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喜明對我好言好語勸告着,那勸告類似揭短,東亮我知道你是想要個妹妹呢,可是養孩子要女人嘛,要妹妹先要有媽媽,你們船上哪來的媽媽?連個姐姐都沒有呀,你自己替我想想,我怎麼能把孩子給你們七號船?春生說,東亮你要冷靜呀,你不是會下象棋的嗎,落子無悔,輸了怨不得別人。王六指表情詭秘,故作親熱地過來拍我的肩膀,東亮你現在帶她上船,不嫌太早了?她才七歲嘛,再過十年你帶她上船,我們肯定支持你。
有人應聲而笑。我惱了,一下就把王六指的手撂開了,揮着紙條說,你們自己定的規矩,誰抓到了鬮,誰就可以帶她走,我現在就帶她上船。
慧仙站在我的對面,迅速把手藏到了身後,她這麼做的時候,小臉上掠過了一絲驕矜的笑意。我察覺到小女孩的目光裡充滿了對我的鼓勵。那種鼓勵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帶着一點試探的意味,然後我發現她挪動了一下腳,是朝我這裡挪動,她的腳暴露了她的內心,她要我帶她走,她要上七號船去做我的妹妹。
我勇氣陡生,命令慧仙道,走,上七號船,坐沙發去!她點點頭,迅速和我做出一次默契的配合,一貓腰衝到了舷板上。她衝在前面,我在後面掩護,這樣,女人們就沒法拉扯她了。慧仙熟練地穿越一號船的舷板,像一隻從籠子裡脫逃的小鳥,船民們大多愕然,孫喜明女人呼天搶地追上來,嘴裡喊着,乖孩子別去,千萬別去七號船。我在前面堵着她,她拉我拉不走,推我推不動,就朝孫喜明大吼起來,孫喜明你是死人呀,還不快來幫幫我?孫喜明很冷靜,反而在後面奚落他女人,你有勁兒跟孩子去比賽跑船,就去跑呀,我纔不管,你也不動腦子想想,這兩個孩子能做什麼主?我告訴你,七號船是庫書記做主,這孩子歸誰都歸不了七號船,就隨他們去瞎跑吧。
事情的結果,被德盛不幸言中了。慧仙跑到六號船的船尾,就不敢再往七號船跑了。我父親聞聲出了後艙,他一反常態站在船頭上,彎着腰,努力對小女孩擠出一張慈祥的笑臉,但是他笑得比哭還難看,慧仙被他的笑臉嚇得不知所措。
小同志,千萬要聽大人的話。千萬別上我們家的船,我們家的船上有老虎。
你騙人,船上哪裡來的老虎?
別的船上沒有老虎,我們家船上有老虎的,老虎夜裡纔出來,專門吃小孩的。
我父親並不擅長和孩子開玩笑。爲了渲染謊話的效果,他居然模仿起老虎撲人的動作,雙目圓睜,鼻孔裡噗噗地發出一聲虎嘯,兩隻手交纏着在小女孩頭頂上撓了一下,又撓了一下。父親的動作醜陋而可笑,慧仙哇地驚叫起來,我看見她慌慌張張往回退,退到六號船船尾的桅杆邊,她抱住桅杆,勇敢地站定了,你這糟老頭,這把年紀還扮老虎呢,討厭死了。她厭惡地端詳着我父親的面孔,什麼老虎獅子大象的?我知道你騙人,你是不歡迎我,不歡迎拉到,反正別人都喜歡我的,我還不稀罕你們家呢。說着她一扭身,滿臉自尊地往回跑,跑到我面前,她把氣撒到我身上了,跺腳道,你也討厭,誰讓你把我抓出來了?你們家是壞船,我纔不稀罕去你家呢。
我堵住了舷板,她推我推不動,一貓腰,竟然從我雙腿之間穿過去,一下撲到孫喜明女人的懷抱裡了。後面趕來的船民發出了欣慰的歡呼,我看了看父親,父親對我怒目而視,他眼睛裡的怒火讓我不知所措,我回頭,看見慧仙已經從孫喜明女人的懷抱轉移到德盛女人的懷裡,他們衆星捧月般地護着慧仙往一號船上走,我聽不見慧仙的哭鬧聲,隱隱聽見船民們哄騙她的七嘴八舌的聲音,七號船上是有老虎呀,七號船上有老虎,孩子你去不得。
我與父親隔船對視,我與父親的憤怒也在對視,老虎,老虎,我們船上有老虎。我依稀看見父親的身後蹲伏着一隻老虎龐大而斑駁的身影,這個翩然而至的幻象讓我感到一陣羞愧,深深的羞愧壓着我的心,我快要窒息了。我低頭走上船,心裡充滿了仇恨,偏偏父親對我興師問罪的口氣,居然與王六指如出一轍,東亮你搞的什麼鬼名堂?你心裡有鬼呢!你多大,她多大?現在把她帶上船,你不嫌早了一點?
