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行遠之前是給霍夫人囑咐過,說是既然姑姑不願意幫忙,那也千萬不要去找蕭家。可是霍夫人到底是擔心,便想着好歹去問問,想着蕭家總該幫忙的吧?
不曾想,還真碰了一鼻子灰!
“去找又如何,不去找又如何?你娘便是豁下這張老臉去,人家也根本不當回事!我瞧着他們如今飛黃騰達了,根本看不上你!說起來,不就是當年個窮婆子小丫頭嗎?當初我根本就看不上,不曾想,人家如今還拽得二五八百的,可真真是有趣!”
“娘,你別這麼說了,如今他們家不同以往,自然不能像以前了。我說了,我有本事就自己往上爬,沒本事,我也不靠他們家,要不然以後我便是娶了佩珩,我在她面前算什麼?靠着女人裙帶關係的軟蛋嗎?人家今天就算是幫了我,我也一輩子面上無光!”
“是……你有骨氣,你有骨氣得很,自然不稀罕人家幫你!可是你不看看你娘,豁出去老臉,爲了你的前途去求人家,被人家幾句話打發出來了,娘這都是爲了你啊!”
“好了,娘,你別說了!”
“我不說,我不說能行嗎?”霍夫人氣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還有,之前我和你說過,聽陳夫人說,那位寶儀公主,幾次誇你,那意思是對你頗爲賞識,興許人家看上你了,從此後,你還能當一個駙馬呢!若是真被寶儀公主看上,我們何必看他蕭家的臉色!”
霍行遠聽着他娘這麼說,臉色越發難看了:“娘,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等話來,你可知道,當初寶儀公主是和鎮國侯定過親的,我便是再如何,也不至於去,去——”
他是想娶佩珩,佩珩她爹和寶儀公主訂過親。
若他真去尚寶儀公主,那成什麼了?
“況且,寶儀公主聽說是已經定下夫婿,只等着下賜婚的聖旨了,我區區一個白身,又怎麼會被人看在眼裡!”
“你怎麼白身了?你姑姑是堂堂的晉江侯,她如今也不成親,並無後人,這侯爵之位是要傳承下來的,以後娘做主,就把這侯位襲給你,你再娶了那寶儀公主,咱們以後又何必看他蕭家的臉色!”
這霍夫人越說越覺得這事靠譜:“你自然不知道,那位陳夫人說,當初你過去秋試,公主曾在馬車裡看過你一眼,當時一眼就相中了你的!”
“娘,你,你——”霍行遠氣得臉色泛白:“娘,不管你怎麼說,這輩子我要娶的,只有佩珩一人!此生此世,絕不另娶!至於什麼皇家公主,我是不屑去尚的!”
霍夫人一聽這話,也是惱了,氣得幾乎站都站不穩當。
“你,你這逆子,你只知道爲了你讀書人的骨氣,不屑去巴結寶儀公主,但是你可知道,你娘爲了你的前途,卻去和那昔日在咱們家幫工的窮婆子說盡了奉承好話,你可知道你娘丟了多大的人?”
說着這話,霍夫人眼淚都落下來了。
霍行遠是個孝子,心裡有氣,可是看着他孃的眼淚,最後胸膛一鼓一鼓的,呆了半響,一跺腳,憤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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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天原本就陰沉沉的,不曾想午後就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晶瑩剔透,很快整個蕭府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亭臺樓閣也彷彿戴上了白色的帽兒。
而就在蕭府後門外的巷子,有一個單薄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牆根下,仰着臉,去看着這個他走不進去的宅院。
他已經不知道站了多久,站到了兩腿僵硬,渾身沒有知覺。
他感到有雪落在他的眉間髮梢,他的視線便開始朦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
就在這個佔地頗廣的府邸裡,住着他心愛的人兒,那人或許在彈琴識字,或許在陪着嫂嫂說話,逗着她的小弟弟小侄子玩耍。
她如今和以前不一樣了,是千金大小姐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般,在豆油燈下做活。
只是他也終究意識到,他們回不到以前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後院的小門開了,出來的是一個纖細的身影,披着金貴的大髦,身後兩個丫鬟一個嬤嬤,打着兩把油紙傘。
