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柔和的月色灑在肩頭,圖傑阿方纔緩緩站起身。
此刻的利塔特拉顯得非常安靜,這座城市好像也同樣具備生命,在夜晚時分也需要休息。但這不過只是一種詩意的說法,真實情況是換班的工人早已遠離了街道,前往了工廠。
而那些被他們代替的疲憊靈魂則已經躺在了牀鋪上,等待下一場折磨的來臨。
他們不會知道警官和執法隊的年輕人們爲何會傾巢而出,拿着槍械與棍棒在大街小巷來回巡邏。實際上,他們大概也不怎麼關心這件事。
圖傑阿側過頭,看了一眼巷口,一片安靜。
從第二區的分管警局離開後,他花了一點時間才離開警官們的搜捕範圍。整個警局內的警員全都傾巢而出,好在他們的人數仍然算不上太多,沒有辦法完全佔據每一條藏污納垢的小巷。
再者,他們也需要面臨其他亂子。
比如那些誤以爲警局是要對他們下手的罪犯和遊走在法律邊緣的人,他們今天搞出了不少麻煩,讓警員們焦頭爛額,巢都人在面對可能到來的危險時可不會束手就擒。
圖傑阿非常感謝他們,如果不是這些暴徒,他是絕對不可能渾水摸魚,抵達這裡的。
他走到小巷口,靴子在地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音。月夜靜謐,光芒暗淡。圖傑阿慢慢地抽出他的槍,他還有三個彈夾可供更換,算上槍內的十發子彈,一共就只有四十六發子彈可用。
“也別太在意,只是一批新的材料而已”
那個男人顯然很喜歡這樣的態度,他輕笑一聲,擡起右手敲了敲那名警衛的胸膛,蒼白的臉上居然顯現出一種詭異的嫵媚。
那輛車很快便開到了防爆門前方,它的剎車系統運作地大概相當良好,車輛平穩地停了下來。緊接着,其左側的裝甲板便沉重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能多得到一點情報總是好的。
雖然探照燈此時並沒有被使用,但是,圖傑阿明白,只要他鬧出一點亂子,這些燈和那些黑漆漆的射擊孔就會立刻找到他。
那些身穿重型護甲的保安是不可能不安裝植入物的而且,暴露在外的巡邏隊伍永遠不是大部隊。
圖傑阿從來沒見過這種型號的大型運輸車,想來大概是利塔特拉獨有的一種型號。他本能地皺起眉,停下腳步,站在黑暗中觀察起了它。
兩名手提重型槍械的警衛從中走了出來,然後是一個穿着緊身宮廷上衣的蒼白男人,他塗着脂粉,帶着捲曲的淡金色假髮,表情相當不耐煩。
這下就有點難辦了。圖傑阿用槍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稍感棘手地嘆了口氣。
圖傑阿記住這張臉,右手又在夾克的口袋內握住了槍。他小心翼翼地趴在了地上,開始向前爬行,接近他們。
得益於他的大膽,以及向來不錯的聽力,他成功地聽見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幾秒鐘後,圖傑阿仰着頭看見了那些材料,或者說,一個又一個戴着鐐銬,腳步虛浮,神情呆滯的孩子。
哪怕是戴着厚重的頭盔,他的聲音也顯得有些諂媚。
這不是他第一次和貴族們打交道,在他的印象裡,貴族們所居住的地區通常都以奢華和舒適爲第一要素,而莫蘭家族卻一反常態,在他們的‘領地’上建造了城牆、防爆大門等防禦工事。
他擡頭看去,發現一輛巨大的運輸車正從道路盡頭高速駛來,它的外形四四方方,看上去幾乎像是一個粗糙的盒子。
再加上那些身穿深灰色制服與重型護甲的保安,圖傑阿心裡已經升起了一種不太好的感覺。
“明白了,大人,上次的事絕對不會再出現了。”一個警衛如此回答。
他們身後豎着一道巨大的防爆門,以及長長的黑色城牆,探照燈以及射擊孔的存在讓這兩道城牆看上去堅不可摧。
聽起來好像很多,但卡塔罕MK3的火力在面對那些身穿重型護甲的敵人時可能起不到多大作用.
