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長,人齊了。”駱督察的部下阿聲打開房門,向上司點點頭。他身後的人魚貫進入病房,每一位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俞先生,謝謝你們抽時間前來……”駱督察離開牀邊,向房門走過去,“五位都到了,好。如果你們當中有人沒空,調查又得多拖兩三天。謝謝各位。”
儘管駱督察的話甚爲客氣,在場的人都知道那只是粉飾門面的客套話。
畢竟他們面對的是一樁兇殺案。
“對不起,駱督察,我不明白爲什麼我們要到這兒……”
領頭說話的,正是駱督察口中的“俞先生”俞永義。一般來說,警方要求證人——或涉案人士——做筆錄,應該會在警署或現場進行,俞永義卻沒想過,他們居然來到將軍澳和仁醫院五樓的這一間單人病房。令他更感詫異的是,和仁醫院是俞家經營的豐海集團旗下的私營醫院之一,可是案件跟醫院沒有半點關係。
ⓧ香港警隊除了總部(HO)外,把香港劃分成六個總區,分別爲香港島總區、東九龍總區、西九龍總區、新界北總區、新界南總區和水警總區。各總區會再劃分成分區,而總部、總區與分區均有不同的偵緝部門,視案件的性質和嚴重程度,由不同的部門單獨或共同負責。
“請別在意,這只是巧合。警方的顧問不久前轉進你們的醫院,所以得勞煩你們來到這兒……和仁是香港設備最優良的醫院之一,這麼說來,也不算是什麼巧合吧。”駱督察從容地回答。
“啊,是這樣嗎……”俞永義依然感到奇怪,可是他沒有追問,穿着灰色西裝、戴着無框眼鏡、年齡剛滿三十二歲的俞永義臉上還帶點稚氣,但這刻他已成爲俞家的一家之主——在母親病逝、父親被殺的今天,他只能硬著頭皮,以家族主人的身分負責跟員警打交道。俞家是城中的名門望族,豐海集團是上市企業,俞永義想過終有一天要接手家族的生意,只是,他沒想過這扁擔會突如其來地壓到自己肩膀上。
雖然俞永義是俞家的二子,但他現在已是家族中最年長的人了。
自從上星期親眼目睹躺臥血泊中的父親屍體,他就不斷回想起二十多年前意外早逝的大哥俞永禮。
“如果大哥仍在世,他一定能沉着應付這處境吧。”俞永義暗暗想道。縱使父親剛逝,俞永義腦海中一再浮現的,卻是兄長俞永禮的臉容。每次想起兄長,俞永義的喉頭都會涌起一陣苦澀。兄長的死令他的少年時代被黑暗籠罩,他花了好幾年才從這陰霾中逃出來,慢慢習慣每次憶起往事所引起的反胃感。
這種久違的悸動讓俞永義知道,俞永禮的死亡是無法遺忘的現實。他只能默默接受、默默承擔俞家主人這份責任。
例如代表家人,跟警官交涉的責任。
雖然每次面對駱督察俞永義都感到緊張,但對俞永義來說,今天來到熟悉的和仁醫院,比起身處氣氛肅殺的警署來得輕鬆一點。
俞永義不是醫生,但他對和仁醫院的病房佈置相當清楚。這跟他是集團高級幹部無關,只是因爲過去一年多,他每隔兩三天便會探望住院的母親。
在那之前,俞永義頂多一年到醫院視察一次,畢竟豐海集團旗下除了和仁醫院外,還有不少地產和貨運貿易企業,而後者纔是豐海的命脈。和仁醫院不是集團最賺錢的資產,不過它是集團最有名的產業,無論是微創手術、從DNA找尋遺傳性疾病的RFLP ⓧ技術、針對癌症的放射線療法等等,都由它率先從外國引入本地。
ORFLP:限制性片段長度多盤性(restriction fragnent length pdyrnorphism ),是一種比較DNA分子的技術。
可是,就像三流的諷刺劇,即使俞家擁有設備精良、醫療團隊優秀的和仁醫院,俞家的夫人終究敵不過癌魔,撒手塵寰,終年不過五十九歲。
