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三個人來到了夜色初降的香椿樹街上,後來紹興奶奶也出來了。四個人,其中包括一個騎兵、一匹“馬”、兩個觀衆兼裁判,他們在剛剛亮起的路燈下以混亂的隊形和速度由東向西行進。路人們和一些鄰居都看見了這支隊伍,孩子們之間的騎兵遊戲並不讓人吃驚,人們好奇的是爲什麼左林和傻子光春的這場遊戲由左禮生和紹興奶奶陪伴着,他們居然不加制止。他們問紹興奶奶,紹興奶奶,你爲什麼讓光春騎在左林背上呀?紹興奶奶覺得人家問得沒道理,她氣呼呼地不理睬人家,倒是左禮生,自己給自己一路打着圓場,說,孩子鬧着玩,讓他們鬧着玩去。
左禮生一直緊跟着兒子和傻子光春,他關注的是兒子的腿,以及兒子的膝蓋。正如預料的那樣,左禮生很快聽見兒子的膝蓋發出了呻吟的聲音,兒子沒有哭,但他的膝蓋開始哭泣了,那聲音是努力壓抑着的,卻像碎玻璃一樣濺開來刺痛了左禮生的心。左禮生感到了那種難以承受的刺痛,他向傻子光春賠着笑臉,說,怎麼樣,出了氣了吧,街上人多,還有汽車,要不要先下來,讓他給你再道個歉。傻子光春卻騎得正得意,他說,不行,他騎我騎了很多次了,他騎我騎得比這久多了。左禮生轉過臉看紹興奶奶,紹興奶奶偏不迴應他的信號,只是看管着孫子手裡的電線。不許用鞭子,騎就騎了,不能用鞭子抽人。她說着忽然加強了語氣,舊社會的惡霸地主才用鞭子抽人呢。左禮生無奈地說,那就再騎一會兒吧。
左林的膝蓋卻開始尖叫了,左禮生聽見了那尖叫聲,他相信紹興奶奶和傻子都忽略了左林膝蓋的聲音,左林的膝蓋快碎裂了,左林的膝蓋快爆炸了,他們聽不見那可怕的聲音。他們聽不見。左禮生在萬箭穿心的情況下急中生智,他果斷地拉住了騎兵和馬,不由分說地把傻子光春架到了自己的背上。給你換一匹大馬騎,左禮生說,騎大馬最舒服了。快,叔叔讓你騎大馬!
紹興奶奶反應過來以後試圖去攔馬,她擺着手說,禮生這可使不得,孩子的事情,你大人不該加進去,你這讓我的臉往哪兒放?紹興奶奶命令孫子下馬,但傻子光春一定發現騎左禮生這匹大馬舒服多了暢快多了,他不肯下馬,於是騎兵和他的馬在香椿樹街上一路奔馳起來。騎馬啦,騎馬啦!左禮生和傻子光春的歡呼聲一個低沉一個高亢,騎兵和馬都在急速奔馳中發出了狂熱的呼嘯聲,騎馬啦,騎馬啦,騎馬啦!
我表弟左林記得那天夜裡空中飄着些小雨,昏暗的路燈光下有一些昆蟲在飛舞,他坐在地上,看着傻子光春驕傲地騎在父親背上,他像一個真正的騎兵,手執馬鞭,身體直立,策馬向前飛奔。他看見騎兵和馬融爲一體,漸漸消失在香椿樹街的夜色中,就像他夢想過的騎兵和馬消失在草原上。
左林哭了。左林一哭他的膝蓋也跟着哭了,膝蓋一哭左林就哭得更傷心了。在極度的虛弱和疼痛中他再次看見了馬,馬從鐵路上下來,不止一匹馬,是一羣馬向他馳騁而來。羣馬穿越黑暗的雨中的城市,無數馬蹄發出驚雷似的巨響,他依稀聞見細雨中充滿了青草和馬的氣味,整條街道迴盪着馬的嘶鳴聲。後來他感到馬羣來到了他身邊,他感覺到誰的手,不知道是誰的手,把他扶到了馬背上,他騎上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頓河馬,他騎在馬上,像一支箭射向黑暗的夜空。
小姨梅林買不到豬頭肉,她凌晨就提着籃子去肉鋪排隊,可是她買不到豬頭肉。人們明明看見肉聯廠的小貨車運來了八隻豬頭,八隻豬頭都冒着新鮮生豬特有的熱氣,梅芳排在第六位。
肉聯廠的運輸工把八隻豬頭兩隻兩隻拎進去的時候,她點着食指,數得很清楚,可是等肉鋪的門打開了,梅林卻看見櫃檯上只放着四隻小號的豬頭,另外四隻大的不見了。
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紹興奶奶都有點緊張,紹興奶奶說,怎麼不見了?我母親踮着腳向張雲蘭的腳下看,看見的是張雲蘭的紫紅色的膠鞋。會不會在下面,我小姨說,一共八隻呢,還有四隻大的,讓她藏起來了?櫃檯裡的張雲蘭一定聽見了我母親的聲音,那隻紫紅色的膠鞋突然擡起來,把什麼東西踢到更隱蔽的地方去了。
小姨斷定那是一隻大豬頭。
從紹興奶奶那裡開始豬頭就售空了,紹興奶奶用她慈祥的目光譴責着張雲蘭,這是沒有用的。賣光了。張雲蘭說,豬頭多緊張呀,紹興奶奶你來晚了,早來一步就有你一隻。
紹興奶奶端詳着張雲蘭,從對方的表情上看事情並沒有迴旋的餘地,賠笑臉也是沒有用的,紹興奶奶便沉下臉來,眼睛向櫃檯裡面瞄,她說,有我一隻的,我看好了。你看好的?在哪兒呀?
