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襲馬家莊的行動雖然細節是由鄭艾策劃,但的確是來自廖傑的授意。特別是在調動鄭艾所需的人員和裝備方面,他給予了極大的方便,並且是讓軍士以退伍的方式來脫離大衆視野,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關注。但廖傑的確想不到這樣的安排還是被有心人察覺到,拿了這些退伍軍士的資料去找海漢人換成了白花花的銀兩。而海漢人居然順藤摸瓜,將整個偷襲計劃都提前查了個一清二楚,並且在馬家莊設好了圈套等着鄭艾那隊人自投羅網。
不過廖傑也沒有心大到認爲鄭艾的行動就能百分百地成功,這種在敵佔區內展開的偷襲刺殺行動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即便事前的計劃再怎麼周全,也未必能確保得手。只是目前登州的形勢日益趨於對海漢有利,他已經沒法再耐心去等待一個萬全的時機了。按照他個人比較保守的估計,鄭艾的行動能有三到四成的成功機率就頂破天了。所以在鄭艾那邊出發之前,廖傑也考慮到了失敗的後果,並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做了一些準備。
廖傑首先要防範的當然是事情敗露之後招來海漢的報復,不過他也認爲即便海漢會因此對登州施加軍事打擊手段,應該也不至於會直接攻打登州城。這是因爲登州軍方對於海漢在本地駐軍的實力也並非一無所知,雖然打是打不過海漢軍,但也基本掌握了海漢駐軍的兵力狀況,知道海漢人並沒有足夠的兵力將控制區擴展到更大的範圍。
由這個比較明顯的短板,廖傑也意識到了海漢對戰爭的態度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麼激進,因爲兵力有限又遠離本土,海漢人對於戰爭損耗的承受能力其實遠不如大明。所以海漢在福山縣海岸登陸之後,一直沒有實施過攻城拔寨之類的攻堅手段,而是以芝罘島、夾河河岸、馬家莊、福山銅礦等據點爲中心,逐步將控制區擴展開並連接到一起,沒有直接攻打福山縣城、奇山所城或是更大的登州城這類目標。
而後來海漢人又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黃海海域,廖傑知道他們在暗中與皮島方面勾結,甚至還在半公開地向當地提供糧食補給。不過這對於登州的安全倒是一件好事,海漢將更多的精力轉移到別的地方,那麼對本地動手的意願就會相應地減少很多。
廖傑確信即便是鄭艾的行動失敗,海漢人應該也不會直接來攻打登州城,但如果他們要就近對福山縣城、奇山所城這些地方展開報復,那登州這邊也很難及時進行救援了。
不過廖傑也不打算提前通知福山縣知縣張普成和奇山所千戶馮飛這些人,原因很簡單,這些地方緊鄰海漢控制區卻從未遭到攻擊,除了海漢人心慈手軟這個解釋之外,剩下的另一種可能性就是他們早與海漢人在暗中達成了某些協議,並以此換得轄區的安全。廖傑也很想看看,海漢與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到了什麼程度,會不會因爲這件事而將怒火撒到他們身上。
只是廖傑也萬萬想不到,他認爲具備了必死之心的鄭艾,最後竟然吃不住壓力,還是將他供了出去。這樣一來,海漢自然不會將無名氣撒在已經建立起交情的地方官身上,也不會對福山縣城和奇山所作出什麼強硬的姿態。廖傑想要趁亂看這兩處的熱鬧,順便整治一下當地的文武官員,這念頭只怕是要落空了。
不過出於穩妥考慮,廖傑還是要將此事跟登州知府陳鍾盛打個招呼,就算沒什麼實際的應對措施,有個心理準備也是好的。當然不免會在事成之後讓陳鍾盛分去一份功勞,但如果鄭艾那邊失手惹出麻煩,起碼也能多一個一同背鍋的夥伴。
陳鍾盛正在府衙處理公務,聽說廖傑突然造訪,猜到他可能是有緊急軍情要與自己溝通,當下便暫停了手頭的事情,先將他迎進書房面談。
廖傑的描述言簡意賅,並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就將事情大概說與了陳鍾盛知曉,而這個時候雜役纔剛剛將泡好的熱茶端進來。
陳鍾盛沉默了一陣,在腦海中默默消化廖傑所說的信息,許久纔開口問道:“廖大人認爲有幾成把握?”
