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一刻,夜黑如濃墨。
千秋閣的殿門被一人小心推開,因背對着月光,那人映出的黑影被一瞬間拉得老長,像是烙印在了那地磚之上。
恆王渾身都是緊繃的,他一腳剛跨過門檻,擡頭,微愣了一下。
寧容左還沒睡。
他穿着那件白色的纖薄寢衣坐在炭盆前,外面又披了一件藏藍色的長袍,頭髮披散,像是剛洗好的黑色錦緞,柔軟滑順,清俊的面上,那不含感情的目光緊咬着煤塊上忽明忽滅的火光,一言不發。
恆王頓了頓,剛要把另一條腿邁進去,那炭盆裡突然炸出一朵小火花來,嚇得他一抖,手心大把的出汗。
轉身合上殿門,他卻沒敢往前走,在得知江淮下午來過之後,本就顛簸的心便越來越沒底了。
站了一會兒,時間彷彿就此凝固了,明明點着炭盆,殿內的溫度卻直線下降。
終於,在恆王以爲寧容左睡着了的時候,他驀地開口,聲音極輕,不細察覺根本聽不清楚。
“是二哥做的吧。”
恆王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知道他在問什麼。
本想扯謊,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索性攤牌道:“是,是我做的。”
他是低着頭說的,說完擡頭,渾身一僵。
寧容左正轉頭看着他,那雙眸子泛出的光,就像是午夜墳場裡幽森的鬼火,看得人不斷滲出冷汗,卻在氣勢的傾軋下,分毫不能移動。
半晌,他再次開口:“二哥都做什麼了?”
恆王深深地嘆了口氣,走過去多有賭氣道:“上元節那天,我以你的名義,叫修仁送了一張白帕子給她。”
說完,又湊近了些,冷哼道:“你們兩個早就該兩清兩淨,再不糾纏了,二哥這是在幫你!”
寧容左又轉過頭復盯着那個炭盆,眼中光和最後一抹火星子共同湮滅在這個寂冷的夜裡:“鴻蒙齋的令牌,是你拿走的?”
恆王抿了抿嘴脣,忿忿道:“是,是我偷的,是我私自調動了鴻蒙齋在洮州的分部,命令他們去殺江淮的,誰知道這條毒蛇的命這麼硬,這麼多人殺她,竟還能死裡逃生。”
心中的猜想完全被證實,寧容左的眼皮輕擡了一下,隨即起身,那件藏藍色的外袍順着消瘦的肩頭無聲滑落,撲在那炭盆之上。
恆王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眼瞧着寧容左往外走,忙趕過去攔住他,不安道:“老四,你做什麼去!難不成你要去找她?!”
寧容左面色掩在黑暗中,辨不清神情,只是推開他的手,一步步的走向殿門。
恆王咬牙,算是豁出去了,直接攔在他的身前,喝道:“老四,二哥都已經幫你把這份感情給扔了,你就別再往起撿了!”
寧容左的腳步戛然而止,卻仍是不肯言。
恆王繼續道:“老四,自打你從渝州回來之後,你就一千個一萬個不對勁兒,你的心完全被那個女人攪亂了,你可是將來要繼位的人,你不該如此沉溺於兒女私情!”
說着,放下了攔着他的手:“實話和你說了吧,你去找父皇收回老三和江淮婚事的那一晚,你前腳走了,後腳父皇就叫我去了。”
寧容左眼珠輕輕一動,語氣仍是略帶壓抑的:“父皇說什麼了?”
“父皇叫我幫你。”恆王皺眉道,“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父皇的意思很明顯,這個皇位還是你的,只要你和江淮那個舊臣黨首分開!”
寧容左停了停,伸手想要推開那殿門,卻又被恆王打開了,他用力的錘了一下他的肩膀,氣的渾身直抖:“老四!”