我從來沒有如此厭惡過父親,過度的厭惡使我口不擇言,你心裡纔有鬼!爲什麼不躲在後艙裡了?你出來幹什麼?一出來就丟人現眼!
說完我徑直朝船棚逃去,我雙手抱頭提防身後竹竿或其他東西的襲擊,但是逃到船棚裡,身後還是沒有動靜,我小心地回過頭,看見父親正癱坐在船頭的纜樁上,渾身顫抖着。喧鬧的人羣都已經散去,金雀河上殘陽如血,父親沐浴着血光般的夕照,獨自坐在纜樁上,他渾身顫抖,像是被閃雷擊中了。
我用最惡毒的言辭羞辱了自己的父親,這使我很內疚,也讓我有點擔憂,等到父親緩過神來,不知會用什麼方法懲罰我呢。我知道我錯了,我心裡有鬼,但是我父親難道就沒有錯嗎,我父親心裡就沒有鬼嗎?我認爲他心裡的鬼更加猙獰。我來到船尾,朝河裡撒了一泡尿,然後我把抓鬮的紙條攤開了,打量着紙上慧仙稚拙的自畫像,我不停地摺疊那張紙,直到把它折成一個紙箭,最後我朝紙箭哈了口氣,用力擲出去,紙箭在河面上勉強飛了一會兒,無聲地浮在水上,一眨眼就被一排浪頭淹沒了。金雀河上夕陽如血,我無法抒發心中的悲憤,忍不住朝着暗紅色的河水怒吼了一聲:
空屁。
初到向陽船隊,慧仙就認了孫喜明夫婦做乾爹乾媽。她豐衣足食,穿得比大福二福好,吃得比大福二福精細,十一條船的船民都盯着一號船,孫家人哪裡敢怠慢?一家人都把慧仙當金枝玉葉供着,是負擔,同時也是光榮。這小女孩受着萬千寵愛,水汪汪的一對大眼睛,一半明亮燦爛,另一半卻是烏雲密佈的,三寸幸福不能頂替百丈憂愁,誰都能看懂女孩子守望碼頭的眼神,她一直在等自己的母親呢。
無論是在金雀河上航行,還是在油坊鎮或者五福鳳凰馬橋三鎮,岸上人海茫茫,獨獨遺失了慧仙母親的身影。船隊靠岸,偶爾會有陌生的女人上船來,兜售舊衣物舊炊具和南瓜蒜頭,甚至有過一個年輕的鄉下婦女,揹着一個裝滿玉米的籮筐上了德盛家的船,也許是受到了鄧少香烈士運槍傳說的啓發,她也在籮筐裡做文章,玉米下面藏了個女嬰,賣了玉米,她把籮筐抖了抖,抖出一個女嬰的腦袋,對德盛夫婦說,聽說你們家要一個女孩子沒要到?我這兒有,我不稀罕女孩兒,三十塊錢你拿去。德盛夫婦嚇壞了,立刻把她趕下了船,德盛的女人蒙着臉不敢看那女嬰,嘴裡罵着那女人,天底下哪有你這種狠心的女人,你不配做母親呀,賣個玉米你跟我們討價還價,賣自己的骨肉,你倒是那麼痛快!
很明顯,天底下什麼樣的母親都有,什麼樣的母親都不屬於慧仙了,慧仙永遠等不到她的母親。船隊的男女老少都知道這件事,偏偏不能說。孩子們因爲嘴快,每天都被警告,不準談論母親,不準泄露機密,尤其是孫喜明一家,他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慧仙,連吃飯都是喂的。孫喜明夫婦對慧仙寵愛得過分了,不免傷了自己孩子的心,二福有一天抹着淚跑到我家船上,向我大聲地宣佈了一個沒頭沒腦的消息,告訴你,我不是我媽生的,我哥也不是我媽生的,慧仙才是我媽生的,是從她胳肢窩裡掉出來的!
