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爾·佩鬆已經數不清這是他在泰拉上見到的第幾個阿斯塔特了,但他現在根本沒有時間去理會這種問題。
這個想法就像是流星一樣閃過他的腦海,隨即便迅速消失。而且,現在有另一件事更令他頭疼。這件事,比起那個虛無縹緲的念頭,要更令能令他專注自己的注意力。
他也必須專注。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好了,堅持住”他喃喃自語道,血和汗從額頭上滾滾而落。
被破布做成的繩子掛在肩膀上的爆彈槍正因不正確的行走姿勢懲罰着他的後腰,粗硬的槍托將骨頭撞得生疼。但這比不上他的手指正在經歷的疼痛,他已經疼到快要失去知覺了。
歐爾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時刻,他可以隱隱約約地想起很多種痛苦,但是,它們都是過去的記憶,並不如眼前的這一種來的深刻。
可他必須繼續。他必須忍受痛苦、飢餓和疲憊,他必須忍受這一切。
‘就好像我生來就是爲了承受這一切似的,哈。’
“再來一步,混蛋!”
他扔下那個念頭,踏上一個土坡,咆哮着在槍林彈雨中將一個身穿漆黑盔甲的阿斯塔特拖了上去。
如果僅憑自己的力量,他當然做不到這件事,他是仰仗着胸口處的那枚正在發光的寶石才能做到這種壯舉。可他仍然需要承擔代價與責任,手指處那被肩甲處的縫隙磨損處的森森白骨就是證據。
他繼續走,一直走,一心一意,無比專注,對劃過自己頭頂或耳邊的子彈毫不在乎。大概幾分鐘後,他將這名巨人徒手拖回了一處瀰漫着鮮血氣味的戰壕內部。
一個阿斯塔特走了過來,歐爾擡頭看了一眼,從那紅金二色的盔甲以及標識上看出了他的身份。
這是一位聖血天使,而且恰好是他所需要的那種聖血天使——一個下級醫官,小隊藥劑師。
這人滿臉都是血,刻意剃短的頭髮溼漉漉地搭在頭頂。他來到歐爾面前,輕輕地拉開了歐爾的手,沉默地開始進行檢查。
他似乎沒有完整的醫療器具,只有一個簡陋的醫療用外置臂甲加裝在右手上,而它此刻正在那面色慘白,雙眼緊閉的暗鴉守衛臉上發出了一陣急促的嘟嘟聲。
聖血天使悲傷地搖了搖頭。
“你很勇敢,凡人。”他背對着歐爾說道,聲音非常低沉。“但你也不僅僅只是勇敢那麼簡單,你僅憑自己的雙手就將他從前線拉了回來,今天似乎發生了很多奇蹟”
“可是,這位可敬的鴉衛兄弟已經永遠的離開了我們,他的腦膜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無處不在的邪惡力量削減了來自手術的幫助,他已經身死,而吾等將銘記他。”
“怎麼銘記?”歐爾喘着氣,刻薄地說出了一句不知道是針對誰的嘲笑。“我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聖血天使沉默地轉過身來,並用左手拔出腰間爆彈槍,歐爾也從身後拿出他的槍,關上了保險。
“但我們還可互相得知對方的名諱,伱叫什麼,士兵?”
“歐爾·佩鬆。”歐爾一邊說,一邊低頭看了一眼。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胸前的白色布條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是梅洛斯。”藥劑師自我介紹道。“我來自聖血天使第九連,是一名藥劑師。現在,你我將同生共死。”
他站起身,從戰壕上方開始朝着來襲的敵人射擊。歐爾艱難地轉過身,將槍口探出預留出的窺視孔,又把扳機扣到了底。
已經不需要所謂的瞄準了,地面在震動,如果不是敵人正在集羣衝鋒的話,戰壕是不可能爲此搖晃的。
他不知道那些帝國之拳到底是怎麼做到這件事的,但他們打造的戰壕的確個個都非常堅固。除了火炮轟炸,或集羣衝鋒,它根本不會產生半點搖晃。
在槍火的咆哮中,歐爾很快就打完了第一個彈匣,並開始更換他的最後一個彈匣。
在這個瞬間,他那喜歡抱怨的本性再一次地佔據了上風。
他想,如果康斯坦丁·瓦爾多能多給我一點時間,我就可以多拿一點補給。但他總是很急切,比我還要急切,結果到頭來,爲了一處陣線的穩固,他還是選擇了和我暫時分道揚鑣.
有能耐就把事情一口氣做完啊,你這個金燦燦的混蛋。如果你死了,現在我又要找誰來給我引路?