“駱sir,你和你的夥計已經煩了我們好幾天,我看警方是破不了案,才特意弄些門面工夫,好向上級交代吧?”俞永義身後的年輕男生語帶譏諷地說。他是俞家的麼子俞永廉,比二哥俞永義年輕八歲。和世故的兄長不同,一身價值不菲的流行名牌打扮,頭髮染成紅色的俞永廉的語氣總帶點輕佻,就算對着員警,他仍是口沒遮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俞永義轉頭瞪了弟弟一眼,怪責對方出言頂撞員警,不過,其實他也有相似的想法,覺得警方只是在敷衍了事。事實上,就連在場的其餘三人——俞永義的妻子蔡婷、俞家的老工人胡媽和家族的私人秘書棠叔——也是如此猜想。他們上星期已分別被召喚到警署進行詳細的筆錄,衆人也不理解再接受問話對調查有什麼幫助。
“俞家是有名的家族,豐海又是支撐香港經濟的重要財團之一,媒體都對這案子虎視眈眈,警隊高層非常重視本案,希望儘快解決案件,以免事件引起政商界的波動,所以只好向我師傅……總部的諮詢顧問求助,請你們再花點時間詳述案發經過。”駱督察無視俞永廉的冒犯,不緩不急地說。
“你師傅又是什麼厲害的角色?”俞永廉話中帶刺,完全沒有把這位警官放在眼內。
“他叫關振鐸,曾任港島總區重案組指揮官、總部刑事情報科B組組長,現在擔任警方的特殊顧問。”駱督察略帶微笑,說:“他手上沒有破不了的案子,到目前爲止破案率是百分之百。”
“百分之百?”俞永義訝異地說。
“百分之百。”
“你……你是誇大吧!怎可能有人破案率達一百巴仙?”俞永廉反駁道,不過他的語氣並沒有之前般囂張。
“請問這位關警官在哪兒?”滿頭白髮、六十多歲的秘書棠叔插嘴問道。他望向在房間角落敲鍵盤的蘋果,但任何人都不會認爲這個外表看來只有二十來歲的女孩子曾任重案組組長。
駱督察轉頭望向病牀,衆人初時沒反應過來,漸漸才察覺對方的視線所在,正是問題的答案。
“這……這位老人家就是關振鐸?”俞永義訝異地問。
“對。”
衆人沒想過躺在牀上、風燭殘年的老頭就是駱督察口中的神探。
“他……患了什麼病?”俞永義剛開口便後悔,說到底病情是病患的隱私,直接發問,很可能惹怒這位他不想招惹的警官。
“肝癌。末期的。”駱督察倒沒有隱瞞,直話直說。衆人沒有察覺,他的語調帶點苦澀。
“就憑這老……老頭來偵查老爸的案件嗎?”俞永廉依舊口不擇言,不過他已經把“老不死”這三個字吞掉兩個。
“永廉,說話尊重些。”說話的不是二哥俞永義,而是俞家的老臣子棠叔,俞永廉噘噘嘴,卻沒有反駁。
“駱督察,你要我們來醫院,是要讓我們複述口供給這位……這位關警官聽嗎?”俞永義的妻子蔡婷問道,她似乎仍未習慣”當家夫人”的身分,一副害怕失言的樣子。
“就是這樣子。”駱督察點點頭,說:“我師傅沒辦法到俞宅或警署聽取各位的證詞,只好勞煩各位到這裡來。”
“但……他能說話嗎?”蔡婷望向牀上的老人。蔡婷嫁進俞家前是位女醫生,她看到病人口鼻插著喉管,要藉助儀器說明呼吸,就知道要對方問話是無理的請求。
“他不能。而且他還不能動……他再次陷入昏迷了。”
駱督察淡然地說。
“昏迷了?”搶著說話的是俞永廉。
“所以我們遲來一步了?”俞永義問。
“昏迷指數是多少?”蔡婷問。
“三。“駱督察回答。昏迷指數三是最嚴重的昏迷狀況,只有眼睛無法睜開、無法作聲、連半點肢體反應也沒有的昏迷病人才會得到“三分”這個殘酷的分數。
蔡婷很清楚肝癌導致昏迷是怎麼一回事。因爲肝臟機能受損,令血液中的氨或某些胺基酸濃度提高,影響神經系統,導致昏迷。這種稱爲肝性腦病的症狀初時會影響病人意識,而最嚴重的情況就是令病人昏迷。
“關警官既不能說話又不能動,如何助你調查?”棠叔問道。“駱督察,你跟我們開玩笑嗎?”
