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尾,刑部天牢。
明日是穆雎回西昌的日子,也是黎涇陽等人集體押送北疆的日子。
江淮答應他們,臨行前見上一面。
――
那裡一成不變。
陰鬱的天,悶窒的牢房,連牆上的血跡和燒痕都和第一次來時,一模一樣。
黎涇陽被關押在陳壽當初被關押的地方,整條牢房的最裡間。
穆雎跟在那個引路的侍衛身後,不安的搓着手掌,她從未來過這種地方,覺得這一瞬間好像回去了那個木屋,黎涇陽斷掌的情形歷歷在目。
旁邊轟隆一聲響,有人哀呼道:“冤枉――”
穆雎嚇得一顫,慌忙後退了兩步,被困在這個腥臭潮溼的天牢裡,精神自然繃得極緊,她拍了拍胸口,低低呼道:“嚇死我了。”
前行的侍衛停下來,擡腳對着那個牢間的鐵門狠踹了一腳,震聲落了,裡面那人再不敢動作,死寂的,連牆上的滴水聲都清晰在耳。
侍衛轉過身,指着最後邊那個牢間,恭敬道:“二小姐,就是這裡。”說着,掏出腰間的一把鑰匙,“要打開嗎?”
穆雎的小臉蒼白微緩,忙不迭的點了點頭,竟有些激動:“麻煩你了。”
侍衛依言開了牢房的門,將鑰匙放好,細心囑咐道:“屬下並非冷血之人,實在是定下的規矩不可違抗,麻煩二小姐快些出來,別叫我難做。”
穆雎頷首,取了一小塊銀錠遞給他:“我知道,有勞你了。”
侍衛卻接過,只是道:“二小姐還是快寫吧。”說完,轉身去了另一個拐角等她,目視前方,不偷看也不偷聽。
穆雎見他不收銀子,覺得稀奇,但時間不等人,她也只好把銀子收回去,深吸一口氣,抓着那個滿是血污的門閂,使勁一拉。
可用了吃奶的勁兒,纔可憐的拽出一個細小的縫兒來。
也不顧衣服是否會染髒,穆雎豁出去,用力一撞!
又是轟隆一聲,那鐵門順勢一下翻了過去,撞得對面本就脆弱的牆皮紛紛下落,將地面的灰燼全都撲了上來。
穆雎被那味道薰得連着咳了好幾聲,揮了揮手,纔看清面前的情形。
不堪入目的牢房內,除了那個浸在淤泥血水裡的草甸子外,只有一個鐵質的椅子,上面刀鋒豎立,閃着精寒的光。
而此刻,那椅子的正前方,站着一人。
身着白衣的黎涇陽異常奪目,在那些雜草污泥的襯托下,他的氣質從未如此耀眼過,就像是黑幕上的那顆明月,力壓繁星,像是出淤泥的蓮花。
不染纖塵,靜立如白雪。
穆雎看見他,日思夜想之下有些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但爲了不讓他擔心,還是硬噙着淚,一步一步踩着淤泥走了進去。
黎涇陽沒想到她會來,有些吃驚,溫聲道:“你怎麼來了?”
穆雎沒說話,一直走進他的懷裡,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想着,兩人認識這麼久,還沒真正的擁抱過。
黎涇陽的懷抱很暖,就像他的笑容,恰如初春,正是梨花盛放的季節。
她埋着臉,淚水很快就浸溼了他的衣衫,語氣不堪委屈:“黎涇陽,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要回西昌了。”
黎涇陽眼底浮出一絲落寞,伸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髮絲,有些不捨道:“我明天也要走了,北疆這一路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穆雎鬆開手,擡頭仰視着他,一雙眸子浸滿了水霧,太過傷感,當真是連一絲牽強的笑容都沒辦法假飾。
她微呼了口氣,哽咽道:“路上小心,到了北疆,做苦役的時候,記住,能偷懶……就要偷懶,千萬別累到自己。”說着,抿了抿顫抖的嘴脣,“我等你回來。”
黎涇陽的笑容突然從悲傷變得有些無奈,輕推開她,低低道:“傻丫頭,說什麼呢,那可是二十年,難不成你要等我二十年?”
