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香港爲什麼變成這樣子。
四個月前,我完全沒想過,我們這個城市今天會是如此模樣。
佇立於瘋狂與理性界線上的模樣。
而這界線逐漸模糊,我們漸漸分不清到底什麼是理智,什麼是瘋狂,什麼是正義,什麼是罪惡,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也許,我們只能祈求自身的平安,生存變成活着的唯一理由,唯一的目的。
真可笑哩。
或許我想太多了,畢竟我只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夥子,這些深奧的道理,我管不著,也沒有能力去管。
每次我跟大哥提起社會議題,他都會笑着說:“你連工作都沒有着落,那些大道理你管得着嗎?”
他說得對。
大哥比我大三歲,但跟我沒有血緣關係,我們只是相識多年,現在住在同一間板間房ⓧ的“難兄難弟”,對,就像幾年前胡楓和謝賢主演的那部電影《難兄難弟》,兩個窮光蛋在社會上努力掙兩餐而已,那電影裡,兩位主角分別叫“吳聚財”和“週日清”,諧譫他們窮得要命ⓧ,每天也要想方法騙飯吃,我們兩兄弟雖然不至於那麼潦倒,但除了勉強有個住處、每天有清茶淡飯充飢,也沒能貯上半分鏝。
我父母死得早,結果中學沒念完便得找工作,這幾年間打遇不少短工,可是自從五月那場“風暴”爆發後,工作便更難找。所有工會都呼籲罷工,抗爭,即使我想在工廠找份普通的工作,也遇上重重困難。這陣子,我只能在房東的士多ⓧ替他顧顧店,或者噹噹跑腿賺點零用。
房東姓何名禧,大約五十多六十歲,跟老婆在灣仔春園街經營一間叫“何禮記”的小士多,何太太叫什麼名字我忘了,事實上,如果不是每天看到招牌上那三個斗大的字,我也很可能忘掉何先生的全名,畢竟我只稱呼他們做何先生和何太太,或是“包租公”和“包租婆”’ⓧ。士多在一棟四層高房子的一樓,二樓是何先生的住所,因爲他們的子女已遷出多年:兩夫婦便把偌大的寓所弄成幾間板間房:出租給我們這種單身的年輕人。雖然房間“冬寒夏暑”,蚊蟲又多,廁所和廚房共用,早上大夥兒都爭先恐後,不過看在便宜的租金分上,我毫無怨言,甚至自問比他人幸運百倍。房東何先生和何太太人很好,從不催繳欠租,逢時按節更會請我們吃飯,即使外表看不出來,我猜想何先生其實有點稹蓄,不愁衣食,他每天開店閉店只是習慣,並不在意店子賺蝕。
何先生常常說,年輕人要有大志,別打算一輩子當工人,或者在小店打零工,我很清楚這事實,大哥也有叮囑我,有空要多進修、多翻字典學好英文,將來便能出入頭地。有時美國水兵來土多買汽水啤酒,我也會試着跟他們用英語交談,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明白我在說什麼。
ⓧ板間房:香港的高樓空間大,五十年代起不少戶主利用木板將空間分隔出一個個小房間出租,這些房間稱爲板簡房。
ⓧ難兄難弟:一九六○年香港喜劇電影,霹演爲秦劍,其後多次重拍及改編成電視劇。
ⓧ吳聚財、週日清:“吳聚財”粵語諧音音“唔衆財”即是“無法累計財富”,“週日清”戲謔“每天都清袋(花光口袋裡的錢)”。
ⓧ士多:主要販賣零食、飲料、雜貨的小商店,譯音自英文“Store”。
ⓧ包租公、包租婆:粵語中對男房東和女房東的別稱。