“他仍聽得到。”駱督察沉着地回答,“而且他的血氨含量已下降至安全水準,不會影響他思考。”
“就算聽到又如何?他如何告訴我們他的想法?他是個重度昏迷的病人啊?”蔡婷插嘴說。五人中只有她一人具備專業的醫療知識,她知道這時候要挺身而出,替家人發言。
“聽到就足夠了。”駱督察指了指坐在他身後的怪咖女生,“她會處理餘下的工夫。”
穿工人褲的女生沒有回話,只是繼續敲她的鍵盤,無視五人向她投下的異樣目光。
“她叫蘋果,是位電腦專家。”
“電腦專家?”俞永義覺得這說明有點多餘,因爲蘋果面前三臺大小不一、插滿五顏六色的電線、外殼貼著卡通貼紙的電腦就說明了這女生是個電腦怪咖。俞永義記得集團的資訊科技部門也有好幾位這樣子的員工,畢竟IT人就是跟他們管理層兩個樣。
“電腦專家可以幹什麼?把那老人的腦袋抽出來,接上電腦嗎?”俞永廉嘲諷地說。
“嗯,差不多。”
衆人沒想到駱督察爽快地給予肯定的答案,呆看着一臉認真的他。
“說明有點麻煩,讓你們親自試一下來得簡單一些。只是爲了讓你們試用,不得不花點時間調節一下系統。”駱督察回頭向蘋果問:”還不行嗎?”
“……好,完成了。”蘋果一邊擡起頭回答,一邊把一個像髮箍的塑膠圈遞給駱督察,那個“髮箍”大概有兩公分寬,外表呈黑色,在其中一端附着長長的灰色電線,接到蘋果面前左邊的藍色電腦上。
“這個就是把關警官的腦袋抽出來的工具。”駱督察向衆人揚了揚。“唔……王先生,麻煩你過來這邊,示範一下。”
本名叫王冠棠的棠叔應駱督察的要求走到他旁邊,表情卻有點不知所措。
駱督察著棠叔坐在沙發上,再把髮箍戴到對方的頭上。令衆人覺得奇怪的,是駱督察不像一般人把髮箍戴到棠叔稀疏的頭髮上,反而以水準的方向,把那個塑膠圈套在棠叔的前額,就像孫悟空的金箍圈。塑膠圈兩端壓着太陽穴,而戴上這東西后,棠叔感覺到膠圈內側有數個突起物,緊貼著額上的皮膚,駱督察輕輕地移動髮箍,就像在調節儀器。
“嗯,可以了。”盯着螢幕的蘋果突然說道,駱督察就住了手。
“各位知道什麼是E E G嗎?”駱督察向衆人問道。
“腦電圖Electroencephalography?”蔡婷道。
“對,就是那個。”駱督察說:“人的大腦由神經元組成,而當大腦活動時,這些神經元就會產生輕微的放電,通過稱爲E E G的技術就可以測量得到。科學家們叫這些電波做腦波。”
“這、這髮箍可以把腦波變成語言?”俞永義訝異地問。
“不,現階段科學家們仍無法完整地從腦波解讀出大腦主人的思想內容。”駱督察說:“可是測量大腦狀態卻是應用多年的技術,而這技術近年更有所突破,只要簡單的儀器就能做到。”
“測量腦波的難處在於分辨哪些是腦波、哪些不是。”蘋果插嘴道:“就像這房間,光是一堆醫療儀器就產生大量的干擾電波,以前做E E G要在特別的環境才能進行,但今天消除這些‘噪音’的技術在電腦運算協助下變得很簡單,我這套儀器的主程式由我獨自編寫,至於減噪的算法來自美國柏克萊大學一個研究團隊提供的函式庫,接口方面……”
“簡單來說,這儀器讓人只要動動腦袋,就可以測出最基本的想法。”駱督察打住蘋果的長篇大論,伸手示意對方把其中一臺電腦的螢幕轉向衆人。蘋果把中間的電腦螢幕扭轉——那是一臺螢幕可以一百八十度旋轉的筆電——衆人看到一個奇特的畫面。畫面分成上下兩半,上半爲白色,下半爲黑色,畫面頂部有一個黑色的“YES”,底部有一個白色的“NO”,而在黑白兩色之間的分界線,有一個小小的藍色十字。
“王先生,請你集中精神,想像這個藍色的十字往上移動。”駱督察對戴着古怪塑膠圈的棠叔說道。棠叔不明所以,但也照着做。
“動、動了!”俞永廉指著螢幕嚷道。畫面中的藍色十字正緩緩地往上跑。當十字碰到“YES”這個字時,電腦發出一聲“嗶”聲。
“大腦專注時和放鬆時產生的腦波有明顯差別。”駱督察指著螢幕道:“當王先生集中精神,他的大腦就會產生……產生……”
“Beta波,即是十二至三十赫茲的腦波,只會在集中精神時發出。”蘋果在螢幕後探出頭來。“而放鬆時大腦會產生八到十二赫茲的Alpha波。”
“對,Beta波。”駱督察笑了笑,暗想自己果然不是念科學研究的材料。“王先生,請你試試放鬆,例如望向窗外的海景,指標就會往下移。你可以憑‘集中’和”放鬆“來控制那個藍十字往上還是往下移動。”