他呼吸一緊,喉嚨裡有些哽咽,想說什麼,不過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個纖細的身影。
披着雪色大髦,戴着白絨風帽的她,銀裝素裹,華麗嬌美,踏着皚皚白雪而來。
他有一瞬間的恍神,竟覺得她猶如天上飄落的雪仙子一般。
“你又何必如此,傻站在這裡,仔細身子都凍壞了。”
說着間,佩珩將手裡握着的另一把傘遞給他。
他沒接。
其實他現在不怕凍,不怕冷,他心裡的冷,要比身子上的冷難受一千倍一萬倍。
“佩珩……”他的喉嚨太堵,青紫的嘴脣蠕動了半響,終於艱難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你進來吧,讓底下人帶着你換身衣裳,要不然真病了。”
蕭佩珩垂下眼,低聲這麼說道。
“不,我不進去了……”他啞聲道。
“你,你何必如此。”
“我只是想見見你,和你說說我的心裡話。”他凝視着那面容精緻的女孩兒,看着她修長細密的睫毛,低聲道。
“你說吧……我娘知道我出來了,我,我得早點回去。”
“嗯,沒事,我就說一句話。”他低頭,這麼喃喃道。
蕭佩珩便沒再問什麼 ,垂着眼兒,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其實她多少意識到了。
“佩珩,我在我家後院第一次看到你,你才十三四歲,那個時候我剛一見你,眼睛就捨不得放開,我總想着,一定會娶你,這輩子我只娶這個小姑娘爲妻,別的,我都不喜歡。”
“也是我太傻,以爲人永遠不會變,以爲那樣子就可以是一輩子。”
佩珩聽得這話,擡起頭來,凝視着他,他細白的臉龐此時凍得已經泛紅,整個人像腫脹了一般。
“如今,你覺得是我變了,還是你變了?還是說……我們都變了?”
“不,你沒變,我也沒變,是這個世間變了。”霍行遠滿是滄桑地裂開一個笑,疲憊地道:“我心裡依然有你,永遠都有你,如果是以前,我便是違抗家裡的意思,也要娶你,你當知道我的心。可是現在,我很累,每天都很累,我拼命地讀書,想要上進,可是這個天底下,比我優秀的人太多太多了。我每天睜開眼,面對的都是期望。你父母不曾說出的期望,我父母每天都會念叨的期望,還有你,住在深宅大院裡你對我的期望……所有的人,都指望着我,都盼着我能出人頭地,彷彿我一旦敗了,就是我的錯,我被這些壓得喘不過氣來!”
佩珩袖子底下的手緊緊攥起來,杏眸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
也許他是真得累了。
自己確實給了他太多的期望。
“我……是我錯了,我不該要求你如何……其實你原本那樣子,很好……”佩珩的聲音發顫,不過她努力抑制住了。
“這不能怪你,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佩珩。只是我好累,好累……”
“罷了,我認了,我認命……”佩珩絕望地咬了咬脣:“你不必說了,從此後,你也不必記掛着我,是我不好……”
霍行遠輕嘆了口氣,憐惜地望着眼前女子:“其實我累一些沒什麼,我是個男人,我應該努力受住,可是佩珩你知道嗎,我不能讓我爹孃也跟着我受委屈,不能讓她們受氣,他們以前在白灣子縣,也是受人敬重的,如今卻——如今卻爲了我,受人冷落,看人眼色——”
“你,你意思是說……我爹孃給你爹孃臉色?”佩珩陡然擡起眼來,有一絲詫異和迷惘。
霍行遠抿着泛紅的薄脣,高高昂起頭,沒說話。
佩珩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嘴脣艱難地張開:“我爹孃並沒有那個意思,他們只是太寵愛我了,不希望我受半點委屈。擡頭嫁女,低頭娶媳,他們只是覺得你們對我們蕭家有些冷淡,丟了顏面,更怕萬一我嫁過去,你們低看了我……”
霍行遠眉眼間透出一絲無奈和倔強:“也許你父母並沒有錯,可是言語間,到底是傷了我的父母。不說其他,便是他們最初進京,到了蕭府時,我父母何嘗不是一副賠笑的樣子。我這當兒子的,從旁看了,心裡豈會好受?”
佩珩到了這個時候,徹底怔住了,她腦中忽然想起父親之前和自己說的話。如果說她之前心裡還有些存着僥倖,那麼現在霍行遠的話算是徹底把她最後一絲希望打滅了。
她的心一點點地變涼。
“最初進京,我父母都是以禮相待,從無半點不是。”佩珩艱難地道:“我娘什麼性子我知道的,她當時必然沒有看輕你父母的意思,你若這般說,就是違心了。況且,況且……”
她忽然道:“你娘難道不是拼命去巴結那寶儀公主,到處去交際京城官家夫人,難道說你娘面對着她們,也不曾有半點賠笑討好之意?這又和我父母有何干系?”
