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 您再不讓開,下官回宮之後, 就真要去進您的讒言了。”這個姿勢實在令人不安, 展見星面上盡力維持,心內已開始發慌,趕在熱意撲上臉頰之前, 她放了狠話。
朱成鈞盯着她。目中現出疑惑。
他又不確定了。而他也沒法確定,這不是審案,無論他有多少辦法,最終答案永在她那裡,她不肯給, 他就得不到。
他終於退了開來。
“展大人, ”他又覺不甘, 嘲道, “你對付起我來, 倒是一向很有主意。”
他信她下得了手, 畢竟他已經領略過一次。
展見星裝作沒聽見, 轉身把梅瓶扶穩, 藉此平復了內心的波動, 等轉回來時,她已恢復了平靜:“王爺,您在文華殿裡說查到了攝政流言的線索,不知是什麼?”
朱成鈞懶洋洋走到門邊去,朝外吩咐:“把人帶過來。”
門外有人應聲而去。
展見星等了一會, 人尚未來,她心生好奇,走到另一側的門邊去,問他:“王爺要帶誰過來?”
朱成鈞望一眼兩人間空出的縫隙,面無表情地把臉轉回去,不理她。
展見星不知他何意,不好追着問,只得隨意望向庭中。
庭中有石榴樹,三月時節,丹芳未吐,滿枝新綠,令人神清。
得令的侍從沒有去太久,再過一會,便拎着一個堵了嘴的“糉子”回來了。
“糉子”似乎吃了不小苦頭,外面看着沒什麼傷,裡面已經嚇破了膽,嘴裡的破布一被扯出來,他就嘶啞着嗓子喊:“別殺我,我就是個傳話的,我知道的都招了!”
他嚷嚷的工夫裡,展見星打量了他一下,見是個三十上下的男子,相貌普通,衣着也普通,手腳緊縛,像個球般倒在地上,一副倒黴樣。
朱成鈞從他身側走過,坐到上首椅中,把茶杯端到手裡,道:“再招一遍。”
男子眉眼喪着:“爲什麼?王爺,我真的全都說了。”
朱成鈞掀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
“好,我招,我招還不行嗎?”男子更喪了,苦巴着臉道,“我是奉了襄王的令進京來的,襄王命我尋着機會,收買幾位御史老爺,參一參王爺,說王爺戀棧京中不去,行跡不臣,必有圖謀。”
展見星愕然着向他走近兩步。
襄王?
“長沙府的襄王?先帝胞弟?”她發問。
男子擰着臉費勁地看向她——不認識,不過他識相,道:“哎,就是我們王爺。”
展見星驚異地問:“襄王與代王並無交集,代王應當也沒得罪他的地方,他爲什麼下此黑手?”
男子道:“呃,這個——”他卡殼了片刻,轉而問展見星,“這位大人,你是朝廷派來審問我的嗎?先說好了啊,我真的就是跟御史老爺們傳個話,別的什麼也沒幹,這傳話還沒傳透徹,就被代王爺逮回來了,我這點過錯,不至於殺頭罷?我估摸着,打我一頓,把我攆走就差不多了。”
他說話間把自己的結果都安排好了。
展見星做過一任地方官,對這類滾刀肉又二皮臉似的人物不陌生,她倒有些回到昔日感覺,就近找了張椅子坐下,微微俯身,盯着他道:“這點過錯?你攀誣當朝親王,罪在不赦,本官上奏皇上,立時推你出去剮了也不冤。”
男子:“——!”
他眼都嚇得瞪凸出來,忙扭回去看朱成鈞,“王爺,怎怎麼就要剮我了呢?!我都招了的,我也沒叫王爺費事啊。”
“不要東拉西扯!”展見星喝阻住他,而後道,“襄王爲什麼叫你污衊王爺,你又收買了哪幾個御史,使了多少銀兩,都說分明瞭,若有一點隱瞞,罪加一等,不但你,你的家人也要牽連進來,到那時,你再想招也晚了。”
“這——,”男子眼神狡黠一閃,“回大人,我們王爺也是爲了朝廷着想,皇上年幼,代王爺呆在京裡,難免容易叫人多想,王爺一片公忠體國之心,所以纔不惜出了這個下策。”
展見星一愣,轉去看朱成鈞:“這就是他的實話?”
不,她奇怪的不是男子招的不實,以襄王之尊,真使出這麼個嘴巴沒把門的探子來攪局纔是笑話,但以朱成鈞之能,他不應該審不出真話,只叫人拿這幾句話把他敷衍住了。
真把這種話報到朱英榕面前去,倒好像給襄王臉上鑲層金了。
朱成鈞道:“他說了,我就當真話聽了罷。”
展見星皺眉。這話意來得更怪。
她見朱成鈞喝起茶來,不再解釋,她也不大想去招惹他,便按自己的意思轉回來,衝着男子冷道:“多想?代王雖在京中,全副護衛不過八百,爲着朝廷近來多事,先帝遺命特恩的兩支護衛都推遲至今沒有組建,反是襄王,人在長沙,手伸到了京城來,難道就不怕人多想了?”
朱成鈞只帶了八百護衛之事,她是後來才知曉的,當日城牆下那個令行禁止的氣勢太盛了,易予人銳不可擋的錯覺。
而這番話一出,她心中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男子眼又瞪大:“這位大人,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們王爺呢?這是血口噴人,我斷斷不會認的。”
展見星卻已覺得沒有理他的必要了,淡淡說了一句:“你不認,自有人認,能爲銀錢收買之人,又守得住什麼口舌?”
