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欺瞞殿下,我小時候就生活在開羅。而這條通道的一端出口,就是我小時候住過的房子。”索菲亞說道。
“通道的一端出口,是你小時候住過的房子?”文坻問道:“你究竟是何出身?爲何小時會住在開羅?”
“尊敬的皇子殿下,能否請您將屋內服侍的下人與侍衛都遣出去?”索菲亞卻說道。
“你們都出去。”文坻道,他以爲索菲亞要說的話含機密之事。侍衛們與下人趕忙行禮退下。不過文坻留下了一個下人。這人是從小就貼身服侍他的宦官,十分信任,不擔心泄密。
索菲亞磕了個頭,說起自己的身世。“我母親是大秦人,是大秦貴族出身,我外祖父是一位伯爵。雖然這些年大秦的國力越來越弱,屢次被奧斯曼國打敗,領土也丟失了很多,但君士坦丁堡城內貴族並沒有受到多少影響,仍然可以維持奢華的生活,我母親本該過着幸福的生活。”
“但她在十四歲的時候,要坐船去意大利探望自己的親人,卻不想船行到克里特島以西被大食人的海盜打劫了,我母親也被海盜所劫持,之後被販賣到埃及的哈希姆家族。”
“我母親很快被哈希姆家族的一個男人所強暴,之後爲他生下一個兒子與一個女兒。”索菲亞聲音十分冷漠。“埃及的哈希姆家族同樣是大食人,也保持着大食人非常重男輕女的習俗,那個男孩得到了他父親的重視,被從母親身旁搶走,作爲一個大食人培養。他也很快成爲了一個真正的大食人。”
“但那個女孩子,也就是我,因爲不受重視,仍然和母親生活在一起,被母親起名爲索菲亞,而且從小在母親教導下學習大秦貴族的禮儀,學習大秦貴族所說的話:拉丁語和希臘語。理所當然的,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只是假裝信奉天方教,實際上信奉十字教。”
“後來我長到十五歲,長相也還不錯,已經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我雖然被母親教導了一些大秦國的文化習俗,但也知道天方教世界的情形如何,知道不可能過上大秦國貴族的生活,也已經慢慢接受現實,等着被父親嫁給一個年紀大幾歲的貴族家庭的男人,期盼他婚後對自己好一些。”
“但就在這時,我,我被同族的堂兄強暴了。是的,被同族的堂兄。”這時索菲亞臉上的表情仍然冷漠的同時,又多了一絲憤怒之情。“我當時想要自殺,但被我母親攔了下來。她說每一條生命都是上帝賜予的,是最珍貴的禮物,絕對不能自殺。我在母親的安慰下,慢慢接受了現實,不再自殺。”
“但即使我知道天方教極端重男輕女的現實,我仍然被父親與哥哥殘忍的反應所震驚。父親認爲堂兄之所以強暴我都是因爲我勾引他,是我墮落,要將我殺死;哥哥也同樣厭惡我竟然假裝自殺而不真的死去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讓他被同族兄弟嘲笑。這都是我最親近的親人,但卻對我是這樣的態度。”
說道這裡,索菲亞突然忍不住哭了出來,邊哭又斷斷續續的說了道:“我母親阻攔父親殺我,她成功了,但她自己被他殺死了。”之後她嗚嗚咽咽的趴在地上,痛哭起來。過了好一會兒,索菲亞的情緒才恢復過來,抹了抹眼淚叩頭說道:“我失態了,請殿下治我的罪過。”
在她剛纔講述自己過去的時候,文坻一直靜靜坐在上面,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倒是不時發生變化,似乎爲索菲亞過去的經歷而感嘆。站在他身後服侍的下人覺得索菲亞說話囉裡囉嗦,輕聲在文坻耳邊提了一句,但被他斥責了。
後來索菲亞痛哭起來,在場有人感於她過去經歷之慘,都有些動容,文坻也不例外,不過他仍然沒有說什麼。這時他聽到索菲亞請罪,忙道:“孤不怪你。”
“十分感謝皇子殿下。”索菲亞又叩頭說道。
“之後呢,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你如何淪落到了阿比西尼亞國?”在場的多數人都因她過去的經歷對他心生悲憫,但李繼遷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多大變化,又出言問道。
“尊敬的將軍,我的父親後來沒有殺了我,而是將我賣給了人販子。之後我被人販子帶到阿比西尼亞國。他本打算將我賣到一處貴族人家,賺大錢;阿比西尼亞國的貴族都喜歡皮膚白一些的女奴,如果出身大秦國、信奉十字教、會說希臘語或拉丁語更好。我既是十字教徒又會說希臘語和拉丁語,所以被認爲能賣個好價錢。”