老兵滿臉怒氣地將彈匣插入爆彈槍,然後再次將扳機扣到底,他幾乎已經聽不到什麼聲音了,耳膜再一次受到了重創。
如此近距離地同時聽見兩把爆彈槍的開火聲,而且其中一把還是阿斯塔特尺寸的他已經不指望胸口的那塊寶石會不會在這之後再次治療他了。
而且,有時候,他寧願聾着。
戰爭正在消磨你所剩不多的人性,歐蘭涅斯。一個聲音在他心底說道。你還有機會逃走,擺脫這一切。
是啊,是啊,然後呢?像個他媽的原始人一樣苟延殘喘,在銀河裡躲着,看着這幫孽種把人類當成奴隸?
歐爾·佩鬆對自己反脣相譏,忽然咧嘴大笑。
“他們來了!”他大喊。“準備近身接敵!”
他收回爆彈槍,拔出腰間的刺刀,將它加裝到了槍管下方。藥劑師朝他點點頭,再次半跪下來,右手的醫療用外置臂甲忽然彈出了一把寒光閃閃的鋸齒短刃。
“你我同生共死。”藥劑師肅穆地說。
歐爾沒聽見這句話,只是忙着平靜心跳。
第一個跳進戰壕的敵人在半分鐘後出現了,是個遠比他的更多同類都要強壯的邪教徒。
他的身體呈現出一種絕對不正常的奇怪腫脹,不像肌肉,但也不像脂肪。他的眼睛裡閃着瘋狂的光,歐爾衝過去用刺刀把他捅穿在地。
他有反抗,笨拙地揮舞着手裡殘缺的砍刀,想要砍掉歐爾的雙腿,但他太慢了,早在那以前,歐爾就把他的頭徹底打爛。
他的死亡是開始,但結束又將何時到來?
第二個敵人很快便到,是一條人面犬身的惡魔。它以遠超邪教徒的敏捷把歐爾撲倒在地,藥劑師救了他一命,聖血天使用鋸齒短刃將它肢解,又把他拉起,兩個人開始沿着戰壕發足狂奔。
他們開槍打死從前面跳下來試圖攔截他們的敵人,頭也不回的奔跑,根本不理從身後飄來的子彈。他們還能接着殺一會,因爲衝鋒在前的永遠是這些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邪教徒和低級惡魔。
最開始的時候,這些邪教徒都衣不蔽體,神情野蠻。然而,當歐爾深入黑暗一段時間後,他就看見了一些讓他不寒而慄的事。比如,邪教徒們忽然穿上了軍裝,有些人的額頭上甚至還刻着被混沌八芒星徹底覆蓋的帝國雙頭鷹他大概猜到了原因,可他管不着,也沒法去管這種事。
好比現在,面對如海潮般涌來的敵人,歐爾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奔跑,狂奔,儘量不掉隊。
梅洛斯在他前方開路,聖血天使的背影無比堅毅。沒有任何邪教徒可以接近他們,手拿刀刃或長矛的會被他直接砍殺,那些在身上幫了炸藥的則會被他一一點射。
他們的狂熱行徑將在敵羣中創造出巨大的傷亡.然而這樣輕鬆的殺戮終究不可能持續太久,很快,一個荷魯斯之子就找上了他們。
“叛徒。”藥劑師滿懷憎恨地吐出低語。
荷魯斯之子沒有回答,只是喝退那些狂熱的邪教徒,又將惡魔以更強烈的呵斥逼退。他拿着劍站在了歐爾與梅洛斯身前,並將它緩緩舉起。
藥劑師朝他衝去,歐爾舉起槍爲他掩護。荷魯斯之子側過身,用肩甲擋下了全部的子彈,並揮劍逼退了只有一把鋸齒短刀的藥劑師。他開始緩緩踱步,目光謹慎地打量着他曾經的兄弟,如今的死敵。歐爾·佩鬆咳出一口混雜着鮮血的濃痰,開始深呼吸。
不戴頭盔,又不戴頭盔,還要玩這種愚蠢的一打一
他端起槍,開始竭盡全力地瞄準。邪教徒們在他身後不懷好意地用低哥特語嘟囔着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歐爾這個時候才發現他的聽力居然又回來了。
他有些惱怒——我不是說過了嗎?讓我一直聾着得了
梅洛斯發起了第二次衝鋒,他以歐爾根本看不清的速度和那人戰鬥了起來,並在十幾秒後再次分開。歐爾看不見他們到底對彼此做了什麼,卻能看清結果。
梅洛斯的左手手肘以下已經徹底消失,被叛徒的劍刃切斷,荷魯斯之子卻也沒好受。聖血天使用以傷換命的決心將鋸齒短刃深深地插入了叛徒的腹部弱側,製造出了一個正在流血的猙獰豁口。
歐爾開始瞄準。
一次機會,你只有一次機會,明白嗎,老傢伙?打不中就只能死在這裡,如果你打中,你就可以多活十幾秒,就可以讓這個聖血天使也多活一會.