他說道最後,語氣控制不住的激動。
穆雎死攥着他的衣角,雙手的骨節以爲用力而發冷發白,自小到大,她只要是倔起來,別說是八匹馬,就算是八十匹馬也拉不回來。
想着,她悶聲固執道:“我不,我就要等你。”
黎涇陽悵然失笑,知道江淮會安排,也不再費力去勸阻她,伸手輕拍了拍她消瘦異常的背,心下卻有些吃驚。
沒想到自己下牢還不到一星期,這小丫頭就瘦成這樣了。
他忍不住疼惜道:“別使小性子,快回去吧,這裡又臭又髒的,小心染了什麼不乾淨的病,你的身子可還沒好利落呢。”
穆雎搖了搖頭,面上驀地多了一絲拘謹,她將視線挪開,深吸了一口氣,不安的握緊他的領口,往下拽的同時費力的踮起腳尖。
這個不上不下的高度,剛好夠得到他溫潤的嘴脣。
不知道是因爲過於緊張的緣故,還是氣溫所致,她的脣出奇的涼。
輕碰了一下,隨後不自然的推開面前的人。
黎涇陽趔趄了一下,愣了愣,似笑非笑的摸了摸嘴脣,不可思議道:“靈兒?”
“我等你。”
她紅着眼睛,重複着那句話,語氣依舊是駭人的堅定。
說完,轉身毅然決然的離開了。
黎涇陽佇立在原地,好看的眉頭一點點的蹙起,驀然有些惆悵。
還有些,擔心。
……
四月一日,清晨。
一一告別之後,穆雎終於踏上了西昌的歸程,離家近一年,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她的思鄉之情在此刻,異常的強烈。
北堂按照江淮的吩咐,一路暗中護送。
當然,江淮也在私下安排了其餘的人。
一人一馬行至洞庭峰的山腳下,那裡的積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大片雪白消失不見,隱約露出青蔥的草皮,她挺身眺望,入目的是無邊無際的生機盎然,沁涼的氣息環繞周身,讓人的心情不由得開闊了許多。
穆雎扯繮,停下愛馬烏金,身後不遠處,忽遠忽近相隨的北堂也停了下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滌盪盡胸中的悶氣,近日哭的太多,眼睛有些發酸發澀,這樣吹了風,倒是略微溼潤,舒服了些。
在長安住了近一年,經歷了西昌十八年都沒有經歷過的事,數次瀕險,又數次化險爲夷,這顆脆弱的心一直都是跌宕起伏的。
一年就如此心驚動魄,穆雎搖搖頭,真不知道江淮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看來,這裡真的不適合自己。
從小到大,很多人都說她骨子裡流淌的是奔馬的血,滾燙而富有激情,西昌就像是天然的跑馬場,闊無邊際,任君馳騁,無拘無束。
可一到了長安,就像是被困在了圍欄裡,不得放肆。
好在,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她低頭,看着自己這一身颯然的緊身黑白套衫,是說不出的舒適,看來大湯的衣服再漂亮,也不如獨屬自己家鄉的服飾適合自己。
穆雎伸手撥弄了一下自己的羊角辮上的銀色小鈴鐺,那清脆的聲音貫入耳朵,就像是呼喚離家小雁歸巢的信號,似童謠般動聽。
調皮的清風吹拂起她的衣襬,穆雎知道自己真的要上路了,眺望着長安那富饒寬廣的萬里疆土,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涼氣,通紅的鼻尖輕輕一禁,雙手比在嘴邊,大聲的呼喊道:“我走啦――再也不回來啦――”
說着,她熟練的扯了下馬繮,轉身命其蹄疾,連人帶馬登上那個必經的高坡,視線也逐漸放大,如此曠然的感覺讓她驀然有些鼻酸,雙眼一眨,隱露紅意。
再次停下,穆雎猶豫兩秒,再次揚聲喊道:“黎涇陽――我等你――”
她的聲音悠揚婉轉,被清風兜轉着,半天也不消。
一滴清淚劃至脣邊,她淡淡抿去。
可就在她再次要扯繮上路的時候,身後有人淡笑道。
“姑娘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