衆人半信半疑,盯着畫面,只見指標慢慢地移動,一時往上,一時往下,棠叔的神色卻告訴衆人這儀器功能不假,他的表情愈來愈驚訝。
“真的!當我努力想它向上,它就真的向上跑!我不去想時,它就慢慢往下掉了!”指標來回移動了好幾次,棠叔嘖嘖稱奇,向衆人說道。
“各位如果想試一下也無妨。”駱督察邊說邊替棠叔取下儀器。
換作是平時,俞永義早就脫口說讓他試試,因爲他一向對新奇的事物深感興趣。不過在這個場合,他不想讓自己受到注目,尤其是在這位深藏不露的警官面前。
“等等,那位專家小姐說程式是她編寫的,但硬件呢?這塑膠圈就像訂造似的……”棠叔問道。
“買的。”蘋果回答。
“哪兒有這種東西賣?”棠叔一臉不解。
“玩具反斗城。”蘋果從身後拿出一個紙盒。“用腦波遊玩的玩具近年已經上架了,這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只是拿市販的裝置來改裝,別小看今天的玩具,我之前就試過把電玩的立體鏡頭改成V R感應器來取代VR手套……”
“慢著,你的意思是讓昏迷中的關警官戴上這儀器,讓他推理案情,告訴我們結果?”蔡婷打斷了蘋果的話,向駱督察問道。
“正是。”
“但這儀器只能讓他回‘是’或‘否’,那又如何破案?”
駱督察以俐落的眼神掃向各人,說:“就算他只能答‘是’和‘否’,對我們的調查已經有莫大的作用……”駱督察頓了頓,嘴角微翹,繼續道:“而且,他操控這儀器的能力,比我們在場所有人高明得多。”
駱督察從沙發走到落地窗的那一邊,繞過蘋果和她的電腦,跨過滿地的電線,從病牀左方輕輕地把塑膠圈套在牀上的老人額上,直至蘋果說了句“OK”才放手。
“師傅,你聽到我說的話嗎?”駱督察坐在牀頭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對着牀上的關振鐸說。
“嗶。”電腦喇叭突然發出清脆的聲音。藍色指標一下子跳到畫面的正上方,蓋在“YES”之上。
“十字怎麼突然動了?是壞了嗎?”俞永廉說。
“嘟嘟。”在較低沉的電腦音效下,衆人看到指標剎那間跳到畫面底部,壓着“No”字。
“我就說,他很擅長控制這機器。”駱督察道:“他之前每次肝昏迷都是用這機器跟我們溝通,練習時間加起來超過一個月,系統已收集了大量他的資料,誤差值接近零。”
“有人能夠如此迅速地改變自己的精神集中程度嗎?”蔡婷一臉驚愕,來回察看老人和螢幕。
“嗶。”十字瞬間移到YES之上。
“瞎子可以憑聲音判斷距離,聾子可以從嘴脣看出說話,人走到絕境就會發掘出潛能。”駱督察十指交疊,放在大腿上。“何況這是他昏迷期間跟外界溝通的唯一工具了,不可能不熟練的。”
畫面上的十字慢慢地回到中間,就像操控者向各人宣示,指標現在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不容他人質疑它的準確性。
“爲了方便調查,我今天邀請五位到來,好讓關警官瞭解案情,以及讓他有機會針對各位查問案發前後的細節……本來我打算等他醒轉後才進行盤問,但我剛纔也說過警方高層相當重視本案,我唯有采取這種非常手段讓師傅”發言“,加入調查。當然,查問由我來進行,關警官只會適時做出反應和提示,引導我們找出真相。”
“嗶。”指標指著YES。
“爲什麼要我們全部來受審似的?兇手不是小偷嗎?我以爲這已經很明顯了啊?”俞永廉一臉不屑地提出質問。
“我會一一說明,況且我要把案情整理再告訴關警官。”駱督察沒有正面回答俞家麼子的問題,繼續坐在牀頭旁的椅子上,說:“各位請坐,沙發雖然有點擠但可以坐四人,餘下的一位請坐在門口旁的椅子吧。”
棠叔本來就坐着,俞永義、俞永廉和蔡婷往沙發坐下,一直沒作聲的老工人胡媽先站在門旁,猶豫了片刻,才坐在門口旁的木椅子上,沙發在房門的右邊,正好對着病榻的牀尾,俞永義坐在沙發中間,被橫跨病牀上的桌子阻礙了視線,只看到老人上半邊的臉龐。不過,衆人目光的焦點都放在沙發右前方落地玻璃窗前的蘋果,或者該說,他們在意的是那個代替關警官嘴巴、顯示著黑與白的十七寸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