說完起身,“我這便稟告皇上,轉交有司審理。王爺以爲如何?”
她後一句話是向朱成鈞說的。
朱成鈞才放下茶杯,點了點頭,然後指男子道:“堵上。”
侍從立即過來,於是,那塊破布又回到了男子口中。男子在地上有點焦急地掙動了一下,展見星最後的話令他產生猶疑,但無論他是不是還想說點什麼,短時間內都已說不出來了。
展見星要告辭,朱成鈞站起來,和她一起往外走,他這時的氣息又平和了點,不那麼想找茬的樣了。
不過展見星心裡掛上了襄王這一樁事,沒空再琢磨他,朱成鈞不時側頭看看她,好幾次之後,她終於有所察覺:“——王爺,您看什麼?”
朱成鈞道:“我幾時看你了?”
展見星沒想到他居然不認,呆了片刻後道:“那是下官誤會了。”
到底看沒看,她也不很確定,畢竟她本來沒留意,硬要爭辯他就是看她了,那最後吃虧的不一定是誰。
朱成鈞自己又走了幾步,忽然道:“我要走了。”
展見星沒反應過來:“什麼?”
“回大同去。”
展見星驚得停了腳步。她沒想到他就在大街上把這個決定說了出來。
朱成鈞道:“驚訝什麼,這不是早晚的事,難道非要等人蔘我走。”
但她沒想到這麼快——不,也不算快了,朱成鈞正月進京,如今已經三月了,展見星思緒凌亂,一會後才道:“但是皇上剛纔說,想留王爺多住一陣——”
“我不耐煩帶小娃娃,尤其是心眼很多的小娃娃。”朱成鈞說着皺了眉,“他小時候,我見過一回,那時候不像這樣。不過也很煩人。”
他這麼說,展見星就只有無語看他了。
朱成鈞道:“你看我幹什麼?是不是想說我心眼更多?我問你,我要是有心眼,你還有機會在外面這麼胡鬧?”
展見星不悅反駁他:“王爺,我沒胡鬧。”
但是隻說了這一句,她又覺說不下去,她從前覺得朱成鈞古怪,但真正做出驚世駭俗之行的分明是她,以他的出身與性情,他不能完全理解她的志向與堅持,但於不理解之中,他仍是選擇放手,尊重了她。
“這與王爺心智無關,只是王爺品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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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方有奔馬呼嘯而來,朱成鈞及時伸手將她一扯,她驚險閃過,但衣袂都被風聲帶得飄起。
展見星舉目追望,餘悸中而忽然凝神:“有軍情?”
那匹馬上的人是驛兵打扮,背插令旗,方向直衝午門而去,看其去勢,非但有軍情,而且是八百里加急的最高級別。
她與朱成鈞對望一眼,這軍情來歷不難猜,兩人都意識到:寧藩,恐怕是終於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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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藩確實反了。
朝廷問責的文書早已發去,方學士親自撰寫,責令寧王來京請罪,一去如沉大海,而到這春暖花開的暮春時節,寧王終於以一面反旗迴應了問罪。
展見星與朱成鈞走到文華殿的時候,方學士等大臣已齊聚殿中,朱英榕雖未親政,但這樣的消息不能不知會他一聲。
這消息來得急,但醞釀得實在是太久了,朱英榕對此也不意外,他小小的身軀坐在龍座上,還撐得住,點頭道:“朕知道了。”
但等到展見星得到通傳後進去,將襄王派人收買御史陷害朱成鈞之事如實稟告以後,他背脊就忍不住往下塌了一塊,顫聲道:“五叔做的?”
襄王行五,是他正經的親叔叔,雖然朱英榕打出生沒見過,但論親緣要比朱成鈞近得多了。
方學士等還未退去,都露出驚色。
展見星躬身道:“皇上,代王爺已將襄王手下抓住,臣問了兩句,但未敢擅專,請皇上下旨,命有司嚴查。”
朱成鈞在旁邊補了一句:“御史罵我,我覺得不對,派人盯了幾家門戶,從一個姓秦的後門處抓到了他。”
他盯官員門戶很顯然不對,但御史先去招惹了他,還真叫他拿住了把柄,抓到了跟襄王的首尾,在場大臣也無話可說了。
只有大臣疑惑道:“襄王——爲了皇上,抹黑代王?”
這彎子繞得怎麼樣且不說,襄王自己,就有這麼高風亮節?
這“大忠”裡透出來的味兒,怎麼聞,怎麼有那麼點不對。
展見星含蓄地點了點頭:“襄王派來京中的手下是這麼招認的。”
她未隱瞞,因爲用不着隱瞞,朱成鈞未動真格審訊,因爲也用不着審,他審出來的,朝臣未必肯服,他不多管,朝臣不傻,自會深究下去。
甚至都不必到動用有司的程度,方學士等閣臣已然滿腹狐疑警惕——襄王私自派人進京串聯收買御史,本來就是個極越矩的行爲,又撿在這時候,幼帝誠然可欺,但想欺他的,到底是代王,還是襄王?
——哦,對了,寧王是確鑿要謀朝篡位來欺一欺的。
幼主坐龍廷,便好似手捧千金過市集,甫一邁腿,已引得各方饞涎滴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尾巴我補一下,還是掙扎一下全勤,錢沒兩個錢,給自己找點動力,老這麼斷,不是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