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爲, 白淵是個好丈夫,但是沒有料到他會給我一個這樣的安排。
我一把抓住白淵的袖子:“你……”
“你不想這樣?莫離,我可不能讓你一個人把小鈴鐺拉扯大。那樣很辛苦的。”
“我……”
白淵指指緋顏:“我都不介意他給我的兒子做養父, 你也先忍耐一下。”
緋顏的臉抽搐了一下。
凝霰上仙扯扯嘴角, 翻了個白眼望天。
我沒有再說話, 心裡的酸楚涌上來, 慢慢抓緊了白淵的袖子。
白淵伸手拍拍我:“莫離, 不要難過,我只有把你和小鈴鐺的未來都安排好,才能放心。我做的選擇, 都是最好的。”
我看着他日漸消瘦的臉,第一次沒忍住地想哭。
白淵把我圈進懷裡抱了抱, 嘆了口氣。
就在此時, 我聽到卿姨的驚呼。
然後是一聲悶哼。
我慌忙擦了眼淚擡頭, 竟然看見玄崢不知何時現出身形,一把抓住緋顏的胳膊, 死死盯着他。
我和白淵都驚了一下。玄崢在穹明宮這麼多天,都沒有在其他人面前現身,但是這次,怎麼就出來了?更何況,緋顏跟他有什麼關係?
站得離緋顏最近的凝霰上仙下意識地去拉玄崢, 但是手一碰到玄崢的衣角就被一股力量彈開, 直接撲通一聲後倒在地上, 摔了個四腳朝天。
緋顏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他之前並沒有見過玄崢的容貌, 所以估計還暫時不知道這個人是玄崢。但是他也顯得有點害怕,結結巴巴說:“你, 你幹嘛?”
玄崢的身體有點發抖,雙目死死盯着緋顏,裡面醞釀着看不透的情緒,如同墨色的江河一般滔滔奔涌不可停止。
這時,長渺上仙及時出現,站在玄崢身後開口:“閣下可是有什麼事情?”
玄崢盯着緋顏良久,方纔問:“他是一隻赤狐,但是爲什麼身上有彼岸花?”
這個問句讓大家都始料未及。這又跟彼岸花有什麼關係?
緋顏的眼睛一閃,有點驚異地看着他。
凝霰上仙很快站起來,道:“緋顏從生下來身上就有彼岸花,衣服上也就繡上了這圖案。怎麼了?”
玄崢後退一步,道:“彼岸花是冥界的東西,怎麼會在一隻赤狐身上出現?與生俱來的?哼。”
我這纔想起來,緋顏衣服上,還有那塊紅帕子上的彼岸花我都見過,但是並沒有在意過有什麼不對。我一直以爲,這只是紅狐狸給自己的一種風騷裝飾罷了。
我更深刻地記得,當初緋顏把我從一羣亂兵中救出來的時候,手上指甲變得很長,露在外面的手和脖頸上,有大片蜿蜒開放的血紅色彼岸花,妖豔而清冷。
“這真是我一生下來就有的,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緋顏說,“我知道這不對勁,曾經跟嘟嘟找了很多典籍來看,都沒有找到解釋。你知道?”
玄崢垂眸想了想,慢慢擡起手。我看見玄崢的指尖一縷一縷漫出黑霧,中指點在緋顏的額頭之前。緋顏的眼睛閉了閉,像是有點頭暈,但是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去。
玄崢指尖的黑霧漸漸彌散後,緋顏咳嗽了一下,定神看他:“怎麼樣?”
玄崢早已收了眼中的情緒起伏,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的孤冷:“沒怎麼,你好好的,沒有問題。”說完轉身就走了。
凝霰上仙望着他的背影,還有點不甘:“真是,平白無故嚇什麼人!我還以爲他能看出什麼端倪呢!”
