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心中驚訝:‘官家雖然說得輕鬆隨意,但朝鮮王朱芳遠絕非愚鈍之人,定然能夠聽出官家有插手朝鮮之意,爲何他會沉思?’
王喜很不解。以他的閱歷,能看出來朱芳遠對於大明插手朝鮮是很警惕的,可聽了這番話爲什麼沒有馬上拒絕?
他之所以這樣不解,是因爲他並不瞭解朝鮮國內的情形。朝鮮雖然號稱小中華,國內崇尚儒學,也有佛道兩家,也設立了科舉之制,但政權本質與大明截然不同。
朝鮮國內的世家大族權勢很大,王權無法完全壓制住世家大族,所以不論高麗還是李氏朝鮮爲了政權穩固只能與士族妥協,在科舉制已經成熟的情況下還實行如同魏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一般的制度,說科舉考試是完全走過場當然偏頗,但絕大多數名額都是士族的人。在這方面安南都比朝鮮要好,朝鮮的制度大約等於魏晉時期,安南大約等於隋唐時期。
自然,不論高麗還是李氏朝鮮的國君對此都不滿意,一直在想種種方法來限制士族的勢力,可一直成效不大。
但現在大明想要插手朝鮮的科舉,情形就發生了變化。朱芳遠完全可以藉助大明的勢力對付國內的士族,國內的士族若是指責他破壞多年來形成的潛規則,他大可以將事情都推到大明派來的官員身上,即使士族之人明知他在推脫責任也無可奈何。
理論上,存在大明藉此勾結朝鮮國內的士族壓制朱芳遠的可能,但他思量過後覺得不會。有他在一旁看着,勾結士族只能是科考舞弊了,被揭發出來就會身敗名裂,也會有損大明的聲望。
當然,大明也會因此增強在朝鮮的影響,此事對他來說是有利有弊。所以朱芳遠陷入沉思。
朱芳遠正思量到底是弊大於利還是利大於弊,黃路手裡端着一個碗走進來,輕聲對允熥說道:“皇上,爲朝王殿下熬的藥已經好了。”
允熥接過碗對朱芳遠說:“芳遠兄,熬的藥已經好了,芳遠兄趁熱喝了吧。”一邊說着,他站起來走到朱芳遠身邊。
朱芳遠慌忙從允熥手中接過碗,對允熥道了聲謝,一仰頭將藥喝完。允熥又遞過來一袋藥材:“這是適才太醫院的張太醫爲你開的藥,一共三副,今日伴晚與明日的兩副。你回去後讓下人熬製了,後日一早朕讓張太醫去秦王府再爲你把脈。”
“陛下厚恩,臣銘感五內。”朱芳遠說道。他又有了一絲感動。
或許是這一絲感動起了作用,或許是朱芳遠認爲利大於弊,他最終答應了此事,說道:“與大明相比,我朝鮮科舉之制尚且簡陋,陛下願意派出大臣幫助我朝鮮使其完備,臣自然願意。”
“好。”允熥臉上露出笑容:“朕定然會派出最精擅此事的大臣幫助你。”
決定了此事,朱芳遠顯得放鬆許多,允熥也面色輕鬆,也沒再說什麼正事,還邀請他一同用午膳,朱芳遠欣然答應。
用膳的時候他們一邊說些奇聞異事,一邊就一些政事的處置進行切磋。
說着說着,他們就談到了子女教育問題。允熥說:“芳遠兄,爲了教導皇族子弟,朕可是費勁了心思。自古紈絝少膏粱,想讓這些生活優越的人認真學習成爲棟樑之才太不容易了,即使朕這麼嚴厲的管教,爲惡的人倒是不多,但勤勉之人十個裡面也不過有二三個,其餘的不過是裝作勤勉,還是打算躺在世襲的爵位上吃俸祿。”
“我朝鮮也是一般。”朱芳遠也道:“自從先父爲君已來,臣的弟弟與侄兒比起臣等懈怠許多,臣怎麼整頓也不過是讓他們不敢爲惡,可能成爲棟樑的人很少。”
兩個各自家族的族長對此談論了一會兒,最後達成了一致意見:“必須對他們要求嚴厲些,定下章程,若是違背的嚴厲處置,勤勉之人嘉獎。”
說到孩子,允熥問他:“芳遠兄,你的長子朕記得今年已經十二歲了吧。”
“啓稟陛下,臣的長子朱褆生於洪武二十七年,今年十二歲。”
“你這真好,長子既是嫡子,不必有什麼憂愁。朱褆現下都已經讀了什麼書?”