廖傑明白他所問何事,當下應道:“四五成應該是有的。”
實際上他對行動結果的估計並沒有這麼樂觀,但面對陳鍾盛這名文官,他還是要將把握說得大一點,免得對方從現在就開始挑刺。
但陳鍾盛並沒有那麼容易被他套路到,聽了這個回答之後不置可否地說道:“能有四五成那麼高?真有這麼大的把握,廖大人不會等了快一年才動手吧?”
陳鍾盛對於廖傑這個計劃的成功概率是存疑的,拋開鄭艾的個人能力先不談,這支隊伍要深入敵佔區去綁架或刺殺海漢高官,僅是這個行動思路就讓他很不看好。兩國現階段並未正式宣戰,哪怕去年發生了幾次規模不小的武裝衝突,並且出現了一些傷亡,雙方也依然很默契地沒有撕下最後一層遮羞布,繼續維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與廖傑的看法不同,陳鍾盛認爲海漢人不願開啓戰端,並不是因爲兵力有限,無法佔領面積太大的區域,而是想要爲福山銅礦的運轉保持一個安定的外部環境。
自海漢在福山縣開礦以來,陳鍾盛就一直懷疑海漢人來到這裡搶佔地盤的目的,並不是單純地要佔領登州的土地,而是要掠奪登州本地的資源。登萊戰亂之後的登州當然並沒有剩下多少民間財富可供海漢人下手,所以他們在登州收集的資源也比較另類——人口和礦產。
登州官府當然也不願眼睜睜地看着屬於大明的資源被海漢掠奪,陳鍾盛也很想爲國驅逐韃虜,收復失地。但問題是登州明軍已經用實戰證明了武力手段行不通,而海漢似乎也沒有進一步擴張地盤的意願,所以在陳鍾盛看來,如果現階段沒有實力將海漢人從登州驅逐出去,那就不如保持現有的太平,不要去主動招惹那幫煞星。
陳鍾盛不想讓治下地區戰火重燃,而且這次的對手明顯要比登萊之亂時期的孔有德叛軍難對付得多。山東布政使司早有政令,要求各州府自行維持地方上的穩定,因爲本省的精銳部隊大多調去中原圍剿農民軍去了,所以關於海漢的事也沒法向上面請援,弄得不好反而會引來責罰。
在暫時無法對海漢取得壓倒性優勢的當下,陳鍾盛寧可讓海漢繼續在本地吸納人口、開採銅礦,也不想主動破壞目前的太平局面。陳鍾盛語氣雖然平穩,但質疑廖傑做法的態度卻是已經顯露無遺了。
廖傑臉色也沉了下來:“海漢人在福山縣盤踞不走,本官身爲指揮僉事,有守土之責,總不能一直坐視海漢人在本地一步步坐大。就算只有一成把握,那也得等試過了才知道成與不成!陳大人,難道你真打算不戰而降嗎?”
陳鍾盛應道:“大明與海漢並未開戰,又何來不戰而降一說?廖大人莫要妄語。你剛纔說這事,事前並未與本官商議,若是行事不順,出了岔子,廖大人也別想往本官頭上推卸責任!”
廖傑見對方識破自己意圖,嘿嘿乾笑兩聲道:“陳大人,那你就不想想,這事要是成了,就能將海漢人驅離登州,這是多大的功勞?”
“你怕是把海漢人想得太簡單了!”陳鍾盛搖搖頭道:“他們在福山縣開礦,光此一項就至少投入幾十萬兩銀子,要的就是長期收益,豈肯因爲些許小事就放棄?你以爲他們千里迢迢從南方經海路來登州,就只是來攻城掠地嗎?”