這些話,她本來不想說的,說了傷人心,也打人臉。
可是她知道父母爲了自己操的心,唯恐一個拿捏不好,倒是耽擱了自己的終身。而父母這般費盡心思,卻在他眼中落了個給他父母冷眼。
她便是自己受點委屈算什麼,卻是不想他來對自己父母橫加指責。
這一刻,站在這茫茫大雪中,她越發迷惘了。難道說,自己所謂的堅持,其實從來都是錯的?
“你……佩珩,你到底是不懂,你今日所說,幾乎是剜我的心啊!”霍行遠沉痛地望着她。
“是麼,我又是哪裡錯了?我說錯了什麼?還是說因爲我說了實話,你不愛聽?你父母是父母,難道我父母就不是?你我便是無緣,也只能怪世事造化,卻又爲什麼,對我父母橫加指責?”
“你終究是不懂,不懂人心……更不懂,我父母到底受了何等委屈!”
聽着霍行遠說出這番話,佩珩默了好半響,最後終於垂下眼,苦笑一聲。
“罷了,我累了,我真得累了,你走吧……你我既無緣,又何必在這裡白費口舌,讓外人看了,憑空惹人笑話。”
霍行遠聽得這話,望着佩珩臉上那冷漠的決然,忽然便笑了。
仰天大笑,滿是嘲諷:“是,你說的是,我就不耽擱蕭大小姐的前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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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珩回到房中後,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直接癱倒在榻上。
暖閣裡地龍燒得分外宜人,可是她卻覺得從頭到腳都是冰冷。
秀梅奉了自家婆婆的命,進來安慰這小姑子。
“我怕她有許多話,未必願意對我這當孃的講,你和她年紀相仿,或許她願意對你說,好生安慰安慰她。”這是蕭杏花對秀梅叮囑的。
秀梅走進暖閣,憐惜地看着小姑子,嘆了口氣,拿起帕子,輕輕地幫她拭去髮梢後領的雪花。
“若是實在捨不得,不妨再冷靜下來想想,興許過一段時候,他又回心轉意了。”
“不,不是的,嫂嫂,我和他永遠不可能了。”佩珩的聲音裡,透着絕望的疲憊。
“要不然……要不然讓爹看着幫他去說說?”秀梅試探着說。
佩珩卻勉強起身。
秀梅忙扶着。
佩珩坐起來後,秀梅纔看到,她眼中帶着濃濃的無奈,就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卻一無所獲般。
“嫂嫂,和爹爹無關的,其實這一次,無論爹是幫還是不幫,我和他,都不能長久,我是看明白了……”她這麼喃喃地道。
“我其實只是不懂,明明他的父母在燕京城裡,也認識一些人,人家地位都比他家要高,他娘到處和人交結,分明是存了討好巴結之心,難道別人家臉色就比爹孃好看許多?怎麼他非要說,爹孃冷落了他父母?”
秀梅默了片刻,心疼地抱住了佩珩。
“傻佩珩,你雖然生來聰穎,可是到底年輕,竟然沒看懂他家那意思。”
佩珩無力地伏在嫂嫂肩頭:“他家到底是什麼意思?”
秀梅嘆了口氣,細細地解釋道:“以前他家是白灣子縣數一數二的人家,自然是受人敬重,再沒人給他們半分臉色的,他們也不必巴結討好哪個。而咱們呢,那個時候在人家眼裡只是小小螻蟻,不起眼的窮人家,娘和你我,不是都給人家去縫補做繡品嗎,咱們家就是人家看不上的窮苦人,還不如人家隨便使喚的一個丫鬟看着光鮮。”
“如今卻是不同,咱們進了燕京城,認了咱爹,成了侯門夫人,侯門少奶奶,侯門千金,一下子比他家門第不知道高了多少。於是地位反轉過來,他們一時不能接受罷了。至於說到他家父母對別人家的巴結奉承,那是因爲他們原本地位就不如人家,來到這燕京城,奉承討好下燕京城的富貴人家,也是應當應分的。可是咱家,因曾是人家家裡的幹粗活的短工,卻爬到人家上頭,人家心裡能舒坦嗎?”