張雲蘭豐滿的身體光明磊落地後退一步,紹興奶奶花白的腦袋順勢越過油膩的櫃面,向下面看,看見的仍然是張雲蘭的長筒膠鞋,紫紅色閃爍着紫紅色熱烈而怠慢的光芒。紹興奶奶,你這大把年紀,眼神還這麼好?張雲蘭突然咯咯地笑起來,擡起胳膊用她的袖套擦了擦嘴角上的一個熱瘡,她說,你的眼睛會拐彎的?
櫃檯內外都有人跟着笑,人羣的鬨笑聲顯得乾澀凌亂,倒不一定是對幽默的迴應,主要是表明一種必要的立場。紹興奶奶很窘,她指着張雲蘭的嘴角說,嘴上生瘡啦!這麼來一句也算是出了點氣,紹興奶奶走到割冷凍肉的老孫那裡,割了四兩肉,嘟嘟囔囔地擠出了肉鋪。
我小姨卻倔,她把手裡的籃子扔在櫃檯上,人很嚴峻地站在張雲蘭面前。我數過的,一共來了八隻。我小姨說,還有四隻,還有四隻拿出來!
四隻什麼?你讓我拿四隻什麼出來?張雲蘭說。
四隻豬頭!拿出來,不像話!我告訴你,我看好的。
什麼豬頭不像話你看好的?你這個人說外國話的,我怎麼聽不懂?
拿出來,你不拿我自己過來拿了。小姨以爲正義在她一邊,她看着張雲蘭負隅頑抗的樣子,火氣更大了,人就有點衝動,推推這人,撥撥那人,可是也不知是肉鋪里人太多,或者乾脆就是人家故意擋着我小姨的去路,她怎麼也無法進入櫃檯裡側。她聽見張雲蘭冷笑的聲音,你算老幾呀,自己進來拿,誰批准你進來了?
開始有人來拉小姨的手,說,算了,大家都知道豬頭緊張,睜一眼閉一眼算了,忍一忍,下次再買了,何必得罪了她呢?小姨站在人堆裡,白着臉說,他們肉鋪不像話呀,這豬頭難道比燕窩魚翅還金貴,藏着掖着,排了好幾次都買不到,都讓他們自己帶回家了!張雲蘭在櫃檯那一邊說,豬頭是不金貴,不金貴你偏偏盯着它,買不到還尋死覓活呢。說我們帶回家了?你有證據?
小姨急於去櫃檯裡面搜尋證據,可是她突然發現從肉鋪的店堂四周冒出了許多手和胳膊,也不知道都是誰的,它們有的禮貌,鬆軟地拉住她,有的卻很不禮貌了,鐵鉗似的將小姨的胳膊一把鉗住,好像防止她去行兇殺人。一些紛亂的男女混雜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少數聲音息事寧人,大多數聲音卻立場鮮明,表示他們站在張雲蘭的一邊。
這個女人太過分了,大家都買不到豬頭,誰也沒說什麼,偏偏她就特殊,又吵又鬧的!那些人的手拽着小姨,眼睛都是看着張雲蘭的,他們的眼神明確地告訴她,雲蘭雲蘭,我們站在你的一邊。
小姨亂了方寸,她努力地甩開了那些樹杈般討厭的手,你們這些人,立場到哪裡去了?她說,拍她的馬屁,你們天天有豬頭拿呀?拍馬屁得來的豬頭,吃了讓你們拉肚子!