是的,他說的就是富人區的保安,即站在他前方不遠處來回巡邏的那些人。
“.把他們帶進去。”帶着假髮的男人說。“小心點,別弄傷他們,如果有人中途清醒就再次注射致幻劑,明白嗎?如果再出現上次一樣的情況,你們就得受罰了。”
他放下槍,把它放回口袋,便打算轉身離開,另尋他法,巷子外卻傳來了一陣引擎的轟鳴聲。
他們都很年幼,沒有一個能稱得上是‘成年’或者‘成熟’,詭異的是,他們的衣物都很整潔,且是完全統一的白色制服。
事情開始變得奇怪起來了
圖傑阿深深地皺起眉。
是的,巢都貴族們的確或多或少都有些上不得檯面的小愛好,那些沉醉在金錢與權勢帶來的地位中的人們會一次次地突破自己的底線。
藥物上癮只是他們所涉足的領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種,如果真的較真起來,他們中的每一個年長者都可以被審判宣讀罪名長達十幾個小時。
但是,這些孩子又是什麼情況?莫蘭家族內的某位當權者並不喜歡成熟的男人或女人?
圖傑阿的直覺,以及‘材料’這個稱呼告訴他,情況恐怕並不是這樣。
畢竟,那些孩子遠遠稱不上是美麗或英俊,還達不到玩物的標準。
他們僅僅只是一羣孩子,沒有任何特殊點,充其量可能只是非常健康,每一個人都沒有瘦弱,但也絕不肥胖。他們平日裡顯然吃的很好,也經過了良好的鍛鍊
等等。
思考着這些描述,圖傑阿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了另一種動物——格洛克斯獸。
這種生物遍佈整個帝國的農業世界,是非常普遍的肉類來源,它們的肉也很優質,營養價值高,口味豐富.
圖傑阿過去曾經去過一次它們的養殖場,那個時候,他就看見了一羣非常健康的格洛克斯獸。它們在封閉的房間內吸入了麻醉氣體,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地上,等待着被屠宰。
調查員壓抑住自己的情緒,緩慢地吸入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他開始慢慢地往回爬,那個男人卻用另一句話阻止了他的離開。
“記好了,兩批給楚帕尼大人,其他全都送到灰房去。”他靠在那輛運輸車上,如此說道,手中拿着一張羊皮紙。
他似乎已經有些疲憊了,說完這句話後便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此前和他交談過的那名警衛則慢慢地走了過來,運輸車的側門開始緩緩關閉,防爆門則發出了沉悶的響聲,一點點地降了下來。
噪音迫使圖傑阿沒有辦法再聽清他們之間的任何交談了,他只能通過那個男人臉上的笑容進行推測。十幾秒後,他認爲,這位莫蘭家族的年輕人今夜大概會得到一次放蕩的享受。
可這種事根本算不上情報。
圖傑阿一點點地爬回了小巷裡,他抽出手,往下壓了壓帽子,絲毫不在意渾身的塵土。這已經算好的了,富人區的街道起碼沒有橫流的污水或其他污垢。月色灑在肩頭,圖傑阿的思緒卻一點一點慢慢地沉入了一片黑色的海洋。
他開始頭痛了,衆多記憶以及名字伴隨着一個又一個閃回的畫面在他的眼前四處紛飛。沒來由地,他想起了一個酒莊。
三年前,他在那裡和當地的執法隊殺了四十二個人。他們的罪名是販賣人口,至少最後在報紙上是被這樣宣講的。
真實情況是,他們綁架平民、孩童以及流浪漢,然後將他們送往當地的一個貴族的餐桌上。
這件事妥善地得到了解決,幫兇死去,首惡和背後的利益鏈條也被完完全全地扯了出來。而圖傑阿則知道更多事情,比如一個阿斯塔特戰團的介入,以及那個貴族和他的家族最後的下場
或者說,那個世界最後的下場——一場極其慘烈的大清洗從上而下地波及到了所有人,就連身爲調查員的圖傑阿都被迫在那個世界滯留了三週。
在確定沒有問題後,他才被那羣野蠻的阿斯塔特准許離開。他們閃閃發光的長牙和臭烘烘的味道仍然纏繞在圖傑阿的記憶裡,許久未散。
他不知道他們當時殺了多少人,但是.這一次呢?