“最後他確實將我賣了個好價錢,也確實是一戶貴族買下了我,但這戶貴族卻沒有將我用來做一般皮膚白的女奴應當做的事情,而是送給了我現在的丈夫所羅門。我真的非常慶幸,所羅門雖然沒有堅持一夫一妻,也不願信奉十字教,但對我很好,我很滿足。”索菲亞平靜的語氣中忽然帶上了一股暖意,不過轉瞬即逝。
“我剛纔所說的哈希姆家族,在大食人中被稱作聖裔家族,也就是說他們家族被認爲是天方教創始人的後代,世世代代繼承哈里發的位置,即使現在哈里發已經完全變成傀儡,也仍然由這個家族繼承。這個家族的人只要不想爭奪權力,日子過得還是很不錯的。當然,僅限於男人。”
“那個強暴我的男人,就是現在的哈里發穆塔迪德二世。”
“所以,我十分痛恨哈希姆家族,尤其痛恨穆塔迪德二世與我的父親,恨不得他們所有人都死光!”索菲亞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又略有些激動,但很快平靜下來。
聽完了索菲亞的故事,一時間屋內無人說話。她的這段故事太過於令人震撼。在大明,若是女兒失貞,也未必不存在要將女兒打死的父親。在場的哪怕那個太監,也算得上見多識廣,聽說過因女兒失貞打死女兒的父親;但不找強暴自己女兒的人報復的情況卻沒聽說過,在這個人自己報復得了的情況下。在大明,這種情況父親即痛恨女兒,也痛恨強暴自己女兒的人,提着刀去追砍都正常。索菲亞說的這種情形,完全超出他們的想象。
‘她的經歷也太悲慘了。真想不到,世界上會存在這樣的人。而且據她說,天方教徒大多數都是如此,極端重男輕女。我忽然覺得,父親過去說過大明出兵海外番國是爲了‘主持正義、讓所有民族的子民都能沐浴在文明之中’竟然是一句實話,大明消滅天方教國家,確實會讓所有這些國家的女子都可以生活在文明之中,對她們確實是大好事。’文坻心裡想着。
他正想着,忽然聽到李繼遷的聲音道:“你說的過去經歷確實悲慘,我也明白你爲什麼要將這些令你自己都忍不住痛哭之事告訴殿下。但如何證明?你如何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其他四人,包括上了年紀的曹行都有些動容,只有他沒受多大影響。悲慘的事情太多了,他過去當海盜的時候見過無數,若是每聽說一個都動容那眼淚早就流乾了。而且他也見過太多太多僞造過去經歷博取同情之人,攻打埃及又事關重大,他不可能僅憑索菲亞的一面之詞就完全相信她。
“尊敬的皇子殿下,這位將軍,我父親給我起的名字是阿法芙?哈希姆,我不願意叫他父親的人名字是阿馬爾?哈希姆。雖然我被強暴、生活在開羅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但在哈希姆家族內應當還有人記得這件事,你們可以找人詢問。如果要查尋這件事,最好的人選就是我父親。他對這件事非常清楚不會不知道,而且他是一個爛酒鬼,經常在城內的酒館喝酒,喝醉了有時還會睡在酒館裡,在他神智不是很清楚的時候詢問這件事,一定能夠問出來。”索菲亞回答。
“我們會派人查證。”李繼遷又道:“即使你說的是實話,但這條密道未必只有你一人知道。哈希姆家族既然身爲哈里發家族,也一定不願明軍打進城裡。如果他們知道這條密道,一定會進行防備。你的進言也無用。”
“尊敬的將軍,這條密道應當不會有人知道。我發現這條密道的時候,密道里的空氣一點兒能讓人呼吸的成分都沒有,我幾乎窒息而死,可見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入這條密道了。而且這條密道在城內出口的位置是我小時候與母親一起生活的院子,這個院子十分偏僻,房屋的條件也很差,而且據說曾經有好幾個人死在這裡,按照大明的話說就是凶宅,沒有人願意住,在我母親被買來前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而且我也試探過阿馬爾?哈希姆,他完全不知道這條密道。阿馬爾?哈希姆的父親就是上上代哈里發,所以他在家族中的地位很高,如果他都不知道,那這條密道被人知道的可能很低。”索菲亞回答。
“但是你仍不能否認,或許會有其他人知曉這條密道。”李繼遷又道。
“確實如此。”索菲亞點頭承認。“但我認爲,大明軍隊爲了減少損失,儘早攻克開羅城,冒這些風險是值得的。”
“是否值得,你說了不算,由殿下決定。不過你這番進言確實有用處。”李繼遷又側頭看向文坻:“殿下,您意下如何?”
