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討厭又可敬的芬里斯人正在哼歌,低沉,悠長,曲調輕柔,卻又有如正手持利刃,摩擦某人的脖頸。
他的聲音不算清晰,但已經足夠穿透四周風雪,抵達國王的耳邊。實際上,對他的聽力而言,黎曼·魯斯此時正不斷用喉嚨發出的聲響根本就難以被任何事物模糊。
他把每一個音節與停頓都聽得清清楚楚,但他並不爲此感到愉快,因爲這歌謠實在是很奇怪。
國王當然聽過許多首歌曲,激昂雄壯、哀傷婉轉,他對任何風格都並不陌生,包括那些從芬里斯上流向銀河的原始呼嚎。
當他的記憶還沒有被鮮血浸透時,他認識的那個芬里斯人曾在某次宴會上親自唱過幾曲。它們已經足夠怪異,不是源自祭司的祈禱便是脫胎於戰前的咆哮,但它們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此時此刻他正聽着的這首歌。
它不該被人唱響,也不該被人聽見。國王如此想道,心中有股真切的寒意正在瀰漫,迫使他更用力地握緊劍。
無獨有偶,獵人也同樣不喜歡這首歌,但他接受它——理由?理由很簡單,因爲這首歌能幫助他更好地殺戮。
熱氣騰騰的臭血早已覆蓋住他全身,唯獨那雙眼睛仍然明亮,他染血的金髮在雪中不時綻亮,猶如一千萬把鋒利的刀劍堆在一處,猙獰地隨着動作舞動。
而他此時的感覺.就像是回到了泰拉,回到了那個血流漂櫓、屍骸入地的一切終結之地。
他的感官正在尖叫,被無數次生死交錯的剎那磨礪到無法更敏銳的感知將周遭環境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傳遞給了他。
地面的震動,雪中的低吼,氣味,腳步,風聲——獵人猛地回過頭,右手五指將空氣連同雪花一併扯碎,最終深深地嵌入了一隻溫暖而潮溼的眼眶裡。
獵人攥緊拳頭,讓血肉四濺。被他傷害的怪物哀叫着彎下了腰,因過分瘦長而顯得怪異的身體上看不見一絲肌肉,彷彿只是皮包裹着骨頭。
但是,哪怕是這樣,它也遠比獵人要高,這點和他的骨矛命中的那隻惡魔完全不同,而獵人此刻並不想細究其中區別,他只想用最快的方式殺了它。
於是刀刃入體,專門用來剝皮的利刃極其殘忍地從胸膛插入,一路向上,將沿途所見的一切都盡數切開。
再一次,滾燙的鮮血灑了他全身,那已經不知道被他傷害過多少次的怪物轉身逃跑了,四肢並用,帶着他最後的一把刀,哀嚎並尖叫,彷彿一個受到了傷害的蠢孩子。
獵人停下追蹤的腳步,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雪抹在自己臉上,沉着臉走了回去。
他已經沒武器可用了。
“我殺不死它。”他極其乾脆地扔出這句話,然後看向魯斯。
後者明明對此事心知肚明,卻沒有給出任何回答,仍然專注於他手頭上的工作——他正用手中那把小斧頭的柄在雪中刻畫某種圖案。
一個小巧的菱形,外圍四道,第五道將它從中一分爲二,猶如一隻簡略而抽象的眼睛。
獵人曾在許多死去的第六軍團戰士身上看見過這種圖案,他們稱它爲驅邪神符,並將其視作一種可以在混沌面前進行抵抗或保護他們的力量。
但獵人曾發起過調查,經由他軍團內智庫們的鑽研,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驅邪神符本就是亞空間內無盡力量的一種。
換句話來說,它與混沌的邪力沒有什麼不同。獵人曾經很擔心這件事,但也只有一瞬間,因爲他還記得盔甲上帶着這符文的芬里斯人曾與帝皇並肩站立
他永遠記得這些事,而且現在也只有他記得了,所以他不能忘,一點都不能,哪怕每次記起這些事都會讓他死去活來一遍。
獵人的頭開始痛了。
這迫使他盯上了黎曼·魯斯的臉,帝皇在上,這張臉和他認識的那個人可真沒什麼不同之處,但他認識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他們全都死了。
獵人顫抖着呼出一口帶着血沫的熾熱氣流,半跪在雪地裡,伸手抓起它們便往自己臉上塗抹,絲毫不顧及形象。
“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麼幹。”魯斯看也不看他,好似隨口一般地說道。
他仍然專心致志地做着手上的活,沒有或者說不敢有半點怠慢,每一個落下的符文都緩緩地發着亮光,像是有生命那般不斷明滅。
“什麼意思?”在融化的雪水沖刷而過帶來的冰寒裡,獵人如是詢問。
魯斯終於似笑非笑地轉過頭。
“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麼幹。”他聳聳肩。“怎麼樣?聽明白了嗎?”