“不過已將四書讀熟,正要學五經。臣還命人教導他武藝,教導兵略,願他成爲文武雙全之人。”聽允熥提到自己的兒子,朱芳遠不由得說道。
“朕聽聞朝鮮也有大儒,可是讓朝鮮的大儒教導朱褆讀書?”
“自然。”朱芳遠答道:“我朝鮮雖然國小力弱,但也頗有幾個大儒,臣將他們全部請到王宮之中教導臣的兒子。”
“朕有一個想法,芳遠兄聽一聽。朕欲將大明、朝鮮、扶桑等諸國的大儒都請到京城,交流學問。所謂學問,既要學習更要問,衆位大儒在一起交流學問,或許在交流中就有從前晦澀不明之處被衆人解析,使得對經義的辨析更加貼近孔子的本意。芳遠兄以爲如何?”允熥忽然說道。
“此事甚好。不知陛下何時召集天下的大儒一起交流學問?臣定然讓國內的大儒來到京城。”朱芳遠其實對此不太感冒,並且本能覺得允熥另有目的,但他想不出來允熥要藉此做什麼,也沒有理由拒絕,只能答應。
允熥笑笑,說道:“此事還並未與其它國家的使臣說,待朕與他們都說過後,再決定時日。”
“若是定下了日子,可一定要派人至朝鮮告知臣。”
“一定。”
說到這裡,飯也已經吃完,朱芳遠起身告退。允熥將他送到宮殿門口,又安排了暖和的馬車送他回去。
黃路不由得勸道:“官家,即使朱芳遠爲親王,陛下對他的禮儀也太過了。”
允熥沒有答話,只是站在門前貌似看着遠去的馬車,但實際上在思量什麼。黃路見允熥沒有說話,甚至一點反應都沒有,以爲沒聽見,正要再說,王喜趕忙將他攔下了。
王喜其實也覺得允熥對朝鮮國王朱芳遠待遇高了,但他知道允熥的目的,不願黃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觸怒了允熥,所以阻止。黃路見此,明白皇上應當是有自己的打算,也不敢再說話。
待允熥返回乾清宮後,對王喜吩咐:“你馬上將秦鬆叫來。”
王喜領命而下。不多時,秦鬆走進側殿,躬身行禮“臣見過陛下。”
“坐。”允熥指了指身旁的位置。
秦鬆猶豫一下,又行了一禮,坐在允熥身旁。
“秦愛卿,大過年的,朕本不想宣你入宮。但此事十分重要,過了年後又要忙出征西北之事,朕怕忘了,所以現在叫你入宮交待此事。”
“臣是京官,平日裡也能在家陪着父母妻兒,過年這幾天在臣看來與往日區別不大,陛下有事儘可吩咐臣。”秦鬆說道。
允熥也不廢話:“錦衣衛現下可有精通儒學之人?”