其實每天讀報,在招聘廣告中找合適的工作時,我總會想到一條出路。我可以去考員警。雖然俗語說“好仔不當差”田,但既可以打抱不平,教流氓忌憚憚三分,又有穩定收入,婚後更提供宿舍,員警這職業不是相當理想嗎?有人說當警員要被英國人上司頤指氣使,然而,即便我在中環當個文員,搞不好大老闆也是洋人,什麼民族誌氣,在這個社會上根本是空談。可是,大哥一直不贊成我去考員警,他說員警命賤,政府出錢買的是死士、是肉盾,警員不過是英國人高官的保鑣,萬一港英政府遇上什麼風波,員警只是可以放棄的棋子。
我沒想到,大哥竟然說中了。
現在回想,事情的開端不過是j件小事。四月時,九龍新蒲崗有一間工廠發生勞資糾紛,僱主訂定一些苛刻的規定,像是不允許工人請假等等,於是工人提出反對,雙方談不攏,僱主更找藉口解僱代表勞方談判的工人,結果變成工潮。部分工人集會聲討無良僱主,阻礙工廠運作,警方奉召清場,工潮變成暴動,工人以石頭和破璃瓶子襲擊員警防暴隊,警隊便以木彈ⓧ還擊。政府宣佈東九龍實行宵禁,而香港各大工會組織加入戰幽,趁著中園大陸的革命狂熱,跟港英政府對立,原本一樁簡單的勞資糾紛,急遽演變成政治鬥爭。
之後情況便失控了。
工人和老闆之間的不和,在一個月之內,上升至中國和英國之間的國家級紛擾。獲北京支持的香港左派工人成立簡稱“鬥委會”的“港九各界同胞反對港英迫害鬥爭委員會”,發動羣衆包圍港督府,指責政府是法西斯,殘害香港的民衆,以獨裁手段逼迫左派分子;香港政府卻擺出絲毫不讓的態度,派警員鎮壓示威騷亂,出動能淚彈驅散羣衆,動用武力拘捕“刁民”,爲了抗議,工人們發起罷工罷市,左派學校罷課,不少市民警應,而政府以宵禁還擊,香港島自二十年前的二次大戰後再次實施宵禁。
七月初,一羣中國民衆越境進入香港邊境禁區沙頭角中英街“支援”香港工人,集會抗議,駐守的香港員警開槍驅趕,不料這引來中國民兵還擊,雙方爆發激烈槍戰。死守的警員彈盡被困,在英軍派兵增援時,已有五名醫察殉職。
“大陸要提早收回香港嗎?”我記得,那天我在士多聽收音機新聞時,何先生這樣說過。
雖然我曾聽說,香港的“租約”在三十年後的一九九七年纔到期,但天曉得毛主席會不會叫解放軍進攻香港,趕跑英國人。一九九七和一九六七,不過相差一個數字而已。
槍戰發生數天後,不少人說英國人準備撤退了,撒手不管香港了。香港有大量英國人居住,如果真的爆發中英戰爭,他們要跑,員警便是確保他們順利逃走的棄卒。那時候雖然大哥沒提起我想申請當員警的事,但我知道他心裡一直在說:“看,我早說過嘛。”
縱使今天距離事件接近兩個月,中英雙方的軍人再沒有爆發衝突,但“共產黨打算解放香港”的想法仍不時在我們心中冒出。港英政府在七月二十二日發佈緊急法令,不單收藏武器火藥違法,就連身處蔽有違禁品的場所的人、跟身懷武器者同行的人也會一同被起訴。持有具煽動性文章的單張,宣傳反政府的海報一律犯法,而只要三個人聚集在一起,便會被視爲非法集會。除了獲北京直接支持、英國人不得不顧忌的大報外,好幾開小規模的左派報館被查對,報紙被勒令停刊,什麼“法治精神”、“新聞自由”,這時候統統是屁話。
只是,二個巴掌拍不響“,左派工人也用上極端手段”反英抗暴”。
ⓧ好仔不當差:“當差“是“任職員警”的俗語。香港以前普遍認爲,員警不是良好職業。
ⓧ木彈:防暴武器的一種。六○年代香港防暴隊配備一種由催淚彈發射器改裝成的“警棒槍”,能發射直徑三點五公分、長一一十二公分、重約二百克的木製“小警棒”(木彈)。木強攫到地面後會以不規則的方向反彈,但高度不到一公尺,所以只會擊中暴徒的雙腿,並不致命。
