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殤昔正用內力轟斷了所有朝她刺來的長劍,聞聲一怔。
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
怎麼會……他怎麼會在這裡?
她一手扶着夙寐,而另一隻手在身體一側緊握成拳。
刺貞門的人紛紛扭頭看去,見到一人氣度不凡,心想他的身份定然不簡單,想着不能再耽誤了,趁着凰殤昔心不在焉,一舉拿下!
這樣的想法幾乎是所有刺貞門的人的一致念頭,一旦誕生之後,便立刻言行相顧。
齊齊朝凰殤昔所在的位置飛出內力氣流。
即使夙寐在那也不管了,完成宗主交代的任務更重要!
適才說話的人溫潤似水的眸子驀然被陰霾覆上,一道凜冽寒光閃過,一個響指擊起,玄虛中給出了數十道白色氣刃,一招而上,一敵五!
將刺貞門的氣流瞬間化盡!
刺貞門的人臉色大變,頭目轉眸看向那邊身上散發着溫潤儒雅的氣息的男子,沉聲說道:“這是我們刺貞門的事,還望閣下不要插手,未免惹禍上身。”
“刺貞門在紫荊國境內,就該安分些。”男子輕笑,笑容溫和中透着幾分冷冽。
言下之意便是,在他紫荊國境內蹦噠,也真太不把這個紫荊國放在眼裡了,是時候給刺貞門一個警告了。
“這麼說閣下是非要管刺貞門的事情了?”頭目的臉色顯然不太好了。
“在本殿下眼裡,太過蹦噠,本殿下都要出手的。”男子笑容溫和,眸中卻帶着幾分戾氣。
又一個響指擊起,刺貞門的人頓時陷入了混戰之中,而在混戰中間的凰殤昔,不知爲何遲遲不動。
在聽到男子的聲線時,她就再也沒有動過了。
刺貞門的三十幾個高手,一呼吸間便血流滿地,倒地不起,京城的禁軍回來稟告,暗衛也都撤離了。
只留下滿地的血液。
凰殤昔的手一點點收緊,指甲幾乎陷入肉中,幾乎能掐出血來,她的身體緊繃,很緊很緊。
她終於再次聽到了這個聲音,終於聽到了。
午夜夢迴時,她常常會想起傾簫溫潤似水的眸子,溫柔的聲線,又常常會想起,他狠心棄她而去……
傾簫,我終於聽到你的聲音了,還是一如既往的暖心安心。
皇傾簫柔情的星眸看向凰殤昔,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艱難地攙扶着把她高大的男人。
不知爲何,心中驟然一緊。
袖下的手掌握了握,又鬆開了。
紀雲落下馬,又扶瑣玥下馬,兩人齊齊奔到了凰殤昔跟前。
“屬下來遲了,求少宗主恕罪!”
少宗主?皇傾簫的眼眸不禁顫了顫。
瑣玥直接上前替凰殤昔分擔夙寐的重量,一邊又擔憂地問:“主子,你有沒有傷着?”
