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又喝了幾杯酒, 兩人無話,沉默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突然同時擡頭看了對方開口問:“你……”
阿飛瞧見李尋歡朝他笑, 怔了一怔, 心裡忽然隱隱有種奇異的感覺, 有些微妙, 和對林仙兒的感覺不同卻又那樣相似, 他一時想不明白,只覺得臉上有些發熱,便將目光移開, 低頭看着 自己杯中的酒水,閉了嘴等李尋歡先說。
李尋歡見阿飛的目光錯開, 忍不住咳了幾聲, 憋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 他的神態漸漸變得嚴肅起來,他袖中有塊鐵牌, 是在少林寺中百曉生臨死之前緊緊攥在手中的鐵牌。
那鐵牌黝黑,大概是因爲年歲太長被磨得暗暗有些發亮,但你要是凝目瞧兩眼,便會覺得隱隱似有煙波流動,再仔細一瞧, 便會感覺這一塊小小的鐵牌之上, 竟似含有蒼穹險暝, 雲氣開合之勢, 變化萬千, 不可方物。
李尋歡雖然不識得此物,但卻知道這絕非一般凡鐵所鑄, 百曉生通曉江湖萬千事,編著兵器譜雖然目的在於挑起武林人物爲了排名相互殺戮,又在少林寺被李尋歡所殺,但是他見多識廣通曉古今卻並非浪得虛名。
不知何時那說書的老人已經將故事講完,開始抽起了旱菸,他旁邊那個扎着兩個長辮子的姑娘是他的孫女兒,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十分勾魂,一直有意無意的往李尋歡與阿飛這邊瞧。
但見這二人神情,似乎對故事中的內容全然不感興趣,雖然身在此處,心卻早已神遊天外,那說書老人本想帶着他的小孫女離開這酒館,卻在走過兩人身邊時,一側目偶然瞧見了李尋歡放在袖口之中暗暗觀摩的鐵牌,神色鉅變。
他那雙原本握住煙桿極其穩當的手,竟然因爲攥的力氣太大而顫抖,煙鍋裡帶着火星的菸捲竟然因爲顫抖的幅度抖落下來,若非李尋歡腳縮快,都要將他的下襬給燒着了。
李尋歡剛擡起頭,那說書老人的右手已用極快的速度攥住李尋歡的手腕,阿飛的劍卻已抵在那老人頸間,旁邊的小姑娘根本沒想到這一變故,驚呼一聲。
阿飛的劍出手很快,飛劍客的劍在這幾日已名滿江湖,可那說書老人竟然毫不在意,不知是篤定阿飛的劍不會刺過來還是篤定他刺不到自己,那老人的眼睛只緊緊的盯着李尋歡手中的鐵牌,表情極其驚異。
李尋歡驚訝於這白髮老人的出手速度,這時他才知這老人也絕非普通說書人,他站起身微微移步,側身將阿飛稍稍擋在自己身後幾分的位置,笑問:“老先生可識得此物?”
白髮老人似乎誰的話都聽不到,只自顧喃喃言道:“天雲令重現江湖,莫非、莫非……”
“天雲令?”李尋歡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卻又模糊的一時記不起來。
“小紅,我們走。”李尋歡有話想問,可那白髮老人此刻並不想多說什麼,只見他舉起手中煙桿將阿飛的劍輕輕撥開,拉起旁邊大眼睛的辮子姑娘表情凝重的離開了酒館。
那小姑娘被爺爺領走,回頭看了李尋歡一眼,眼波流轉,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又看了看他旁邊的阿飛,終是什麼都沒有說,跟着那說書老人走出了酒館。
等兩人離開了,阿飛手中的劍才入鞘,他的劍一向很穩,但是剛剛卻被那老人的煙桿輕輕一撥就給撥開了,他表情雖然漠然,但握着劍鞘的手卻已經攥緊。
阿飛的傷其實還沒好,幾日前他上少林寺時受了很重的內傷,一路撐着和李尋歡走過來不過是等着他自動痊癒,他就像是匹高傲的孤狼,即便受傷也絕不會低頭、絕不會示弱,更不需要同情、不需要解釋。
李尋歡不知何時已將那塊鐵牌收了起來,彷彿剛纔那說書老人的小小插曲並沒有發生過,他看着阿飛,早已將這少年的動作以及心中所想全收入眼底。
李尋歡舉起酒杯又喝了一杯,眼底竟然映滿笑意。
剛剛阿飛會下意識出手拔劍護他,倒是讓他沒有想到。
想到此處,李尋歡突然重重的咳了幾聲,彷彿咳得喘不過氣,臉色憋的發紅,咳完之後,聽他的聲音忽然有幾分任性委屈的味道:“阿飛,我突然覺得我的咳嗽又嚴重了,嚴重的我連一罈酒都沒法好好喝完了。剛好這裡離梅花草堂不遠,不如去找梅大先生討杯酒喝,說不定能順便治治我這毛病,也好讓我喝酒喝個痛快。”
天氣嚴寒這幾天又一日數驚、出生入死的幾番折騰,阿飛沒有多想,只當李尋歡是真的病了,就將心思全都放在了他的病情上,將剛纔那說書老人的插曲忘記了。
他給李尋歡披上披風,點點頭,跟着他去了梅花草堂。
山腳下有條小道,剛下的大雪只有幾串腳印,李尋歡在前面走着,阿飛原本跟在他身後,李尋歡故意放慢腳步,阿飛便跟上來和他並肩走着。