小姨這種態度明顯是不明智的,打擊面太廣,言辭火暴流於尖刻,那些人紛紛離開了小姨,憤憤地向她翻白眼,有的人則是冷笑着回頭瞥她一眼,充滿了歧視:這種女人,別跟她一般見識。
只有見喜的母親旗幟鮮明地站在小姨身邊,她向小姨耳語了幾句,竟然就讓她冷靜下來了。見喜的母親說了些什麼呢?她說,你不要較真的,張雲蘭記仇,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她,我跟你一樣,有五個孩子,都是長身體的年齡,要吃肉的,家裡這麼多嘴要吃肉,怎麼去得罪她呢?告訴你,我天天跟居委會吵,就是不敢跟張雲蘭吵。
我母親是讓人說到了痛處,她黯然地站在肉鋪裡想起了家裡的鐵鍋,那隻鐵鍋長年少沾油膩葷腥,極易生鏽。她想起家裡的廚房油鹽醬醋用得多麼快,而黃酒瓶永遠是滿的,不做魚肉,用什麼黃酒呢?
小姨想起家裡我表弟表妹吃肉的饞相,小姨夫在鋼廠上班,一大鍋豬頭肉他要吃去半鍋,她兒子筷子快,肚子便沾光,我表妹倒是懂事的,男孩吃肉的時候她負責監督裁判,自己最多吃一兩片豬耳朵,可是騰出她一個人的肚子是杯水車薪,沒什麼用處的。
小姨想起豬肉與兒女們的關係不在於一朝一夕,賭氣賭不得,口氣就有點軟了。她對見喜的母親說,我也不是存心跟她過不去,我答應孩子的,今天做肉給他們吃,現在好了,排到手裡的豬頭飛了,讓我做什麼給他們吃?
見喜的母親指了指老孫那裡,說,買點冷凍肉算了嘛。小姨轉過頭去,茫然地看着櫃檯上的冷凍肉。那肉不好,她說,又貴又不好吃,還沒有油水!豬肉這麼緊張,小姨還挑剔,見喜的母親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她轉過身去站到隊伍裡,趁小姨不注意,也向她翻了個白眼。
肉鋪里人越來越多了,小姨孤立地站在人堆裡,她籃子裡的一棵白菜不知被誰撞到了地上,白菜差點絆了她自己的腳。小姨後來彎着腰拍打着人家的一條條腿,嘴裡嚷嚷着,讓一讓,讓一讓呀,我的白菜,我的白菜。好不容易把白菜撿了起來,籃子裡的白菜讓她看見了一條自尊的退路,不吃豬頭肉也餓不死人的!她最後向櫃檯裡的張雲蘭喊了一聲,帶着那棵白菜昂然地走出了肉鋪。
生活區裡不公平的事情很多,還是說豬頭吧,有的人到了八點鐘太陽升到了總廠鐘樓上纔去肉鋪,卻提着豬頭從肉鋪裡出來了。比如我們家隔壁的小兵,那天八點鐘小姨看見小兵肩上扛着一隻豬頭往他家裡走,儘管天底下的豬頭長相雷同,小姨還是一眼認出來,那就是清晨時分的肉鋪失蹤的豬頭之一。
小兵家沒什麼了不起的,他父親在綢布店,母親在雜貨店,不過是商業戰線,可商業戰線就是一條實惠的戰線,一個手裡管着棉布,一個手裡管着白糖,都是緊俏的憑票供應的東西。小姨不是笨人,用不着問小兵就知道個究竟了。她不甘心,尾隨着小兵,好像不經意地問,你媽媽讓你去拿的豬頭,在張雲蘭那裡拿的吧?小兵說,是,要醃起來,過年吃的。小姨的一隻手突然控制不住地伸了出去,捏了捏豬的兩片肥大的耳朵。她嘆了口氣,說,好,好,多大的一隻豬頭啊!
小姨平時善於與女鄰居相處,她和梅芳不同,手巧,會裁剪,也會縫紉,小兵的母親經常求上門來,夾着她丈夫從綢布店弄來的零頭布,讓小姨縫這個縫那個的,小姨有求必應,她甚至爲小兵家縫過圍裙、鞋墊。
當然女鄰居也給予了一定的回報,主要是贈送各種票證。我小姨家對白糖的需求倒不是太大,吃白糖一是吃不起,二是吃了不長肉,小兵的母親給的糖票,讓小姨轉手送給別人做了人情,煤票很好,草紙票也好,留着自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