人要的小孩回去,吃他們的腦子,說是能長生不老,所以那種地方經常莫名其妙的死孩子,陰氣很盛,能活下來的小孩少之又少。命要不硬啊,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可不是,難怪老大那麼厲害了,揍起人來,連眼皮都不帶眨的。想想也是,從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出來的,沒點本事,還真活不長呢!”
“我感覺,老大的父母可能是被當官的給害死的,害他成了孤兒。不然,他不會那麼恨當官的,簡直恨之入骨呢!”
“對,沒錯。肯定有這個原因在。可是,老大的長相,的確和我們不太一樣。”
“噓,別說了,小心他聽見了又發飆。”
男孩子們在旁邊小聲的交換着自己的看法,女孩在一邊則安靜的沉思着。在養安堂長大,那麼他應該是一名棄嬰,是個沒有父母要的孩子啊!難怪他每次見到她,總是很生氣很生氣,兇得好象要吃人一樣。原來,他是在恨自己沒有父母疼愛,而她卻擁有了他想要卻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啊!他也許連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長什麼樣子,到底是不是中國人都不知道吧。
女孩心頭的憐憫之意又多了一重,甚至已經無條件的原諒了他總是那樣粗魯而不客氣對待她的態度。來時的路上,她已經聽黑皮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其實在聽的時候,她就已經能感覺到,他們的老大,這個連大名都很神秘的瘦高個男孩,固然在打架的時候兇狠異常,做壞事的時候靈敏沉着,對她從來不假意好顏色,但卻在一些事情上處理的頗爲講道義,很有原則,怎麼說都不能算是個壞到骨子裡的大壞蛋。
黑皮能來找她,應該不是揹着他來的,沒準是花了不少口舌才說服他默許的。那麼,也就是說,他們都有心不願再做壞事,想要過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可是,現在被半路上殺出來的三寶一鬧,無疑是打碎了他的那點期許,斷絕了他回頭的路,也徹底讓所有人都感到了未來新生活的無望。
她該怎麼做才能重新說服他呢?她該怎麼做呢?
女孩一直沒有出聲的沉默着,低着頭,在思考。忽然她的目光看到了書包裡剛買的那本《三十六計》,靈機一動,然後擡起頭來,對着黑皮他們信心十足的說道:
“我有辦法讓你們老大回心轉意了。走,帶我上樓去,我要見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