左派分子先用魚炮和鏹水做爲武器,襲擊警員,而當香港員警聯同英軍出動直升機突襲左派工人和鬥委會的據點,拘捕工人領袖後,左派發動了炸彈襲擊。近一個多月,滿街都是真假炸彈,他們爲了令員警疲於奔命,在街道上佈置“真假鳳梨陣”ⓧ。這些炸彈外表看起來差不多,就是一個鐵盒或紙箱,但有些是混合金屬碎片和泥土的假貨,有些卻是具殺人威力的真炸彈。這些炸彈不單放在政府機構門外,連電車站、巴士上,非左派的學校都被波及。ⓧ
只要你走在街上,便有可能被炸死炸傷,我本來挺同情工人的,可是,如今我實在無法認同他們,左派說,這是“以暴易暴”,是“必要之惡”,要對付英團人,一點犧牲是值得的。
我實在無法理解,傷害自己應該保護的人,有什麼“值得”。
我們是人,不是螞蟻。
在這個人心惶惶的氛圍下,我們只能消極地祈求自身安全。
大哥因爲工作關係,尤其令我擔心。他是一位經紀,替相熟的公司搭線,賺取佣金。他沒有固定收入,不走運時只能靠我替房東打工的微薄薪金蝴口,不過媽然談得成生意,便跟我上茶樓,還要上三樓,真奢侈固。爲了找客戶,他每天跑遍香港九龍,所以他遇上示威衡突和炸彈的機會比我大得多。我跟他說要小心一點,他總會回答:“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怕死的話便賺不了錢,賺不到錢,咱們便會餓死。橫豎都要死,還怕什麼?人要冒險,才能得到世間財嘛!”
雖然我不像大哥那梭子,要來往港九各區,但有時也要替何先生送貨收貨,離開店子。爲了察覺危險,我已習慣眼觀四處,打醒十二分精神,每天走在街上時,都會留意附近有沒有可疑的人物或物件,左派分子通常會在炸彈放置位置貼上反政府的標語或口號,就像新春在大門貼春聯似的,左聯“紅燒白皮豬”,右翳“生炒黃皮狗”,橫批“同胞勿近”,不過用的是白紙,我可能該說“像靈堂的挽對”才貼切吧,“白皮豬”指英國人,而“黃皮狗”便是“爲虎作倀”的華人員警。我想,對左派支持者來說,甘願替英國人賣命的中國人跟日本侵華時期的漢奸無異,都是背棄了民族大義的賣國賊。
而華人警員似乎比洋警官更憤怒,更痛恨這些左派。
我見過不只一次,員警鐵腕對付市民。
在這個非常時期,一般大衆都知道凡事小心,不要惹禍。如果被員警盤問,千萬別出言頂撞,因爲一個不留神,被對方盯上,下場便是被抓進監牢。“五月風暴”發生前,員警已有不少特權,像何先生的貨物稍稍佔用了大街的路面,便會被員警發告票,不過如果事前有打點一下,付一些“茶錢”給巡邏警員,這些小問題便能私下解決。然而,暴動發生後,員警有權拘捕“可疑分子”,“妨礙警務人員辦公”、“拒捕”、“參與騷亂”、“非法集會”等等,都是單憑警員一面之詞便能定罪的指控。
想不到,以“莫須有”入罪,會在今天的香港社會出現。
在灣仔春園街,我經常遇到兩位巡警,一位的編號是六六六三,另一位的編號是四四四七。他們的號碼有夠碰巧的,我暗中稱他們做“阿三”和“阿七”,看樣子阿三年紀比阿七大,大概是阿七的前輩。上個月我看到有人派發反政府傳單,好巧不巧被阿三和阿七連到。阿三不由分說,左手抓住那人的手臂,右手便賞對方兩三記警棍,打得對方頭破血流。我清楚看到“犯人”沒有反抗,阿三犯不着下重手,不過這時候無人願意爲那人作證——你敢開聲,便會被當成同黨,一同落難。
ⓧ鳳梨:即凰梨,香港人對炸彈的俗稱。
ⓧ一九六七年香港騷亂期間,警方共發現八千三百五十二個懊韃爆炸品,其中一千四百二十個是真炸彈。
ⓧ香港六○年代的茶樓,樓層愈高,茶價和食品愈賣,有“有鏤樓上樓,無錢地下踎”的俗諺。
