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教師新村時,才早晨5點鐘,小區裡一片寂靜,連晨練的老人都還沒有起牀。
夏曉荷想起佟佳惠寒來暑往早起送報紙那些年的經歷,不免心生無限感慨。
夏曉荷覺得,佟佳惠的人生之所以一直在走下坡路,根本原因是她的人生規劃沒有做好。以她的家境,高中畢業後應該先學一技之長再選擇就業。失業後,她首先面臨的不是生存問題而是情緒問題。她不該那樣瞎折騰自己,而應該先調整好情緒,沉下心來分析自己的長處,或者抓緊時間學一些新的本領,遇到合適的機會再主動爭取。找工作,其實就跟找對象一樣,急不得,要慢慢遇。她又想,出於人文關懷,單位和社會應該設置一個緩衝期,給失業人員一個從心理到行爲的適應空間。
這就是現在的夏曉荷,一個成熟而理性的中年女子。可是,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師生戀,她又感到十分迷茫。
想着想着,已經回到自家的化肥廠小區。進到家門,母親已經起牀了,正在打點外孫的早飯。女兒一夜未歸,做母親的喜憂參半。喜的是女兒身邊終於有了男人,憂的是怕女兒再嫁錯郎誤了下半生。
夏曉荷進屋後,就忙着找換洗的衣服,洗澡,化淡妝。待一切收拾停當,兒子子夏已經被姥姥喊起來了。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說:“媽,你昨天幾點回來的呀?我等你到半夜呢。”
夏曉荷說:“昨晚下雨了,媽媽沒帶雨傘,就住在一個朋友家了。這不一大早就回來了麼。”
三人匆匆吃了早餐,依舊是母親送子夏上學,夏曉荷按照每天的習慣,上班前都要簡單翻看當天的晨報,瞭解前一天城市裡發生的各類新聞。
當天的晨報,副刊中的一篇文章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標題是《永失我愛》,作者濛初,編輯劉釗,是一篇悼亡的散文。
雖然只是一篇文藝作品,沒有指名道姓懷念對象是佟佳惠,但瞭解內情的人一眼就能夠看出是呂濛初寫給亡妻的。表達方式,開始是含蓄內斂,是淡淡的憂傷,然後是如泣如訴,到最後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盛夏,正是蕙蘭開放的時節,而你這一株,卻枯萎了,化作一縷煙,一片去,隨風飄去,飛入那浩瀚的藍天碧海。
我不想用那個可怕的字表述你的離去,你的美麗和清芬猶在,在那牆上相框的巧笑中,在我的午夜夢迴裡。
那打溼枕巾的,不是淚,是你派來的精靈,爬到我枕邊,撫我一顆孤獨傷痛的心。
心,已經痛得無法呼吸。
我不想用花兒標註你的美麗善良堅韌,你是疾風中的一株勁草,不畏雨雪冰霜,年年歲歲生長,歲歲年年綻放。
那個着一身工裝穿行於紡織機前織出一片錦繡的青年女工是你,那個騎着自行車風裡來雨裡去把散着油墨清香的報紙送進千家萬戶的美麗天使是你,那個讓小小的蝸居一塵不染讓廚房總是飄出誘人菜香的賢妻良母是你……
你給這個世界太多太多,卻獨獨忽略了你自己。
你只知大地天空的寬闊與博愛,只要紮根一方泥土,承受雨露恩澤,便可自由倔強地生長,用你的一抹綠裝扮整個春天。
怎知,可怕的病害正悄悄侵蝕你的肌體,終使你倒伏下去,再無力站起。
我,一個愚夫,一個失敗的園丁,只能見你日漸枯萎而無力回春。這個家,留下你太多的痕跡,卻獨獨少了你。
這一個月,30天,720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我的精神都被孤獨和寂寞啃噬。
早早睡下,期盼夢中見到你。黎明時分,方知你是真的離去。
我的愛人,我真的永遠失去了你……“
夏曉荷放下報紙,內心茫然。
看來是呂濛初在佟佳蕙走後一個月寫的,卻不知爲何過了兩星期才發表,或者是過了兩星期才投稿。這時候,已經到了司機接她上班的時間,她暫時將這些疑問拋卻一邊。
夏曉荷指揮司機直接把她送到市政府。
今天上午8點半要開的是息訪維穩協調會。而當前鳳凰城面臨的兩大不穩定因素,一個是老小區改造拆遷問題,另一個是拖欠農民工工資問題。作爲鳳凰城羣衆事務服務中心主任,夏曉荷領了兩項工作任務,一是做好政策解釋,二是做好人心安撫工作。
聽取了相關情況彙報後,李副市長說:“夏曉荷,你們羣衆事務服務中心對化解矛盾有什麼想法?“