“如果鄭艾能制住他們的高官,那就不是些許小事了,有了談判的籌碼,才能讓他們放棄本地的產業。”廖傑依然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要想不戰而勝,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陳鍾盛嘆口氣道:“那要是你的人失手了呢?你有沒有想過要如何應付海漢人的報復?”
廖傑點點頭道:“這當然是考慮過了。海漢人兵力有限,不會來攻打登州城,即便攻破登州,對他們也沒有什麼實際的好處,反而可能會引發我大明的反攻,我相信這並非他們願意見到的結果。”
“就這樣?”
“就這樣。”廖傑見陳鍾盛面露不快之色,又補充道:“除此之外,海漢人還能做什麼,攻打福山縣城還是奇山所?這些措施又威脅不到登州城,他們就算做了也起不到報復的作用。”
陳鍾盛盯着廖傑道:“原來你是想順便收拾張知縣和馮千戶,這倒是好謀劃!”
廖傑正色否認了陳鍾盛的說法:“本官與張知縣和馮千戶並無宿怨,何來收拾一說?陳大人不要亂說話。”
陳鍾盛冷笑道:“廖大人,張知縣和馮千戶雖然沒有對海漢作出激烈抵抗,但好歹也維持住瞭如今的太平,你這麼搞法,是存心要引發戰爭了?這對你有何好處?”
廖傑道:“本官只想儘早將海漢人逐出登州,至於其他的,可沒有陳大人想得這麼多了。”
陳鍾盛默然半晌才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爲謀。你派去福山縣的人,何時纔能有迴音?”
廖傑應道:“只要他們能回到古現鎮,便有後着安排他們脫身離開。如果順利的話,最遲明早便會有快馬回報。”
“此事我會稟明布政使司,廖大人自求多福吧!”陳鍾盛聽完這個回答之後,顯然並不是太滿意,最終還是選擇了不與廖傑配合。
廖傑臉色更加難看了,他原本想來交代幾句就算完事,沒想到陳鍾盛在這件事情上的看法截然不同,而且看穿了自己想要找人一起背鍋的意圖,將關係撇得非常乾淨。陳鍾盛將這事上報到布政使司,如果後續傳來的消息不好,那麼他就可以把責任完全推給策劃並指揮了此次行動的廖傑了。
廖傑在心中暗自罵了幾句,卻也知道恐怕難以說服陳鍾盛改變主意了,當下只能站起身告辭:“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廢話了,陳大人,請你也好自爲之。”
“不送。”陳鍾盛不動聲色地拱了拱手,算是相送了。
廖傑哼了一聲,甩袖轉身,走出了這間書房。出了府衙之後,他便直接去了軍中。登州目前還駐紮有近五千明軍,雖然廖傑認爲海漢不會對登州城動手,但這事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所以他還是要到軍中佈置一番,該派出去的偵騎,今天就得從登州城出發了。
第二天早上,登州城並沒有等來古現鎮的快馬回報。到了中午仍然沒有任何消息,廖傑在東城門門樓上一直盯着官道遠處,盯得眼睛都疼了,但還是沒有見到快馬馳來。廖傑心頭已經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只是他仍然不肯放棄希望。直到日暮時分,官道上終於來了一乘快馬,讓等了一天的廖傑終於是打起了精神,趕緊下了門樓,要在第一時間聽到前方傳回來的消息。
但信使帶回來的消息卻並沒有改變廖傑不安的心情,鄭艾等人並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內回到古現鎮。準確地說,是根本就沒有他們的任何消息,從前一日車隊進入海漢控制範圍之後,這隊人就徹底沒了音信,彷彿就此消失在了空氣中一般。
唯一可能與他們的消失有關的跡象,是海漢人加強了對進出佔領區人員的盤查。從古現鎮通往福山縣的官道再次被納入到軍事管制狀態,除非是自願報名加入移民的特殊狀況,沒有得到海漢官方簽發通行令的人員,都會被拒絕入境。
海漢突然加強了對佔領區的交通管制力度,這顯然不是什麼巧合。廖傑所能想到的原因,大概就是鄭艾等人已經在馬家莊發動了,只是不知道結果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