雖然阿七從不插手阻止前輩,但我知道他比阿三正直,他們兩人經常在巡邏時到何先生的士多買汽水解渴,阿三不會付錢——何先生說過這點小錢不必計較—但阿七每次都付足款項。我有次跟阿七說,老闆說不付也可以,沒想到他回答:“我不付,你的老闆收入減少,萬一令你失業,你淪爲罪犯,我的工作便更多了。”
他的語氣跟大哥有點相像。
街坊們都知道阿七是個好員警,只是辦事有點過於死板,對前輩的命令言聽計從。看到阿七,我便會想員警似乎是個不錯的工作,當然,那是在暴動爆發之前的事。在今天這個風頭火勢,選擇當員警相當不智,英國人一走,“黃皮狗”便成爲被批鬥的對象,阿三和阿七大概要掛上木牌遊街示衆,清算“罪行”。
不過,聞說因爲暴動,警隊招聘的門檻降低不少。有些華籍警員受到左派感召,不屑跟“法西斯”英國人爲伍,自行離職不幹:也有一些人擔心遇上類似沙頭角槍戰的事件,或是在暴動中被暴徒所殺,於是向上級請辭。何先生在灣仔住了很久,跟一些醫長相熟,從他們口中知道,這幾個月來所有警員取消休假,二十四小時候命,在家一收到電話便要出動,而除了本來的工作外,還要到防暴隊值班。政府爲了穩定軍心,員警加薪百分之三,還調高加班費,甚至提供免費伙食。何先生說負責分發薪水給下屬的醫長的公事包裡,有時會有一疊疊厚厚的鈔票哩。
政府以金錢利誘員警留下,其實左派也差不多。
工人罷工,失去收入,沒飯吃自然沒能力談什麼“鬥爭”,工會領袖會接濟罷工工人,每月發放津貼,付一、兩百元給他們,讓他們去示威集會ⓧ,我不知道爲什麼工會有這麼多錢,有人說是中國政府暗地裡撥下的“革命”資金,我只知道,這場對抗並不是單純的意識形態之爭,還牽涉到不少金錢利益,可能這就是現實。
罷工工人獲得資助的情報,是我親耳聽來的——跟我和大哥爲郊、住在何先生的板間房的,正好有兩位左派分子。何先生租出了三間板關房,一間住了我和大哥,旁邊一聞住了一位元叫杜自強的記者,另一問的租客叫蘇鬆,是一位紡織業工人。
蘇先生在五月尾響應工會號召罷工,旋即便被老闆解僱,雖然他失去工作,但他仍有付租金給何先生,我好奇一問,他告訴我“工會領導”有給他薪水,另外完成特別任務更有酬勞,他勸告我加入他們的行列,同心合力推翻英國人的統治,說現在是難得的機會,革命成功的話,我們這些“思想純正”、“及時區分敵友”的同志便能擔當領導工作。我沒有明言拒絕,只說我要跟大哥商量一下,再作打算。我猜如果我婉拒他的要求,他可能會把我當成“反動分子”,將來有什麼後果我真的談不上來。
相比起態度強硬、滿腔熱血的蘇先生,杜自強反而像是個“逼上梁山”的左派,杜先生本來在報館工作,負責經濟新聞,可是因爲他工作的報社是被政府查對的左派報社之一,他無辜地被牽連,失去工作。無奈之下他只好加入鬥爭,一來工會接濟可以解決生活上的燃眉之急,二來鬥爭成功,報館重開,他便能再次受僱。他跟我說這些時一臉愁容:我想就連他自己也不認爲政府會讓步,報紙會復刊。
這個時代就是如此弔詭。我每天擔心着大哥和自己會被炸彈炸死、治安日壞、政府倒臺、社會癱瘓、城市陷入戰爭,而我每天卻裝作若無其事地替房東顧店,跟代表“造反派”的鄰居道早安,賣汽水給代表“法西斯”的警員。電臺播音員大罵左派爲禍社會、破壞安寧,親中的報紙社論痛斥港英軍警“瘋狂迫害”愛國組織。雙方都自命正義,而我們這羣民衆束手無策,在強權和暴力下任人宰割。
ⓧ六○年代,一般工人的月薪大約是二百港元。
在八月十七號之前,我以爲自己會繼續這種無奈的生活,直至暴動平息,或是英國人撤走。
我沒想到,我偶然聽到的一句話,令我捲進漩渦,置身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