我覺得玄崢很奇怪,但是也不好再去多問。想來,就算去問,他自己不肯說,也是徒勞無功。
團團降生半個月後,卿姨帶着纓璃、皙珂和小團團跟我們辭別。臨走的時候,卿姨說,以後我們可以隨時去青丘串個門,畢竟白淵已經是團團的義父了,也算是一家人。
玄崢在九重天待了半個月也是不想再待下去,前腳卿姨剛走,他也一聲不吭地走了。我曾經想去追着問問他要去哪裡,還會不會來跟我們見面,但是他已經連影子都不見了。
我有點失落,又有點歉意。畢竟我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記起前一世的事情。白淵已經娶了我他或許不在意,但是對於玄崢來說……他自小就失去了父母和妹妹,自己一個人艱難地長到這麼大,又因爲一場九重天的禍事而在三界中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真正能跟他好好說話的都沒幾個,這樣一來,對於他的一點點溫情都是彌足珍貴的。但是我至今記不起上一世,見到他也沒有實實在在的親情,不得不說很遺憾,對玄崢也有點過意不去。
至於長渺上仙和凝霰上仙,他們要回蓬萊,把緋顏也一起拉了去。這樣終於算是清淨了,我以爲我和白淵會一直呆在穹明宮裡,但是白淵說,最後的日子,他要回永山。
不急不緩的山風吹得竹樓檐下的鈴鐺叮叮作響,屋頂上的藤蘿花串串開放,我正燒着茶爐子裡的水,聽白淵說:“這可是家裡的規矩。到了臨離世之前,能回來的就回來,把自己的墳墓挖好,碑銘也立好,再把竹樓修一修,給先祖掃一掃墓地,纔算是最後的清淨。”
我盯着茶爐子裡的水盯了好久,爲他說的這些事情嘆了口氣。爲自己挖墳立碑,想來,或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白淵身邊有我,有未出生的小鈴鐺,他不會孤單。但是若是其他的先祖,在最後的日子裡獨自一人來做這些事,纔是最大的孤悽。
白淵笑道:“別再太傷心啦。莫離你知不知道,我們只是暫時分別一段日子而已。千雪白猿的肉身死後,靈魂進入陰間是不滅的,依舊可以轉世輪迴。到時候,我賴在幽冥界不走,一直在酆都城裡等你。等到你之後,我們再一起去投胎,生生世世做夫妻。”
我睜大眼睛:“真的?這樣也可以?”
“那當然!”白淵顯得有點得意:“我在幽冥司那邊也有交情,跟他們說一聲,想在酆都城賴多久就賴多久,誰也不能逼我去投胎。等到你之後,再讓那個崔判官還有司命星君,把咱倆的命格寫好了,我們再走。到時候,不管下一世會投到哪裡,我們還能做夫妻。”
我還是有點懷疑:“真的麼?可是這樣,算不算是自寫命格,有違天道啊?”
白淵衝我擠眉弄眼:“自寫命格又怎麼樣?我活了這麼多年,別的沒有,單單交了這一羣狐朋狗友,除了吃肉喝酒之外,他們還是有點用處的。”
說着,他很高興地湊上來,抱着我的肩膀道:“所以,你就當跟我短暫分別一段日子,等過些時間,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到時候,你要記得,去幽冥司的酆都城裡找我。”
我聽他這樣說,也有點放心了:“嗯。”
在永山裡,我跟着白淵一起,聽他的話把竹樓修繕好,墓地收拾好,再給每一個先祖的墳墓前掃了灰種了花,最後把吃的用的準備好,等着小鈴鐺的出生。
小鈴鐺一天天長大,我的肚子也漸漸沉重起來,行動都不方便。白淵的身體大不如前,往往做起事情來都慢了很多,還很容易覺得疲累。但是我們還是把這些事情給做完了,然後就一起躺在竹樓邊的長廊上,我一邊釣魚,一邊聽白淵跟我講故事。
這些故事,大多是白家先祖們的恩怨情仇,和天上神仙們的諸多過往。