他專心致志地念着這些東西,渾然已經忘記自己胸前的寶石和接受的任務。
寶石對此不做任何評價,只是微微地發了發光,沒有任何人察覺。隨後,歐爾隱約地聽見他們後方傳來一陣幾乎微不可查的古怪嘈雜。他沒在意這個,只是忽然想起了那個暗鴉守衛,感到一陣愧疚。
不久以前,他們以上百條性命爲代價幫助歐爾與康斯坦丁·瓦爾多通過了一羣惡魔大軍,而現在,他卻將他們中的一個留在了敵人的羣落裡。
他一定會遭受侮辱,一定會。他們不會放過他,他們會把他的盔甲野蠻地剖開,將內臟拿出來吞食,把骨頭折斷,把臉皮扒下,驕傲地把他當成戰利品。
歐爾的手指顫抖了一瞬間,他有種轉身朝着身後開火的衝動。他很快就把這陣衝動忘記,並帶着全然的理性和冷靜開始深呼吸。
梅洛斯沒有言語,衝向那個荷魯斯之子。對方擡起劍,嚴陣以待。歐爾眼前的世界開始放慢,他奇蹟般地看清了荷魯斯之子的動作,以及梅洛斯的動作。
藥劑師還在使用他的老策略,以傷換命,試圖用手中短刃再次重擊那個還在流血的傷口。叛徒卻高舉劍刃,不打算再做任何格擋和糾纏,只想乾淨利落地一擊殺死他。
歐爾心底閃過祂的名諱。
至高無上的、天殺的、被詛咒的、受我唾棄和愛戴的主——
他扣動扳機。
爆彈旋轉着飛出槍管,搶在荷魯斯之子的劍刃落下以前命中了他的傷口。
血花飛濺。
如此精準,如此致命。凡人尺寸的爆彈槍殘酷地摧毀了這個阿斯塔特的驕傲與生命。他瞪大了眼睛,劍刃軟綿綿地掉落在地。
四周忽然爆發出一陣嘈雜的聲浪,藥劑師一個翻滾撿起那把動力劍,迅速轉身,如虎入羊羣般開始橫掃異教徒,同時仍然不忘拉走歐爾·佩鬆。
“打的很準,歐爾!”他高聲稱讚。“你爲我們多爭取了幾分鐘的生命,你爲我們爭取了一份榮譽!”
他揮劍殺死一隻試圖衝上來的惡魔,歐爾沒有回答,只是用短刀戳刺朝他們涌上來的敵人。他已經沒子彈了,剛剛那就是最後一發。
真是天命般的最後一槍啊。他苦笑。
“而現在,我們將用這份你掙來的時間爲帝皇和泰拉殺戮更多叛徒!”聖血天使高聲咆哮起來,話語中的決心讓無血無淚的叛徒們竟然也爲之動搖了一剎那。“爲了聖吉列斯!”
爲了
歐爾深吸一口氣。
“我們或許不用死了。”他說。“有個人——”
他所言非虛,儘管他沒能說完,但他的確所言非虛。一個黑色的影子在邪教徒的集羣中掀起了血腥的浪潮,雙手閃電爪揮舞不斷,染血的臉正在抽搐。隔着如此之遠的距離,歐爾卻清晰地看見了他的臉。
那正是他救回來的那個暗鴉守衛,那個被梅洛斯確診爲死亡的暗鴉守衛,其名爲阿拉斯托爾·羅夏,他的兄弟們用烏鴉來稱呼他。
他用五秒鐘殺到了他們面前,渾身血氣,屍塊殘酷地從盔甲上滑落,暗鴉守衛的紋章在鮮血中熠熠生輝,彷彿從地獄歸來。
“走。”烏鴉口齒不清地說。“趁着他們還沒發現。”
他們再次開始奔跑,歐爾的肺和腿又開始折磨他了,他卻感到一陣恍惚。他不知道康斯坦丁·瓦爾多現在到底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的任務還需要多久才能結束,但他好像意識到某件事。
所以,這就是我要做的事?
他低頭看向寶石,它正在發光,彷彿讚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