夏曉荷說:“維護社會平安穩定,羣衆事務服務中心責無旁貸。我們做政策解釋沒有問題,關鍵是政策兌現。我聽說一些拆遷戶按規定期限不能回遷,相關部門卻不再支付拆遷居民的租房補貼。有的回遷房結構格局不好,建築質量差,面積縮水,是居民上訪的主要原因。而拖欠農民工工資,根本原因是三角債問題,最後把負擔全轉嫁到農民工這一弱勢羣體身上。所以,不下猛藥除病根,我們羣衆事務服務中心也只能給他們提供一點短期的安慰劑。”
李副市長展開講話稿,說:“就當前化解社會矛盾維護社會穩定,我講三點意見。一是提高認識。要充分認識穩護社會穩定這項工作的極端重要性,近期要把主要精力放在維穩工作上。二是制定方案。要針對社會矛盾的焦點問題,制定詳細的工作方案。三是狠抓落實。相關部門要採取有力措施,按照拆遷合同約定兌現責任,採取有力措施解決農民工工次拖欠問題。形成一級抓一級,層層抓落實的局面。”
會後,夏曉荷坐上車回單位。想利用午餐時間,與班子成員研究會議精神落實問題。
她想到了兩件事:一是8890熱線要保證24小時暢通,這就要增加人力,而中心現有的接線人員肯定不夠,要向市裡打報告借調人員爭取支持。二是加強工作人員業務培訓,提高他們的政策水平,保證對羣衆來電來訪能夠給予權威準確的解釋,避免他們因不瞭解政策而四處上訪,造成不良社會影響。
然而,中午吃飯,中心4個副主任只來了兩個。
夏曉荷心中不悅,卻不能掛在臉上,她掏出手機給辦公室主任小丁打了電話,讓他通知大家下午1點半到中心小會議室開會。
剛放下電話,手機又響了,看來電顯示,是呂濛初。夏曉荷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呂濛初:“知道你上午開會忙,所以沒敢打擾你。你今天早晨走得匆忙,你走後我仔細想了想,在咱們進一步深入交往之前,是不是應該先徵得你母親的意見。你今天早晨跟她說你昨晚跟誰在一起了嗎?”
因爲邊上還有兩個副職,夏曉荷只能閃爍其詞:“你報紙上發的那篇文章我看了,文采很不錯啊!你說的那件事嘛,我還沒有跟她解釋。我想,是不是可以這樣考慮,首先要正視歷史,然後纔是開創未來。嗯,嗯,還沒吃飯呢,正準備吃。下班後可以。”
呂濛初是想約夏曉荷下班後繼續去他家裡,具體商量兩個人關係下一步發展問題。
早晨看了那篇文章,夏曉荷其實心裡是不太舒服的。
儘管呂濛初把自己與佟佳惠共同生活這18年的脈絡已經講得很清楚,她還是覺得他們中間橫着什麼,看了那篇文章後,她明白了,橫着過去18年家庭和情感生活在他心中打下的烙印,那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淡化的,更何況是磨滅。
因爲一上午都在忙工作,她沒有顧得上想這些。
下班後,夏曉荷給呂濛初打了個電話:“呂老師,今天工作了一天,太累了,加上昨晚也沒休息好,我就不過你那裡了。你說的那件事,我倆都再仔細想一想。雖然我今年36歲,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但是在老師面前,我永遠是個學生,所以,我還想請您多提出建設性的意見。”
放下電話,夏曉荷就有些後悔,她這番話像是在作報告,不是談請說愛,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自己都搞不懂,呂老師又如何能猜明白。但是話已經說出去,不去他家了,這會兒又不便改主意,只好任他猜去。
她又把工作思路理了理,看了辦公室報上來的羣衆事務服務中心維穩息訪工作方案和打給市裡的借調人員報告,對不當之處用鉛筆作了修改,這才下樓坐上車回家。
車開進小區,她一眼就發現呂濛初提着個黑色塑料口袋,在樓下石桌邊站着看一羣老頭兒下象棋,正給其中的一個支招,另一個似乎對他違背觀棋不語老規矩的行爲表示不滿。
這一突發情況令夏曉荷感到措手不及。
她下了車,猶豫了一下,還是迎上前去,故作鎮靜地說:“是呂老師嗎?您怎麼來了呀,事先也不打個電話。走吧,請上樓吧。”
呂濛初向那位有些小小慍怒的老先生道了歉,說:“我學生回來了,再見老哥哥!”
這回,改爲夏曉荷有些小小慍怒:“你怎麼這時候跑來啦?事先連個招呼都不打,整得我多尷尬!”
“我請你過去,你又不去,買的這些活物做給誰吃?我只好親自送上門來啦!追女孩子,就要有個追的樣子嘛!”
見夏曉荷沒有get到他的幽默點上,呂濛初又說:“曉荷,你不知道,我特別怕一個人回那個空蕩蕩的家。我不求別的,就希望有個知心的人陪我說說話。而你,曉荷,是我認爲最知心的人。”
後邊這番話,着實打動了夏曉荷,想想早晨看到的那篇散文,她小小的慍怒立即被化掉了,轉爲一絲絲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