“.還沒有。”
“好吧,大塊頭——”
魯斯難以抑制地露出一抹微笑,再開口時,聲音已經變得嚴肅而認真。
“——這些雪可不是你認知中的自然反應產物,你現在倒是能用它們冷靜自己,但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就會讓你發狂、發瘋。你會失去所有理智,然後攻擊身邊的一切活物,直到你死去,或者所有的活物都被你撕碎。”
國王在一旁陰鬱地插了一句:“但我們都已經被這些雪打溼過皮膚了。”
魯斯十分高興地咧開嘴,對他點點頭:“所以現在你知道重點了。”
國王第三次深吸一口氣。
“原因呢?”他十分簡短地問。
魯斯擺擺手,又低下頭忙活他自己的事情去了,聲音也變得有點心不在焉。
“那些事一時半會可講不完,你簡直是在要求我給你上一堂芬里斯的歷史與神秘學課程——我可不是個好老師,所以勞駕您這位孤家寡人暫時閉上嘴吧。你要麼和他一樣去試着弄死那玩意兒,要麼就待在一邊別講話,聽見了嗎?閉上嘴,除非我做完我的事情,尊敬的國王。”
獵人看看他,又扭頭看看臉色鐵青的國王,罕見地發出了某種帶着快意的咕噥。儘管他那粗糲的臉上依舊面無表情,但這一瞬的情緒卻瞞不過國王的眼睛。
他憤怒地對着獵人舉起手中長劍,一把將它扔了出去。
獵人伸手握住,稍感意外。
“走!”國王嘶聲咆哮道,又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劍,他眼裡好似冒着火。“既然我在這兒待着保護那個死人會礙了他的眼睛,那就算了!我和你一起去會一會那頭惡魔!”
獵人沒說話,只是舉劍揮了揮,然後點點頭,一頭扎進四周雪幕裡,國王緊隨其後。他們的腳步聲很快便消失了,直到這個時候,魯斯方纔將他此前一直存着的笑聲釋放出來。
狼中的一頭——沒有叼着矛的那頭——走了過來,用頭拱了拱他。
芬里斯人回頭看它一眼,稍微有些驚訝:“怎麼?你覺得我不該嘲笑他們?”
狼沒有說話,它的眼睛和多數芬里斯之子都完全一樣,漆黑的瞳孔,金黃色的眸底充滿了一種野性的高貴。
被這雙眼睛一言不發地盯着,哪怕是黎曼·魯斯也不得不做出某種讓步。
他嘆了口氣,尖銳的犬齒在此後的幾個表情中一度探出了嘴脣,但最終還是回到了它該待着的地方,沒有顯露威脅的弧度。
“好吧。”魯斯說。“你說得也有點道理,畢竟他們確實不是什麼壞種,我知錯必改,我不會再嘲笑他們了。”
狼滿意地晃了晃腦袋,回到萊昂·艾爾莊森的身邊去了。它繞着他踱步了幾圈,忽然對着魯斯嗚嗚地喊了兩聲。
後者頭也不回地給了個低沉的鼻音,於是狼便趴下身體,伸出舌頭,溫柔地舔舐起了死去雄獅那枯瘦的臉頰。
它的體溫似乎比不斷落下的雪花還要冷,它們每一朵都完整地被它用舌頭捲走,吞入腹中。
在它做着這無用功的同時,另一頭狼也趴了下來,口中咬着的酒神之矛被它小心翼翼地送入了雄獅的右手內。
他的肌肉已經僵硬了,根本不存在彎曲手指的可能性,不過這並不妨礙酒神之矛以它優越的設計停留在他的手裡。
風雪怒嚎,狼們小聲地嗚咽,像是在哀悼。
魯斯一言不發,只是握着斧頭的手越來越用力,青筋暴起。
驅邪神符們狂怒地驟亮。
——
卡里爾·洛哈爾斯睜開雙眼。
“你睡了不到二十分鐘。”
一個聲音對他說道,帶着溫柔的寒意。緊接着是一隻蒼白的大手,五指分明,理應用來從事藝術類的工作,畫畫或彈琴
卡里爾止住自己紛亂的思緒,從牀鋪上坐起身,接過這隻手託着的一隻黑色茶杯,仰頭飲下內裡滾燙的藥劑,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