“陛下,臣手上有一位舉人,還算精擅儒學。”
“這就好。你讓他今年更加勤讀儒學經典。明年或後年朕要召集天下的大儒在京城議論儒學,到時候要用他。”
允熥之所以提議召開‘天下儒學大會’,主要目的是統一各個崇尚儒學的國家的思想,從意識形態上對他們進行滲透,拉近他們與大明的關係甚至爲以後吞併時降低抵抗做準備。
另外針對朝鮮還有一個小目的。李芳遠現下對大明十分警惕,想要對朝鮮滲透不易;可朱芳遠終究是要死的,爲了在他死後能夠加深對朝鮮的影響最終達到自己的目的,需要現在就使朝鮮的未來國君仰慕大明,不像他爹一樣警惕。
允熥本想讓朱芳遠派朱褆來大明的京城讀書,或者他安排大儒去漢城教導朱褆,可思來想去覺得朱芳遠絕對不可能答應,強行安排也不是不行,但一定會激起朱芳遠甚至朱褆的反感,所以決定不直來直往,而是採用迂迴的方式達到目的。
朝鮮的大儒來到大明,允熥不敢保證大明的大儒一定全方位比他們強,但肯定會有比他們強的地方,交流過後肯定會邀請幾位大明的大儒去朝鮮繼續交流。
而朝鮮的大儒正在教導朱褆,大明去了朝鮮的人也就能夠接觸到朱褆,進而影響到他,甚至成爲有實無名的先生,從而使得他親近大明。
當然,第二個目的未必能夠達到,允熥對此也有心理準備,但即使沒有達到也沒什麼,就當是走了一步閒棋罷了,對大局也並無影響。
秦鬆不知前因後果,所以一時半會沒有猜到允熥的目的,但也知曉將他叫來如此鄭重吩咐的事情一定是大有安排,所以馬上答應:“是,陛下。臣退下後馬上告知此人。”
“此事你定要重視。今年除了西北刺探軍情外,你在京城也要多網羅幾個精擅儒學之人,再想方設法爲他們在京城揚名,成爲大儒。”允熥又道。
秦鬆站起來答應道:“臣遵旨。”
“你站起來做什麼,坐下坐下。”允熥笑道。
待秦鬆重新坐下,允熥又吩咐他道:“儒學之事雖然重要,但也比不得西北軍務。錦衣衛現下在西北的細作安排的如何了?”若是同撒馬爾罕之戰失敗,大明就危險了,他只能集中精力組織‘關中保衛戰’,其它的除建造工廠什麼都顧不得了。所以第一要務還是此戰。正好他因儒學之事叫秦鬆入宮,就問問此事。
“陛下,現下錦衣衛在撒馬爾罕國共有十三個細作,埋伏在其國的各個城池,扮作小販、工匠,還有一人入了他們的衙門當差。”
“不過撒馬爾罕國的規矩與大明截然不同,即使是入了衙門當差的人也摸不着頭腦,得不到機密情報。”
“雖然因帖木兒帶兵返回撒馬爾罕城但許多徵召的部族頭領卻並未返回部族所在之處,細作認爲開春帖木兒還要打仗,但無法知曉他到底要攻打何處。撒馬爾罕國要出兵東征還是投靠撒馬爾罕國的一個蒙古人部族不願亦力把裡螳臂當車所以使人悄悄告訴了沙迷查幹,錦衣衛與秦王殿下才知曉。”
“臣辦事不利,請陛下責罰。”秦鬆說道。
派人去撒馬爾罕國刺探情報非常不容易。一來,漢人的長相與西域人差別不小,甚至和蒙古人都不太一樣;二來撒馬爾罕國雖然實行宗教自由政策,並不禁絕其它宗教流傳只是不許向天方教徒傳教,但非天方教徒想要混進衙門裡很難,唯一一個在衙門當差的細作就是僞裝成了天方教徒才進去的。
可允熥對此又十分警惕。宗教這玩意要是被長期灌輸,就算一開始是假的後來也可能變成真的,而大明對待天方教如何舉世皆知,成爲天方教徒的細作不叛變纔不正常。他寧願打探情報的效率低一點兒,也不能讓他們都信了天方教。
所以允熥說道:“大明百姓與撒馬爾罕國百姓差別甚大,探聽不到什麼也屬正常,朕不會怪罪於你。”
“今後你也不必非要讓細作打探機密之事,只需注意從民間蒐集盡人皆知的事情;也不必在撒馬爾罕留太多人,有五六人即可。打探機密消息就交給亦力把裡吧。”
帖木兒治下有很多蒙古人,雖然改信天方教的人很多,但也不代表對亦力把裡就一點兒同民族的情分都不顧了,總有人念在都是蒙古人向亦力把裡通風報信。何況能在撒馬爾罕潛伏下去的細作都是人才,起碼精通花拉子模語這一現在撒馬爾罕國通行的突厥語的分支,有的還懂畏兀兒語、阿爾泰語或韃靼語,甚至會書寫語法完全不同的各支突厥文字,用處很大,在撒馬爾罕被浪費了可不好。
“這,臣遵旨。”秦鬆對此並不滿意,好像是說錦衣衛無能一般。但現實比人強,錦衣衛確實做的不好,同撒馬爾罕之戰又迫在眉睫即使現在安排人手過去也來不及了,只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