說着,十分悵然的嘆了口氣:“二哥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讓你登上皇位!江淮現在就是你立儲之路上最大的絆腳石!若不是因爲她,你五年前就該是太子了!還有去年那次,別以爲我不知道!父皇立儲的詔書都寫好了,你卻因爲私闖御史府救她又失良機!”
寧容左的身子驀地踉蹌了一下,隨後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
恆王擔憂的看着他,聲音有些低:“老四,你變了,你從前沒這些顧慮的,你的心開始軟了。”說着,搖了下頭苦笑道,“若不是你現在心軟,二哥都不知道,你從前的心竟然那麼狠。”
寧容左微側眼:“有多狠?”
“還記得常淑妃當年是怎麼死的嗎?”
寧容左再次轉頭,眸光一閃精光。
恆王見勢,語重心長道:“老四,你要把眼界重新放開,江淮不過是個女人,這世上有千萬個比她漂亮,比她優秀的女人,但皇位卻只有一個,那個纔是你該得的,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坐在上面,你是將來號令天下的皇,你將永坐江山,江淮算什麼,皇權纔是真。”
寧容左輕斂眸,忽的笑了,笑的那叫一個風輕雲淡,竟停不下來了。
恆王緊張的看着他:“老四?”
寧容左收回扶在殿門上的手,不緊不慢道:“二哥別怕,我只是想去院子裡透透風,沒打算去找她,你說的不錯,我的心……確實軟了。”
“你明白就好,爲帝者,最不該軟的就是心。”恆王微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四,別記恨二哥,二哥這是在幫你。”
寧容左轉身向內殿走去,話音忽遠忽近:“不,我反倒要謝謝二哥,既然現在和江淮崩了,那舊臣也就不再爲我所用了,麻煩過兩日駱禮維生辰的時候,二哥幫我跑一趟,想要繼續順着這條路往下走,總得再尋一個殺人刀。”
恆王聽他這話,終於露出一絲欣慰的笑,點了點頭,道:“好。”
話音剛落,那已經滅了的炭盆忽的一亮,竟不知從哪塊煤上覆燃了一撮小火苗,它睡醒了,很有精神,不到兩秒便將那件藏青色的長袍燒了個洞出來。
恆王連忙拿起那件衣服,撲滅了上面的火。
而炭盆裡,卻燃的異常的盛。
……
上御司,子時一刻。
江淮在噩夢中驚醒,順道驚醒了睡在榻邊的貼身宮女山茶。
她迷糊糊的起身,道:“大人怎麼了?”說着,走到桌旁,拿起火石點燃了那個金色的燭臺,影綽的光暈打在殿裡,內景倒也清晰可辨。
江淮掀開錦被,撐着坐起來,渾身已經被汗打透了,她抹了把額前的虛汗,有些渴,便道:“山茶,給我倒杯水。”
“是。”
山茶聽話的倒了杯水給她,江淮就着她的手喝了,乾澀的嗓間潤了潤,也沒那麼疼了,只是所視之處,一片黑暗,她都不知道山茶是怎麼準確的把水杯遞到自己嘴邊的。
“怎麼不把燈掌上?”她啞聲道。
山茶聞言,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燭臺,疑惑道:“奴婢點了啊。”
江淮蹙眉,揮了下手:“起開,你擋光了。”
山茶哦了一聲,微側了下身子。
江淮的動作有些怪異,不知道看哪裡,依舊道:“我叫你讓開。”
山茶又往遠站了站,道:“大人,奴婢讓了啊。”
江淮揮在半空中的手剎那間停住了。
山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往前湊了湊,心猛地一懸,江淮的眼睛很怪,兩隻眸子雖然素日也是黑濛濛的,但今日卻異常的渾噩無神,像是被緲煙罩住了一樣,透不出氣。
她不安道:“大人?”
江淮的手無力的垂在被子上,她輕合了眼皮,然後道:“山茶,把燈吹了吧。”
話音落了,桌上那燭臺上的火苗‘咻’的滅了。
徒留一抹白煙在殿內縈繞。
……
沒想到。
時隔七年,眼疾居然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