我看着白淵搖頭晃腦講故事的模樣,恍然間,彷彿又回到了在很久之前的最初。當年白淵扮成一個走街串巷的乞丐去勾搭我,然後死皮賴臉做了我家的跑堂夥計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站在我家的酒館大堂裡,一邊倒酒一邊興高采烈地給酒客們講故事。
那些神鬼故事,當時我可是不相信的,以爲我家收了個有瘋病的夥計。
但是,白淵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謊言。
那個時候,門前梨花勝雪,堂內酒香馥郁,光陰如同天上的白雲,晃晃悠悠一日千年。
最後的日子裡,我總是會想起很多人,也把他們再講給白淵聽。
我會記起,當初在林州城裡,說書棚子裡的蘇老伯、鄰家賣水果的柳嬸和他們夫妻的女兒小桃子、熟食鋪子裡的燒鵝燒雞大餅子、衣服上的刺繡花鳥栩栩如生的美人針娘,來來往往的酒客、滿街亂跑的小孩子們,還有遲雲。
白淵說,他覺得小鈴鐺肯定會像他,喜歡鬧騰喜歡到處跑,喜歡漂亮姑娘和美酒點心。他還覺得,小鈴鐺八成會從沒長大的時候就會勾搭小姑娘,然後引來源源不斷的桃花債。最重要的一點,小鈴鐺肯定會跟他一樣漂亮英俊,妥妥地把長渺上仙和玄崢的容貌都給壓下去。
對於他說的最後一點,我表示不置可否。
再怎麼說,玄崢也是小鈴鐺的舅舅,哪有外甥跟舅舅比誰更漂亮的道理?
白淵的故事講了很多天。
每天清晨我醒過來,都會第一眼去瞧他。我相信他說的在酆都城裡等我的話,但是這畢竟是離別。
那天剛剛下過一場山雨,整個竹樓裡都瀰漫着清新的泥土味和草木香。茶爐子裡的水咕嚕咕嚕滾着泡泡,釣魚的魚竿停在檐下,釣絲兒在風中輕蕩。
白淵靠在竹榻上,腿上放着一疊雲錦褥子,那是打算給小鈴鐺做襁褓用的。他慢悠悠地把褥子的邊角都掖好,一陣風吹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去把披風給他搭好,忽然肚子裡動了一下。
我衝他努努嘴,白淵的眼睛亮了亮,伸手去摸我隆起的肚皮。就在此時,小鈴鐺又動了動,好像是小腳一蹬,輕輕咚的一下正好踢在白淵的手掌心。
白淵一下子咧開嘴笑了:“我就說嘛,他肯定像我,喜歡鬧騰。”
小鈴鐺踢完之後就不動了,我說:“你先躺好啊,我去把燒開的茶端來。”
白淵應着,舒舒服服地靠在小竹榻上,衝我笑着眨了眨眼睛。
茶壺蓋子掀開,清香四溢。我把竹木托盤和茶壺一起端過去,跟白淵說:“今日的茶火候剛好,來嚐嚐。”
茶水沿着壺嘴兒一線落下,滴滴溜溜很好聽。
在這好聽的水聲中,我看見白淵睜眼對我笑:“莫離。”
“哎。”
水聲停了,我端着小茶杯去瞧他,發現白淵已經閉眼睡着了,呼吸悠長,安靜得像掠過湖面的山風。
屋檐底下的鈴鐺叮叮咚咚,如同流水一般。
白淵睡了很久,我曉得他這些天總是嗜睡,一直沒有去叫他。
終於,我掛在腰間的碧水鈴叮噹響了一聲,清越悠揚得如同梵音。
我低頭瞧了瞧這個鈴鐺,卻見它不再響了。
搖一搖,還是不響。
我愣了片刻,轉頭去看依舊躺在竹榻上睡着的白淵。
他一直沒有醒過來。
永山之中,呼啦啦吹來一陣山風,四周的竹林颯颯搖動,湖中的蓮花清香四散,混着竹樓上垂掛着的紅紫的藤蔓之香,馥郁得幾乎醉人。
我聽見半空中驟然而起的佛音,和迴雪笛悠揚的曲調,起伏婉轉,飄飄搖搖。在不歇的樂聲之中,從天幕上漸漸灑下潔白如同月色的大雪,一片片雪花晶瑩剔透,漫天飛舞,安然落下。
上到山頭,下至湖潭,茫茫大地皆是雪。
天地一白,永無終時。
宇宙洪荒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