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2.22 魔族
舉目望去,他們此時正處於一片大湖的中央。湖面是一望無盡的純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藍,可以凝聚成寂寞,可以融化作優雅,可以在海上化作泡沫的人魚最後一滴的淚水,是略帶純淨的憂傷。
而此時天邊星光如爍,月光溫柔,似光似霧,流瀉在湖面上交融相映,天水各一方。
而安瑟正站在那一片讓人心悸的純藍中,衣襬盡溼。在他身後,一座城堡掩映在樹木交映之後。一排排樹屋在城堡周圍環繞,無數的螢火正在輕輕地飄蕩,靜謐非常。
在遠方,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聽不分明詞,似是憂傷又似是歡喜,只讓人聽得一陣心悸。
他無法判斷這裡究竟是哪裡。這裡像是精靈國,又不像是精靈國。若說是精靈國,他從未見過精靈會住在這麼……用他們的話來說,陰暗樸素的地方,但若不是精靈國,也不會再有這樣一個地方,能將藝術融入骨子裡去。
一朵白色的花從湖畔上游飄下,像是從天邊飄來的一般,從黑的靜謐到藍的安詳,從時間的盡頭到空間的盡頭,再到恍若再也沒有盡頭的旅程。
安瑟靜靜道:“通過安德森,我看到你們所遇見的場景,就過來接你們出來。這裡曾是四大種族用術法共同保護的一個地方,不會受到地震的干擾。”
隨之寒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說道:“……謝謝。”
像是陌生人一般,安瑟的眼光依舊溫和,笑容卻帶着疏離感。他看着面前的湖,卻起了一個隨之寒沒有想到的話題:“這裡是黑暗森林深處的人魚之淚,精靈國最大的湖泊。也是精靈國唯一留下的百年仍然不變的地方。”
“人魚之淚?”
他看着這片人魚之淚,目光溫柔:“是,傳說在特定的時候,這裡的湖心倒影裡能映出你最想見的人的靈魂。但終究無法觸碰彼此。”
隨之寒撇了撇嘴,心裡開始默默科學這究竟是蟄樓現象還是那個什麼波光反射現象。
安瑟對他道:“這裡是現在我住的地方。跟我來吧,今晚你在這裡休息。”
隨之寒一怔:“你住的地方?現在還是以前?”
安瑟頓了頓,輕聲道:“現在。”他指向旁邊的那一排樹屋:“現在倖存的精靈們都住在這裡。”
隨之寒跟着安瑟向前走。他們踏在水上,卻仿若在平地上行走一般。一路上,隨之寒感覺似乎安瑟有向人點頭致意,但他卻只能看見單調陰暗的景色。越走進來,他越覺得不對。跨過交纏相繞的藤蔓,人魚之淚傷感而清新的氣息漸漸消弭。沉重的腐朽味道漸漸升起,取代之以漫天的鎖鏈般的藤蔓四周詛咒般地盤旋着。僅僅在這麼遠的地方,他就已經能聽到哭泣的聲音與謾罵詛咒的聲音,像是這片死寂之地的養料,長出來的植物都帶有怨毒的氣息,又將這種氣氛傳達給怨毒的始作俑者,一輪一輪,構成不滅的循環。
隨之寒下意識地問道:“那以前,這裡是誰住?”
安瑟頓了頓道,半晌道:“……魔族。”
魔族,路維希的種族。
在這一條藤蔓相繞的路途上,隨之寒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當兵這麼久,他本身也帶上了戾氣,眼前給他的感覺,就如同是監獄一般——甚至,監獄已不足以來形容,若要他說,這裡更像是墳墓。
感覺隨之寒的猶豫,安瑟停下步來,平靜地問他:“你有什麼想要問的?”