圖傑阿止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他背後的世界昏暗無光,富人區的光輝早就已經遠去了,酸臭的氣味再次回到了他的鼻腔裡。
這一次,又會死多少人?
調查員握緊他的槍,一陣寒意襲上心頭。這不是他的記憶所產生的寒意,而是另一種東西。它迫使圖傑阿離開了那片漆黑的海洋,回到了現實世界。
他渾身僵硬地拿出槍,慢慢地轉身、後退,直到自己的背貼緊了小巷的牆壁才停止。
此時此刻,他所能聽見的事物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聲,以及從不遠處傳來的執法隊的呼喊聲。
他們仍然沒有停止巡邏和找尋,這很正常,警官們可以休息,他們則沒有這種權力。再者,一名探長的死也絕對不是小事。
圖傑阿明白,自己多半已經被通緝了。如果他們還是找不到他,恐怕再過兩天,那些昂貴的循跡機僕就該被申請下來了。
那個時候,他將無處可藏。
他還剩下兩天時間四十八個泰拉時,或者更短。他必須要在這段時間內解決完所有事,但是,到底要怎樣解決呢?
當然,還有那陣不散的寒意。
圖傑阿仰起頭,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他沒有呼吸聲可言,月亮也沒有照亮他的身形,一切都隱於黑暗之中,唯有兩隻陰森的黃色目鏡清晰可見。它們正冷冷地打量着他,那姿態充滿漠然。
以及評估。
圖傑阿慢慢地舉起雙手,手槍旋轉着掛在了他的食指上,槍口垂向地面。
“不管你是誰,我都投降。”他乾脆利落地說。
黑影沒有回答,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前一秒,他還是一個幾乎不可視的幽靈。現在,他卻忽然變得清晰了起來,彷彿畫作中擔任背景的模糊角色忽然走到了畫框的正中央。
他的盔甲上沒有半點污漬,胸前的骷髏與鷹翼在月色下散發着暗啞的光澤,明亮的閃電在他的肩甲上跳躍,將頭盔映照的陰森無比。
圖傑阿竭盡全力才讓自己沒有摔倒在地。
“如果我是叛徒呢?”一個沙啞的聲音如是詢問。
“那我就只能死了。”圖傑阿慢慢地說。“但神皇會爲我復仇。”
“哦?”
“神皇記得我們每一個人,祂銘記我們的犧牲,正如我們銘記他的。忠誠者與勇敢者會迴歸祂的王座,我們會在死後爲他取得更多新的勝利,祂則會爲我們復仇”
黑影發出了一陣可怕的笑聲:“《虔信》第二章第三節,你記得很清楚,調查員先生。但是,這本典籍是錯誤的,至少這句話是錯誤的。”
圖傑阿僵硬地問:“什麼意思?”
“復仇者另有其人。”黑影說。“另外,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我有的選嗎?”圖傑阿反問道。
“你當然有,我不會強迫你,畢竟我不是叛徒,你也不是一個應該得到拷問或折磨這種待遇的人。就我的觀察來看,你是個盡忠職守的人,圖傑阿先生。”
“.伱一直在監視我?”
黑影沒有回答這句話,他慢慢地擡起了雙手,摘下了頭盔。圖傑阿看見了一張蒼白且無情的臉,他的左臉上有三道猙獰的傷疤,左眼也被替換成了義眼,正散發着猩紅的光。
“我不會使用監視這個詞,而是保護。”他說着,露齒一笑,那笑容絕對稱不上友善。
“所以,現在呢?”圖傑阿問。
“什麼現在?”
“你的保護結束了嗎?”
“結束了,但它將轉變成一種全新的關係。”巨人點點頭。“你可以稱呼我爲澤爾,勇敢的調查員先生。希望我們接下來相處愉快。”
圖傑阿深深地皺起眉。
“你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們將同行一段時間。”澤爾似笑非笑地回答。他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投射到了小巷對面的牆壁之上,拉得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