以前的阿飛並不喜歡雪天,因爲天氣嚴寒酷暑都是對他生存的考驗,以前的李尋歡並不喜歡走路,因爲他覺得有馬車不坐卻非要用兩條腿走路實在是不懂得享受,可是現在他們的想法卻變了。
他們兩個忽然都喜歡上了一起在雪地裡走路,腳下踩過的積雪吱呀吱呀的響,留下兩串腳印一直延伸到橋邊,天雖冷,人心卻很暖。
李尋歡在小橋邊駐足,梅花草堂就在小橋的另一邊,雪海之中,萬梅綻放,紅白相間,宛如圖畫。
看着這梅花,李尋歡又想起了數月前的事,想起了林詩音,想起了龍嘯雲,想起了往事種種,一時間竟又陷入回憶之中無法自拔,彎下腰,忍不住的咳嗽起來。
他就是在這裡誤傷了龍小云,廢了他一身的武功。
阿飛的眸子忽然變得像刀光一樣銳利。
遠處梅林之中傳出幾聲嘈雜的人語狗吠,他低眸看着咳得彎下腰去的李尋歡,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收縮,只覺得自己喉嚨裡塞了什麼東西,說不出話來。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李尋歡直起了身子,他的臉色咳得如同雪中的梅花一樣紅,可他仍然在笑,笑中帶着辛酸。
阿飛突然攥緊了李尋歡的手,拉着他快步走上了小橋,他不像鐵傳甲照顧李尋歡時一樣溫柔,他近乎於霸道的拉着他走入梅林,手因爲用力變得發白,竟讓李尋歡一時掙脫不了。
有三五石屋隱在梅林深處,那便是梅大先生的梅花草堂。
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坐在草堂前的石亭裡,拿着一副畫,來來回回瞅的仔細。
阿飛拉着李尋歡剛剛踏入梅林小道,那叫騎鶴的小童就跑來迎接,騎鶴認得李尋歡,瞧見阿飛的打扮,便知道這是近日名聲大起的飛劍客。
誰知那梅大先生聽到小童通報,大驚失色,趕忙撩起衣襟,將畫收起來,就往草堂裡跑,一面大呼道:“不見不見,上次這人來就差點砸了我這草堂,這次再見準沒好事。”
這次倒是李尋歡先開的口:“梅大先生慢走,先生手裡拿的可是‘清明上河圖’?”
李尋歡原本不會挽留,但這次他卻開了口,或許從他和阿飛說要治咳嗽的時候,他就已經變了。梅大先生聽他這樣說,果然轉身又折了回來,拉李尋歡坐下,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畫在石桌上展開。
“李探花見多識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快來瞧瞧這幅仿製的‘清明上河圖’究竟有何玄機。”他說着抓着腦袋撓了撓,情緒有些煩躁,“我梅大在這梅花草堂住了近三十年,自稱能分辨出世上任何一幅畫的真僞,可以配出最厲害的毒、藥和解藥,江湖少有人在這方面是我的敵手。”
當初梅二先生配置的‘寒雞散’的毒、藥,差點要了李尋歡的命,還是梅大先生的酒將他的毒給解了,在製毒解毒這兩方面,李尋歡從未懷疑過他們的能力。
又聽梅大先生講:“前幾天,梅林隔壁搬來了兩個人,建了個什麼桃花源,俗得很!這倆人看着年紀不大,一表人才的,就是誠心跟我這老人家過不去,打着什麼神醫的招牌,號稱可以治百病,解百毒,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每日日上三竿纔開門給人瞧病,心情好的時候要點診金,心情不好的時候分文不取,整日神神秘秘的。”
“卻不知爲何這幾天讓他看過病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全都爭先恐後的回去拜訪,不過幾日這名聲都快要傳遍整個太原城了,把我這梅花草堂的生意都給搶了。那日老二裝的肚子痛去找人瞧病,回來就給我帶了一副臨摹的‘清明上河圖’來,還說是那姓王的坐堂小子要考驗考驗我這老人家能不能看透這畫中玄機。”
梅大先生臉有些紅,顯然是研究這兩天都未從看出這副畫有什麼不妥,李尋歡只瞧了一眼,便對這臨摹之人的畫工敬佩不已,雖是臨摹,卻畫的惟妙惟肖,難分真假,若非是那紙張太細,墨色太新,就要連他也要分辨不出了。
李尋歡剛想開口問一句那位神醫的名號,卻見一直站在身邊不語的阿飛快速解下李尋歡腰上的酒袋,仰頭灌了一大口,繼而全數都噴在那副‘清明上河圖’上,酒水將那新墨細紙暈溼了。
梅大先生驚呼一聲,李尋歡卻盯着阿飛手中攥的自己的酒囊愣了一愣,轉頭瞧見阿飛如刀一樣的目光緊盯着那副被暈開的畫,就如同奇蹟一般,畫中墨色的人物漸漸褪去,兩朵鮮紅的牡丹盛開浮現在面前,嬌豔欲滴,美不勝收。
牡丹花瓣叢叢疊疊,卻在最裡面的花瓣深處又顯出兩個墨色的字來。
仔細瞧去,卻是用小篆寫的,一個‘飛’,與一個‘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