“嗯?”文坻聽到他的話才反應過來,忙說道:“若是你所言並無虛假,且計策對大明天兵攻陷開羅城起了用處,孤答應處死穆塔迪德二世與你的父親,至於整個哈希姆家族之人的生死,孤還要斟酌。”
“十分感謝殿下。”索菲亞又叩頭說道。她雖然說了希望文坻處死哈希姆家族的所有人,但也知道這並不現實,能得到殿下處死穆塔迪德二世與她父親的承諾已經很高興了。
之後李繼遷與曹行又問了一些細節,比如這條密道通向城外何處,城內的出口位置具體在哪裡,具體是哪個院子地下。索菲亞都認真回答。
“好了,孤並無其他要詢問的,你退下吧。”等他們二人問完了問題,文坻對她說道。
“是,殿下。”索菲亞答應一聲,剛要起身,忽然又說道:“殿下,二位將軍,我求尊貴的人們不要將剛纔我說的這一番話告訴別人,不要傳到我的丈夫耳朵裡。”
“孤必定不會對旁人說。”文坻馬上答應道。曹行和李繼遷也點點頭答應。太監與克拉維約當然更不會拒絕。
“感謝尊貴的殿下,兩位將軍。”索菲亞又磕了一個頭,這才站起來,慢慢倒退着離開這裡。克拉維約見不需要他翻譯了,也行禮告退。
等她離開了,文坻說道:“真是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的父親。真是想不到。”他一連感慨幾句。
過一會兒他又問李繼遷道:“李將軍,你適才說知道她爲何要對咱們說這番十分悲慘之經歷,可孤沒想明白。”
“她是爲了取信於殿下。”李繼遷回答:“她不將過去在開羅之經歷訴說出來,殿下必定對她爲何如此痛恨哈希姆家族不解,豈會答應她的請求?她只有告訴殿下,才能讓殿下理解,答應她的請求。”
“不過,”李繼遷又捻着鬍鬚說道:“她大概是說到一半時情緒不穩,將事情完整說了出來。她其實本不必說的這般詳細,一開始也未必打算說的這般詳細。”
“原來如此。”文坻點點頭。
“殿下,您真的要答應她的請求,處死哈里發?”李繼遷又道:“殿下,朝廷雖然一直打壓天方教徒,但處死天方教的教宗與這可完全不同,傳出去後必定會引起所有天方教徒的極端仇視,對之後殿下統治埃及不利,卡斯蒂利亞國也未必答應。”
“而且此時陛下在印度任命的三個總督轄地仍有許多天方教徒,若是消息傳到印度,保不齊就會有人因此造反。大明自然不懼天方教徒造反,但因平定反叛要耗費的財貨兵馬不會少,陛下也未必高興。”李繼遷從文坻的角度出發,覺得處死哈里發對他並無好處,提出反對意見。
可聽了他這番話,文坻卻與曹行對視一眼,又轉過頭來同他說道:“這些李將軍不必擔心,孤自有對策。”
“繼遷,此事早有對策,你不必擔心。”曹行也說道。
李繼遷狐疑的看了他們二人幾眼,忽然想到什麼,問道:“難道陛下早已決定在大軍奪下埃及後處死哈里發穆塔迪德二世?而且對此有旨意?”
“李將軍你猜的不錯,父皇早有旨意,如何對付哈里發與埃及的天方教徒。”文坻說道。
“旨意的內容爲何?”李繼遷追問道。
“也罷,這道旨意與水師的干係不大,所以當初陛下並未讓你知曉。不過你提前知曉了也無妨。孤就告訴李將軍。”文坻隨即轉過頭對身後服侍的太監說了一句,太監轉過身從文坻的行李中翻出一個盒子,遞給他。文坻拿出鑰匙打開盒子,又看了一遍這道聖旨確定沒有被掉包,遞給李繼遷。
李繼遷接過聖旨張開來看。他纔看了幾眼,就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繼續看之後的內容。沒看幾眼他又愣了一下。
過了許久,李繼遷才慢慢將聖旨又卷在一起,遞給文坻。文坻遞給太監讓他收好。“殿下,陛下竟然,竟然會有這樣的旨意,我,下官實在難以相信。”李繼遷面色複雜的說道。
“我也想不到父皇會有這樣的旨意,會一絲一毫的餘地都不給天方教徒留,之前父皇可從未這樣做過(他並不知道安南之戰後對色目軍的處置)。不過,”文坻回想起了當時父親將這道聖旨遞給他的時候說的幾句話。‘反正朕以後也不圖埃及的這點兒利益,不在埃及瘋狂一回,也就沒機會瘋狂了。’當然,文坻沒有將父親的話說出來。
“印度天方教徒若是造反,陛下要如何處置?”李繼遷又問道。他其實還想問問文坻自己對於這道或許會損害自己利益的聖旨如何看待,不過曹行也在,他這話就沒有出口。
“自然是派兵鎮壓了。誰敢造反,就屠滅全族。”文坻道:“而且,父皇這樣做,其實也是有意在試探印度的天方教徒。這兩年來三個總督府不斷出臺歧視天方教徒的政令,總有人受不了造反,先後被鎮壓。兩年多過去了,大明原本歧視天方教徒的政令都已經出臺完畢,這時再處死哈里發,這是要將所有將宗教放在自己的利益、性命之前的人全部逼反,剩下的,除非死到臨頭不然不會造反了,以後印度也就安生了。”
“哎!”李繼遷又感嘆一句,沒有評論允熥的想法是對是錯,只是說道:“但願大明天兵按照陛下的旨意這樣做的時候,不會損失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