凰殤昔木納地站着,一動不動,過了許久許久,就好像千年盛樹突然倒下來,她才緩緩搖了搖頭。
“我沒事,紀雲起來吧,幫我扶好夙寐。”
“屬下領命。”紀雲走上前來幫忙,將夙寐的胳膊饒過自己的脖間,將他的重量從瑣玥和凰殤昔身上全都轉移到自己這邊。
凰殤昔依舊沒有轉身,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皇傾簫沒有說話,好看似小橋流水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後背,神情專注而溫柔,那種眼神就只有……
皇傾簫一襲寶藍色上好絲綢,繡着雅緻竹葉花紋的雪白滾邊,衣袖以波滾祥雲落線,這滿滿黃沙之中,顯得一塵不染。
腰間繫着犀角帶,只綴着一枚白玉佩。
玉佩色澤上好,晶瑩剔透,以鳳凰降龍相舞而刻,只一眼看上去便知是絕好貨色,價值連城。
頭髮墨黑,以束髮嵌寶紫銀冠,襯托出他髮髻下珍珠白色脖頸的詩意光澤。
他還如以前一般,服飾上不裝點多餘的飾品,就連衣服的刺繡圖案都是以最簡單樸實的手工製成。
衣如人,淡雅清柔,無拘無束。
他棱角分明,雙眉如劍,像一把作舞之劍,一眼看去便是沒有殺傷力。
眸若星河,潺潺流水,細長纏綿,溫情柔意。
脣瓣緋薄,菱角優美。
五官不論看哪一官,都會覺得他溫柔如同三月春風,平易近人,五官搭配起來,這種感覺更加深刻,讓人舒心。
他素來如此,只一眼,都能讓人舒心,有安全感。
再累,看到他的柔和的面容,疲憊在瞬間都能消散。
那溫柔的面容大半年不見,他越發俊美了,他從來都是淡雅的存在,不論身在何處,他絕不會妖冶,不會冷豔,不會美豔,只會高貴典雅,器宇軒昂。
他比以前更美了,只可惜,她再也看不見……
凰殤昔緩緩轉過身子,皇傾簫的眸子也因爲她的轉身而亮起了光芒。
那張熟悉的小臉,他心心相念多時,一次買藏在心底的臉,他終於看到了,真實的,不是夢,不是想象,而是真真實實出現在他面前。
這麼久不見,她出落得更美了。
也是,十五歲年華而已,她還會長得更美,他不懷疑,她的容貌會傾動整個大陸。
昔兒……他的昔兒……
凰殤昔脣角含笑,朝他緩步走來,而皇傾簫,他的視線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一刻,他一直緊緊地鎖視在她那張小臉上,一直到,她走到他跟前。
“多謝閣下的救命之恩。”凰殤昔走過來,口吻不重不淡不卑不亢道。
“客氣了。”沉默許久,皇傾簫溫雅的嗓音道。
“紀雲,收拾一下,我們繼續啓程。”凰殤昔只輕輕點了點頭,隨即轉身。
對皇傾簫的態度,只是當真是在對待一個面對出手救了自己的人應有的態度。
皇傾簫溫柔似水的眸子閃了閃,身軀也忍不住輕微顫了顫。
視線一直落在凰殤昔後背,目光很急促,可是凰殤昔穩步前進,沒有任何要轉過身子的跡象,他似乎想看出什麼破綻出來。
皇傾簫終於收回了戀戀不捨的目光,轉身吩咐回京時,他袖下的拳頭已經被他的力道掐出血來。
他想到了很多他們兩個再遇時的情景。
想過可能會劍拔弩張。
想過可能會冷言冷語。
想過可能會沉默無語。
卻沒有想過,會像見到陌生人,完全不認識的人一般。
呵……說到底,也是他自己做的孽,不是他說生死不見,老死不相往來的麼?
不是他自己甩開她直接回國了麼?
他如今,再見她一面都是艱難的,還能奢求什麼?
只是,走了幾步之後,他突然察覺到了不對勁,溫潤的眸子掠過一抹深味,腳步頓住,身軀半轉,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龍鱗皇后?”
那邊的人兒沒有迴應,看上去是平靜無比,好像叫的這個人並不是叫她,腳下的步伐卻是比方纔加快了幾分,也有些凌亂。
皇傾簫的身體正個轉了過來,又喚了一聲:“龍鱗皇后……”
還是沒有迴應,這刻她的速度稱得上是競走一般快了。
皇傾簫好看的眉瞬間就蹙了起來,身形一閃,擋在凰殤昔跟前,攔住她的路。
凰殤昔佯裝起一個標誌的笑,彬彬有禮地問:“不知殿下還有何事?”
皇傾簫目光鎖在她的臉上,他敏感地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聲線依舊是那般的輕柔:“剛纔怎麼不說話?”
凰殤昔笑容淺淺,沒有諂媚的意味,也沒有逾越一分,“難道剛纔太子殿下是叫賤民麼?”