有,有很多。隨之寒張了張口,卻不知道從何問起。
安瑟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那我就按我的順序告訴你吧。”
“魔族,曾也是米洛島上的一族。”
魔族原先不稱爲魔族,他們曾也是米洛島上的一族。準確來說,魔族原先屬於精靈族的一個旁系分支,早年,魔族曾與其他種族通婚,所以一代代傳下來時,喪失了精靈族特徵性的面貌特徵,但卻獲得了比精靈更加多元化的遺傳特性。不知從何時開始,魔族開始出現擁有特殊能力的人,最開始,是他們的本體具有一部分特殊的形態,可能是獸爪,可能是矮人能銳利的眼睛,之後,變異越來越多元化,他們的後代開始出現擬物態,同時,他們也獲得了更加獨到的能力,也正是在擬物的一代出現時,他們獲得了比整個米洛島上任何種族都要強勢的能力。他們並未浪費他們的這種天賦。憑藉着這種力量,他們強勢地入駐各個種族的地盤,四處建立獨有領域,也正是在此時,“魔族”一詞開始成爲他們的代名詞。
魔族雖然強悍霸道,但好在擬物態的魔族繁衍率極低,雖然各個種族都有怨言,但終究也是小範圍的暴動,魔族還是能夠很好地將其壓制。這種微妙的平衡一直延續到某一天,魔族開啓了命運之書,修改他們子嗣單薄的命運。
直到此時,四大種族的人魚、矮人、精靈、人類才終於意識到,如果他們再不反抗,他們將永遠遭受魔族的奴役。於是,在某個秘密的地點,四大種族終於聚在了一個談判桌上。精靈取到風之鑰,人魚帶來水之鑰,人類捧出火之鑰,矮人遞上木之鑰,四大種族第一次開啓了命運之書。他們按照祖先留下的規矩,只是劃掉了魔族所修改的內容,並未增添新的語句。
失去了命運之書輔助的魔族縱然單體能力強悍之至,卻仍然無法抵抗四大種族的聯手。最後,僅存的少量魔族被精靈族帶走,禁錮在黑暗森林的深處,被定下了永不見天日的刑罰。
“路維希是魔族與精靈族後裔。當年,他僞裝成精靈,逃出黑暗森林,進入精靈花園。因爲本體是鏡子,他天生便對洞察人心有着極高的造詣。他與希蒙洛爾,同爲上一代大祭司的弟子。而他和希蒙洛爾兩人關係十分要好。”
隨之寒想到了剛纔見路維希的場景,不由啞然:“所以他和希蒙洛爾斷交是因爲他偷學精靈典籍?”
安瑟輕輕皺眉,扶住額頭:“我……不記得了。當初在皇宮時遇見路維希時,我就只記得他的法術十分高強……”
隨之寒驀然想起,當年剛見到安瑟時,他的許多回答都是“我忘記了。”或者“我不知道。”他驀然對安瑟產生了許多同情,他忍不住道:“你是不是缺鈣缺鐵缺鋅?你要不要吃點腦黃金或者白金搭檔補充鈣鐵鋅硒維生素?你這樣下去不行,會得老年癡呆症……”
安瑟微微勾起脣角,他笑起來時,似乎整個黑暗森林都爲之清亮:“隨,你是在關心我?”
隨之寒驀然無語。他突然想起來,是他說要和安瑟形同陌路的。
兩人之間的氣氛頓時又冷了下去。瞬間的沉默,讓兩人不由得尷尬起來。
安瑟也不在意,只是繼續道:“後來,路維希被發現魔族身份,被處以精靈族最重的刑法。”他微微皺眉,似是想到了什麼:“……很殘酷,幾乎沒有人能活下來。當時,奄奄一息的他被丟出了精靈花園,沒有人認爲他能活下來,包括希蒙洛爾。”
“哦……”隨之寒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按照蓮鏡無與隨之暖的對話看來,也許正是因爲在救路維希的問題上,兩人發生了分歧,最終才引發兩人的決裂。
他的妹妹。
隨之寒想起來,就只覺得無盡心痛。
兩人一路無言,穿過那條充滿着怨毒與仇恨的藤蔓小道。一路行來,似乎有許多人向安瑟行禮,但兩人的視野隔了一百年的時空,隨之寒看不到。他所能見到的,只有在無數陰暗的角落裡,那用荊棘鑄成的柵欄與叢葉隱蔽的監牢。
一百年前,精靈將魔族關押在這裡。
一百年後,精靈自己居住在這裡。
多麼可笑的輪迴。
隨之寒心裡很有些不是滋味,他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張鋪開的大網中,而他只能從最邊緣處一點一點地向裡摸索。各種曾經他以爲無關的線索交織纏繞在一起,拼湊起了一張密不可分的真相。在這份真相里,他原本以爲自己是局外人,可現在卻發現,他早已牢牢地陷了進去,無法自拔。
蓮鏡無、隨之暖……還有,安瑟。
若這裡發生的一切,包括精靈族所遭受的所有災難,最初都來源於隨之暖和蓮鏡無,那麼他有什麼資格來質疑安瑟的所作所爲?他又能以什麼身份來斥責他不該草菅人命?
此時,安瑟似是正在對人吩咐:“將白雪小姐安排至客房,安德森王子照常……貴客已經到來?”他沉吟了一下:“那就安排在我房間裡好了。”安瑟轉頭問隨之寒:“隨,你今晚先睡在我那裡,可以麼?”
兩個大男人有什麼不可以的。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披了個白雪公主殼的隨之寒滿口應道,卻看到安瑟耐心地跟眼前空氣解釋道:“是,她雖然是人類,卻是我們的朋友。”
“好的。多謝,格瑞斯……”
“不好意思,格雷拉。”
“你先對客人解釋一下,我馬上過去。”
安瑟似是無奈地笑了笑,轉過頭來對隨之寒道:“隨,我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