要讓慧仙忘記母親,就要消滅那母親留給女兒的所有痕跡。孫喜明女人沒有什麼心計,她負責慧仙的日常起居,前怕狼後怕虎,如何藏匿那件軍用雨衣成爲了她一塊心病。慧仙算得上乖巧,就是有個不良習慣,睡覺必須要蓋軍用雨衣,凡事皆有緣由,大家都猜測小女孩是離不開雨衣上母親留下的氣味兒,孫喜明女人爲這件事傷透腦筋,每次她把那件綠色的軍用雨衣收起來,給她換上棉被,慧仙都要鬧,孫喜明女人特意去買了一條漂亮的牡丹花圖案的毛毯,給她鋪牀,慧仙又不捨得放棄毛毯,要求雨衣和毛毯一起蓋,孫喜明女人叫起苦來,小祖宗呀,就是女皇帝也沒你難伺候,你非要蓋雨衣,讓別人說我閒話呀,人家說就是舊社會的小孩也有破棉被,你祖國的花朵怎麼蓋雨衣?你非要雨衣毛毯一起蓋,把這新毯子薰臭了我不在乎,人家會說乾媽存心要焐死你呢。
另一方面,慧仙的驕橫和世故讓孫喜明一家有點擔驚受怕。也怪向陽船隊定下了不成文的規矩,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和慧仙在一起,必須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大人孩子都爭相對慧仙說假話,假裝她母親還活着,假裝她母親有一天會上船來把慧仙帶走,慧仙認爲她有退路,稍不如意就會使出殺手鐗,對着孫喜明夫婦嚷嚷,你們不喜歡我就算,我不要在船上了,帶我上岸去找媽媽!
他們發過誓,再也不帶慧仙去找趙春堂了。他們也發過誓,要帶慧仙上岸找媽媽,這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偏偏推託不得。每次上岸之前,孫喜明都帶一堆舊報紙來七號船,央求我父親寫尋人啓事。他們一家人帶着慧仙去沿街張貼尋母啓示,孫喜明夫婦輪流抱孩子,大福提漿糊桶,二福抱着一堆舊報紙。貼完啓示,他們還要到各個相關部門走走,不去不行,慧仙會提醒他們,政府還沒去,你們怎麼回去了?說不定我媽媽在辦公室等我呢。
假戲不好演,演起來累死人,中斷又不行,怕孩子跑上岸自己去找媽媽,鬧出什麼事來,孫喜明不知怎麼算計到我頭上,把慧仙領到七號船上,說,讓東亮哥哥陪你去找媽媽吧,他有文化,識文斷字,什麼辦公室負責什麼事,他最清楚,我們找不到你媽媽,興許他能找到呢。孫喜明說這話自己臉紅了,還向我使眼色,讓我對這套說辭不要當真。
船民們私下裡都罵我是白眼狼,不講情面,不好對付,其實他們哪裡懂得我的心?我願意爲慧仙做貢獻,只是不願意當傻瓜做蠢事,孫喜明派我去岸上把一個鬼魂找出來,這不僅荒誕,也傷我自尊了,我正要張嘴罵人,看見慧仙已經主動把她的小手伸了過來,搭在我的胳膊上。是一隻肉呼呼的粉紅的小手,指甲被女人們染了鳳仙花汁,看上去就像一朵花搭在我的胳膊上。她烏黑的眼睛注視着我,並非是求助,那眼神看上去帶着一點恩賜,一點傲慢,走吧,你就別客氣了。她學了大人的腔調,知書達理地說,慢慢找,一時找不到,我也不會怪你的。
我拒絕不了那隻花一般的小手,帶着小女孩上了油坊鎮。這種無可奈何的旅程對我是一次鍛鍊,我必須在腦海裡不停地溫習一個善意的謊言,我必須學習照顧一個小女孩,她比我小,比我刁蠻,比我任性,也比我可憐,這是我照顧她的所有理由。從船上到岸上,路上充滿各種小小的煩惱,首先我要設法躲避小女孩的手,她習慣被別人牽着手了,非要拉住我的手,你們替我想想,我怎麼能夠讓一個小女孩牽着手在岸上走呢?開始時我走在前面,讓她跟在我身後,後來考慮到父親對我的再三叮囑,助人爲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