賤民?皇傾簫眉心攏得更深。
不等他說話,凰殤昔又道:“凰殤昔只是凰殤昔,不是什麼龍鱗皇后,更不會是龍鱗皇后,也沒有龍鱗皇后,殿下還有什麼問題嗎?”
皇傾簫抿起緋薄的脣,視線在她臉上上下打量一番之後,最後,落在了她那閉闔的雙眼上。
爲什麼閉眼?是不想見到他還是什麼?
最後,凰殤昔眼睛周圍的淤黑,徹底洗刷了這個認知,他忽然大掌一伸,攥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往自己這邊扯近了點。
另一隻溫厚的大掌往她臉上撫去。
凰殤昔的驚訝不過一瞬,她很快反應過來皇傾簫是想去摸自己的眼睛,她心下猛然一縮,一把攔住了傾簫的手腕。
眉心折痕加重,皇傾簫不顧她的反抗,之意往她眼睛摸去,而凰殤昔卻不允許,兩人就這個問題起了爭執,兩人身體幾乎是貼着身體在動手的。
皇傾簫的部下見到這一幕簡直目瞪口呆了,他們何時見過待人和善,言辭舉止頗有風度的太子殿下,居然……居然會大庭廣衆之下輕薄一名女子!
紀雲見狀正要上前,哪怕對方救過他們,他也不能眼睜睜看着那人輕薄他們的少宗主。
瑣玥見狀趕忙拉住了紀雲,衝他搖了搖頭,“別去別去,主子有分寸的,太子殿下,主子也認識的……”並且以前對主子很好。
瑣玥攔着,又揹着夙寐,紀雲看了看那邊還在過招的兩人,見凰殤昔沒有表現出厭惡或是薄怒,這纔沒有上前。
“爲什麼不讓我摸?”招招都讓避開了,皇傾簫臉色有那麼些難看。
在她面前,他連自稱都擺不起來了。
凰殤昔抿脣不言,趁他說話的空擋想一舉推開他,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皇傾簫居然看透了她的想法。
搶先一步,將她狠狠擁入自己的懷裡。
他本不想這樣做的,可是,她卻不能乖乖聽話。
她被皇傾簫突來的舉動弄得愣神,也就在她愣神的功夫,他溫厚的大掌已經覆上了她的雙眼,眼睛給他的觸感,讓他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容在下一刻佈滿了陰霾。
雙掌握住她的肩頭,那好聽就細沙南瓜如沐春風的聲線也變得有些陰沉:“這是怎麼回事?到底誰做的!”
凰殤昔脣角一抹苦澀的弧度揚了起來,她知道,他知道了。
沒能回答皇傾簫的話,她腦袋的沉重感越來越嚴重,最終終於忍不住,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時辰,只隱約覺得自己睡了很長的時間。
甩了甩腦袋,依舊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撐着坐了起來,聲音並不大,手從被子裡探了出來,卻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指尖似乎碰到了什麼。
而下一秒,被她碰觸到的趴在牀邊睡着的人慢慢地擡起臉,臉色有些許憔悴,眼睛還帶了血絲,顯然是這幾天都沒有睡好。
皇傾簫睡眼惺忪,晝夜不分地照顧凰殤昔,整整三天都沒閤眼,好不容易纔趴下來睡了一個時辰,這會兒,又醒了。
臉上沒有整理,皇傾簫此刻的模樣有些憔悴不堪,雙眼也沒了先前的炯炯有神,他一臉疲憊的神態,卻見到榻上已經坐起來的人兒頓時洋溢了驚喜。
“昔兒……”他低低喚了一聲,聲線有些沙啞。
再次聽到這個稱呼,凰殤昔攥住被褥的手收緊,咬着脣,她沒有說話。
皇傾簫垂眸看向她有幾分蒼白的小臉,心中疼惜頓然全生,想將她擁入懷中,卻在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爲之後,怎麼也擁不下去。
只好將手臂收了回來,儘量控制自己的聲音變得和平常那樣,低聲細語地慰問。
“你感覺怎麼樣了?有沒有什麼不舒服?我去給你找大夫過來再看看?”