說白了,霍家可以接受原本比他們高貴的門第在他們面前擺臉色,卻不能容忍自己跑去曾經的窮苦人家面前賠笑。
佩珩聽了這話,倒是沉默了好半響,這才點頭:“是,是了……他以前想娶我,是看我出身貧寒,以個少爺身份,說必會娶我,給我好日子好。如今呢,我身份不同以往,他要娶我,卻是要費盡周折才能娶了,這已經是不同了……”
或許地位反轉了,人所處的位置不同,人心也就變了。
“你如今好歹想開些,這大冬日的,仔細惹了風寒。這幾日好好在家養着,等天暖和些,咱走出門去,燕京城裡的侯門少爺,國公府邸的公子,還不是任憑你挑,你閉着眼兒挑,也不會差的。”
“嗯……嫂嫂說的是。”
秀梅看着她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彷彿想明白了,可是心裡總覺得不踏實,後來過去給婆婆蕭杏花一說,蕭杏花也是無奈。
“罷了,隨她去吧,總得難過一陣子,等過些時候就好了吧。”
話是這麼說,誰曾想,佩珩就此倒下,病了一場。
蕭家人一下子心疼了,蕭戰庭忙請了御醫來給他這寶貝女兒診治,蕭杏花更是寸步不離,把兒子孫子都扔一邊,只專心照料自己女兒。
蕭家兩個哥哥也是想盡了辦法,從外面買些逗趣物事來逗自己妹妹開心,秀梅照料了小叔子和兒子,也趕緊過來幫着照顧佩珩。
甚至於夢巧兒,都從軍中跑過來,她是不放心佩珩。
可是佩珩的病,一拖便拖了小半個月,纏纏綿綿不見好。
氣得蕭杏花背後大罵:“霍行遠那不成器的,自己沒出息,卻拿我閨女撒氣!”
旁邊的蕭千堯聽了,找了蕭千雲,兄弟兩個一合計,便騎着馬出門,去找霍行遠麻煩了。
本來他們是要霍行遠好歹認個錯,討個饒,說聲對不起自己妹妹,誰曾想,霍行遠也是個倔性子,死活閉着嘴不說,只說沒有對不起蕭佩珩,這輩子沒有對不起的。
氣得蕭千堯夠嗆,着實把霍行遠一頓狠揍。
“以爲你是什麼玩意兒,欺負我妹妹!害得我妹妹病成那般!”
“揍死你個王八羔子,你當小爺的拳頭是吃素的!”
“我呸,自己沒本事,卻拿我妹妹撒氣,還想着讓我爹幫你說話?你當你多大的臉?也不知撒泡尿照照鏡子!”
這兄弟兩個人打了好一通後,便把霍行遠仍在路邊雪地裡了。
據說那霍行遠也是可憐,倔着性子不喊人,一瘸一拐地自己爬回家的。
這件事鬧出來,霍家人自然是氣得不輕。
可是霍行遠死活不說是誰打的,一口咬死了,只說是自己摔到了坑裡。
霍行遠不說,霍家人也沒辦法去蕭家興師問罪。
其實那邊蕭家兩兄弟理直氣壯得很,一點不怕霍家人來興師問罪,他們還等着呢,誰知道等來等去,也沒等來個霍家放個響屁!
至於霍行遠,因被打了那麼一場,又因爲在考場上意興闌珊,到底是錯過了這個機會,到底無緣殿試。
聽說霍家夫人,爲此好生哭了一場。
本來蕭家已經懶得去操心霍家的事了,他們只一心想着自己女兒,盼着女兒早早好起來,年輕女孩兒,若是真得就此落下病根,豈不是麻煩。
誰曾想,就在這時,霍家又傳來一個消息,卻是不得不令人側目。
天子下了一道聖旨賜婚,賜婚的是寶儀公主和霍家的第六子——晉江侯霍碧汀的親侄子。
消息傳來後,蕭家人一時也是怔住了,不過最後都商量定了,這事千萬不能讓佩珩知道。
誰知道,佩珩終究還是知道了。
佩珩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喝着一碗藥,濃郁的藥味在她鼻間縈繞,她默了片刻,沒作聲,依舊把那碗藥喝了。
旁邊的秀梅提心吊膽:“其實也沒什麼……既然親事不成,隨便他去找誰……”
佩珩此時倒是頗爲淡定:“嫂嫂,你也不必安慰我,我心裡都明白的。如今我並不會在意他去娶誰,他娶誰,也和我沒什麼干係。如今我要做的,自然是好好養病,要不然平白爲了他把自己身子糟蹋了,倒是對不起爹孃。”
“這……你能這麼想,那自然是好的……”秀梅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了,她總覺得小姑子這性情變得有些快。
可是自打那日後,佩珩的身子還真是一天天好起來了,到了過年那會,差不多已經可以停藥,臉上也泛起紅潤來。
蕭杏花看到,自然是鬆了口氣:“爲了那麼個男人,哭哭啼啼折磨自己,反倒不像她,如今重新站起來,我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