康拉德·科茲皮笑肉不笑地低頭凝視着他,站在牀邊,活像一座蒼白的石像鬼。
“你不會這把年紀了還打算讓我去學那些高雅的藝術吧?這些事應該趁早、趁小纔對,而我現在都死了一萬年了,老頭。”
他問的理直氣壯,說得也是毫無尊重,壓根不打算掩飾他能知曉卡里爾內心所思所想的這件事。然而,被窺探隱私之人倒也沒有任何生氣,反倒真心實意地笑了一下。
“你要是覺得自己在這方面天資平平的話,康拉德,我覺得你也可以去當醫生”
“少閒扯了,父親——”
若是無視他帶着威脅的語調的話,這聲父親倒是蠻中聽的。卡里爾心想。
他的想法得到一聲惱怒的冷哼,但康拉德·科茲依舊把話講了下去:“——那邊情況怎麼樣了?”
這時候,他的語氣又帶着滿滿的憂慮了。
卡里爾放下茶杯,站起身,拿過放在牀尾的審判官大衣便開始整理儀容儀表。他沒先回答科茲的疑問,反倒講起了另一件好似全然無關的事。
他房間內的舷窗外依舊閃動着光亮,在真空中結冰的戰艦殘骸正接受着最後的判決,暗黑天使們不打算讓它們中的任何一塊保留下來,以免混沌的力量繼續危害這片宙域。
很殘忍,很繁瑣,但也很必須。
“有時候,康拉德,我不得不相信命運這個詞。”卡里爾如是說道。
此刻,他已經扣上了領口的最後一枚釦子,它是淡金色的,與大衣內襯的血色相得益彰,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和諧。他的聲音平靜且冷淡——異常的冷,冷到就連夜之主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雙眼。
他上一次聽到這種語調,還要追溯到一萬年前。
“雖然我一直都很討厭它,以及它所帶來的附屬意義對人類形成的壓迫,但我必須承認它的存在。”
卡里爾緩緩轉過頭,看向他。原本富有人性的表情一點點地凋零了下去,獨屬於活人的生氣正在迅速離開這具身體。
午夜幽魂移開視線,不想去看這幅令他糟心的模樣,但那從亙古時期便存在的兇惡鬼魂仍然繼續他的講述。
室內開始結冰,極寒、漆黑的冰。
“無數個巧合,無數個似是而非的細節——誰敢想象芬里斯上竟有那樣多的邪祟遺產?在暗夜時分前來尋仇的惡靈,不肯放棄戰鬥的亡骸,一個又一個篤信原始信仰的薩滿或祭司.”
他的講述聲越來越低沉,越來越輕柔,連帶着胸膛內那顆心臟的跳動也一併緩慢了下來。
康拉德·科茲終於無法忍受地低吼出聲,強行無視了生與死之間的界限,以雙手握住了他面前這個鬼魂的肩膀。
“別再說了。”夜之主咬牙切齒地深呼吸。“冷靜下來。”
他的話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而且,按理來說,這勸阻也應當沒有任何效果——可偏偏它真的起了效果。
卡里爾·洛哈爾斯抽搐着臉頰,對他露出了一個怪誕的微笑。然後,方纔回答他最先問出的那個問題。
“我想,一切都正朝着好的方向發展。”他故意用一種輕鬆的語調說道。
科茲低頭凝視他的眼睛,數秒後才鬆開手,後退兩步。
“這事完了以後.”他低聲開口,聲音裡竟隱隱帶着點哀求。“就回一趟諾斯特拉莫吧,怎麼樣?”
“這取決於它。”
卡里爾說,仍然怪異地笑着,好似一具空洞的軀殼,正竭盡全力地試圖模仿真實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