說着,皇傾簫已經站起身,就要轉身,凰殤昔卻道:“不用了。”
皇傾簫的身子僵住了,凰殤昔的疏離,他並不是沒有聽出來,只是……
他捨不得離她遠。
他在心中自嘲一聲,實在是無法做到舍她而去,便在原來的位置坐了下來。
柔聲問道:“你的脣很乾,喝點水好不好?”
他目中全是柔情似水的光芒,這溫柔這柔情,絲毫沒有因爲他的憔悴和疲憊而削弱。
凰殤昔垂着小臉,攥住被褥的手緊緊的,下脣也被她咬出深深的一排牙印。
良久之間,在皇傾簫端着茶杯過來的時候,她終於開口:“爲什麼?”
皇傾簫拿杯的手一頓,復又繼續,遞到她脣邊,聲線就如同夏日清涼的雨,別人滋潤受傷的心靈。
可是爲什麼?不是滋潤她的?
她還深深地記得,當初她被東陵梵湮打斷雙腿,高燒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的時候,是他,不眠不夜地照顧她。
這一幕,還如此地清晰,她甚至覺得只是發生在昨天。
人身仿若只若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那時的他多麼美好,可現在……
凰殤昔一把推開他的手,杯摔在地面,碎成一片,水也散了一地。
凰殤昔不理會,拽着他的手腕,一字一句認真地問他:“皇傾簫,既然你說老死不相往來,既然你說我們的情誼一刀兩斷,既然你說我的生死與你無關。
那你爲什麼要救我?爲什麼要在乎我的死活?爲什麼要去摸我的眼睛,爲什麼要問我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要守在我牀邊照顧我等我醒來?
既然你都不管我不認識我了,你告訴我你爲什麼要理會有關我的事情,你告訴我,告訴我啊……”
說到這裡,凰殤昔的聲音已經有些許哽咽了。
皇傾簫沉默,他俯下身子,一片一片收拾被她摔碎的茶杯。
只是擔心待會兒她下牀的時候,會割破腳。
皇傾簫的沉默讓凰殤昔的心沉入了谷底,傾簫,我不求別的,我只求你別對我這麼好,你讓我能狠心點對你,行嗎?
“你走吧。”良久的沉默之後,凰殤昔淡淡地說道。
凰殤昔這話,正好是皇傾簫將最後一塊目光所及處能看到的碎片放進掌心裡,身軀有個微不可見的觸動。
很快,他站起了身子,依舊是緘默。
他將碎片放到一邊,又拿起另外的茶杯,再次倒了一杯水,走過去,這次他沒有說別的,將水杯塞到了她手裡。
隨後,轉身。
“對不起。”只留下一句話就離開了。
凰殤昔怔怔地坐在牀榻上,她的眼睛似乎是“看向”皇傾簫離開的方向,許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手臂在顫抖,那茶杯的水在她手中漾出了一層又一層的輕微的漣漪。
她的手緊握着茶杯,指節泛白。
她冷冷笑了一聲,那聲音,是在自嘲。
皇傾簫,你對不起,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
她沒經過一個城鎮都用太子玉佩,除了先前的原因,還有第三個,那便是爲了引起他的注意。
十天,十多個城鎮,她不信沒有一個有眼色的官吏派人去回稟他,這些人中絕對由他的人在,她不信沒有一個人傳消息給他。
近乎到了京城,如果他不是早就準備的話,怎麼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召集兵馬,還把武功高強的暗衛也帶在身邊。
如果她賭錯了,皇傾簫在生死攸關,紀雲去找人幫忙的時候他沒有來,她也就死心了,不會再去找什麼結果,再去想他當初離開龍鱗回紫荊的真正原因。
可是偏偏,他來了,他就是來了。
皇傾簫一到來,他明明十分擔心她的。
這樣,那她就不得不去想,她迫切地想知道爲什麼。
既然已經來到了紫荊,她便不會空手而歸。
她所有不明白的事情,她都在這裡,找到真相。
傾簫,我要知道一切。
包括,紫荊太后對你的態度,是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