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舊人面館相識,山上棋聲依舊嘹亮。
山間石池錦鯉輕點水面,惹得池中漣漪泛起陣陣。
小亭子外,雲霧繚繞,微風又起,吹去亭尖積水。
殘留雨水落地,亭內年輕白衣氣勢洶洶,內心收斂,進退有序,持白子觀棋盤,黑白縱橫,兩邊按兵不動,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只是等風起。
老乞丐面露正色,棋意入玄的他,深知這一步尤爲重要,風起何處,火又在哪升,都很是講究。
要不說下棋尤爲考驗心性,棋品如人品,像吳府用劍第二的李皓之,平日默不作聲,雙手抱劍,好一劍仙模樣,實際就一悶騷,聲出躁起,藏掖不得。
在棋中得道者,或沉浸深海,含蓄深遠,眼謀萬世,或精細奪巧,邃密精嚴,步步爲營。
很不巧的是,年輕白衣擅長後者,老乞丐此局同樣走的是後手。
兩邊明面對壘都是客客氣氣,禮節有佳,背地裡卻是默不作聲,暗中蓄力,只求一朝出奇兵,三千越甲可吞吳。
這種棋局,沒有殺機四伏,波瀾壯闊,最不受喜愛。
外行人看得平淡無趣,懂門道的又覺實在頭疼。
樂在其中的,往往只有下棋兩人,此之謂獨樂樂。
年輕白衣沒有貿然出招,還是含蓄留一後手。
老乞丐見狀,笑眯眯道:“不走正道儲旁路,這是要小刀屠大龍,城府可是深!”
年輕白衣淡淡一笑,不以爲然說:“前輩開局忍氣吞聲,同樣養兵千日,怎可就罵得我一人?”
老乞丐重重嗯一聲,觀棋盤上黑白兩邊半邊天局勢,落下一黑棋,點睛中央,不進不退,嘴中喃喃:“小蓮恰逢尖尖處,又遇大雨襯蹉跎。”
年輕白衣臉色不變,緊跟一子,還是養神。
老乞丐納悶,浸淫棋道百年,不是沒遇到奇葩棋手,就算是江湖千百下棋臭簍子,一樣下的津津有味。
可今日真是奇怪,擡眉瞧一眼吳家少爺,見對方神態自若,胸有成竹,白棋大門敞亮,高唱空城。
老乞丐不吃這一套,盤踞龍潭許久的蛟龍睜眼,天地爲之失色。
年輕白衣臉色微驚,很快調整,微笑道:“前輩百手無敵,可若是出了百手又能如何?”
老乞丐哈哈一笑,問:“下棋如何能過百手?”
“是啊,如何能百手。”吳憂頷首,白衣飄然,不知所想。
老乞丐不與他含糊,乾脆落棋,原本平靜棋盤,瞬間震動,萬千黑子竄動,軒然大波!
年輕白衣臉色灑然,白子緊跟,兩邊戰鼓擂擂,既然要戰,那便戰個痛快。
黑白碰撞,轉眼伏屍百萬,白子如猛虎,齜牙咧嘴,與老乞丐的黑蛟龍纏鬥。
年輕白衣與老乞丐,從先前的一步一謀劃,到此刻的步步緊逼,一息一棋一子,稠密碰撞開來。
吳憂腰間長劍作響,劍骨中劍意噴發,數百劍意拔地而起。
段玉清雙眸發亮,氣勢渾厚,由內而外,迴天竟還有力。
從清晨到晌午,又從晌午到日落。
山中有鳥啼空響,小亭中兩人同時收手。
年輕白衣臉上汗如雨水,大口喘氣,腰中長劍不知何時,飛出百步,橫插在石池上。
老乞丐面露喜色,微眯雙眼,回味無窮。
兩軍對壘,原本殺的難捨難分,奈何白衣劍骨最後一步入局,氣勢大漲,硬生生壓過半步。
段玉清哈哈大笑,棋意造詣比肩天道的他,頭一回輸給江湖小輩。
吳憂深吸一口氣,緩過神來,見眼下自己勝出半步棋盤,雙眉緊皺,是自己最後奇招得手,還是段玉清刻意爲之?
年輕白衣認真看向眼前老乞丐,百年前,段玉清心中是否也有此疑問?
吳憂鄭重起身,理理衣裳,躬身行禮,一點沒有贏下此局的高興,沉聲道:“感謝前輩賜教,受益良多。”
老乞丐搖搖頭,也是起身,轉順到石池旁,將深嵌其中的長劍拔起,隨即唰一聲,長劍入鞘,段玉清哈哈大笑道:“吳小少爺,此劍你拿甚好,吳夫人眼眸長遠,只是逆勢而上,面對滔天巨浪,還能有先前棋盤上的動心忍性?”
年輕白衣神色複雜,沉默不語。
段玉清轉身,山腰大霧散去,月光初現,指指山下陵城出城口,密密麻麻的火把,數百士兵扎堆,殺意四伏,笑問:“現在離出城只有一步之遙,魏百歲佈下雄兵數百,你只有寥寥幾人,可有破釜沉舟勇氣?”
吳憂淡淡一笑,還是不語。
段玉清收回手指,微笑道:“虎父無犬子,吳晨既然能在江湖中赫赫威名,又能遊刃有餘步入朝廷,想來吳家小少爺也是聰明人。”
年輕白衣還是默不作聲。
段玉清不去看吳家少爺,只是低頭見池中錦鯉,淡淡說:“難道吳小少爺還在權衡利弊?這份氣魄可是輸給吳晨了,孤身入京城,可是比鴻門宴還難吃上些。”
年輕白衣臉色終是動容。
段玉清繼續道:“你心繫當年真相,可也要清楚其中分量,憑你現在臂力能否接下,今日只要你低頭,大可以我出面解決這些官兵,魏百歲的頭顱,也給你呈上。”
年輕白衣嘴角勾起一抹淺笑,一瞥驚鴻,如天上仙人,腰間長劍搖曳,他道:“蝦兵蟹將就不勞煩前輩出手了,只是要麻煩前輩一件事。”
老乞丐問:“何事。”
年輕白衣挪步離開小亭,往山下方向離去,邊走邊說:“夜色擾擾,燈火晃眼,前輩可有興致,一曲龍吟,來助助興?”
老乞丐發聲大笑,有何不可?
雙手一拖,池水翻騰,轉眼飛天,轉眼便是綿綿細雨落人間。
山上老乞丐水龍送行,山下數百火把熄滅,重歸黑暗。
年輕白衣微染雨水,下青山走內城,行至官道,白裙姑娘在不遠處等待許久,見熟悉身影下來,駿馬絕塵,朝他飛馳而來。
“真是慢!”細雨中,洛瑾翻身下馬,笑罵道。
吳憂笑眯眯說:“慢點不好?”
洛瑾狡黠一笑:“真是煞風景!”
吳憂又摸了摸白裙姑娘的頭,輕聲道:“等下乖乖在我身後,不聽話真就抓你去暖牀!”
洛瑾眨眨眼,臉色微紅問:“你這是在求我?”
吳憂一笑,風輕雲淡道:“我是在訴苦。”
白裙姑娘努努嘴,得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