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很精緻的梨心木桌,放在亮得發光的地板上,桌上是幾味精美的小菜,以及兩碗用雞湯泡着的碧蘿香梗米飯,米粒是淡綠色,被淺黃的雞湯襯着,色澤非常柔和,香味撲鼻,李益忍不住讚道:“好!好!還沒吃,我已經感到滿口生津了。”
盧閏英卻皺眉道:“雅萍,你怎麼把吃點心的菜搬了來,這太不像話了。”
李益已坐下,端起碗來扒下半碗,聞言忙道:“這個好,我覺得比大魚大肉的盛宴可口多了。”
雅萍笑笑道:“婢子看看時間也是用點心的時候,所以把大菜都撤回去,李少爺將就點果腹吧,老爺也快回來了,這時候吃飽了,晚上怎麼吃得下?”
她這兒才說完,李益的一碗飯已經下了肚子,見雅萍沒過來替他添飯上又不好意思叫她,只得放下了碗,盧閏英看見了道:“雅萍,還不快盛飯去!”
雅萍囁囁地道:“小姐,沒飯了。”
盧閏英道:“胡說,家裡會連飯都沒有了?”
雅萍道:“白飯自然有,但是上好的碧粳米飯卻沒有了,廚房裡不知道有客人來,還是照着平常的份量蒸的,婢子把夫人的那一份取了來的。”
盧閏英道:“一天就做這麼兩碗飯?”
雅萍道:“那當然不止,但是這作午後點心的碧粳米飯,卻是就着老爺夫人跟小姐的三人份量蒸的,每天才蒸這麼四碗,夫人中午沒出來用膳,先要了兩碗去,婢子已經把剩下的兩碗全端來了。”
盧閏笑道:“難道你們吃的米飯還是另做的?”
雅萍笑道:“小姐,我們那有這個好福份,這種碧粳米是江南專門種了進貢御用的,在宮裡也稀貴得很,據說除了聖上及後宮的兩位娘娘之外,連幾位貴妃都吃不着呢,因爲老爺跟江南糧督卡大人是知交,承他的情,每年都着人專騎送了兩石來,只夠供您三位做點心用的。”
盧閏英笑道:“一樣是米,我就不信有這麼珍貴!”
雅萍道:“據說這種稻子祗產在無,是用玉泉山的泉水灌種的,每年一共才收二三十石,十石專供御用,還有十石就由糧督大人斟酌着做人情,而咱們家居然能分到兩石,已經是很難得了。”
盧閏英不讓他再說下去就擺手止住了道:“好了!好了!別這樣嚕囌個沒完沒了,也不過是米飯而已,吃了也不見得能成仙作佛,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李益卻笑笑道:“綠色的米很少見,我還不知道是大有來頭呢。”
盧閏笑道:“雅萍!那些話以後可得慎重少言,幸虧李少爺不是外人,否則你已是爲老爺招禍。既然這是御用之物,咱們就不該有,讓人知道了是犯律的。”
雅萍嚇得不敢說了,李益道:“在長安,那一家沒有點宮內的東西,尤其是那些脂粉店裡,明明是一樣的東西,弄個錦匣兒裝起來,就說是宮廷用物,價錢居然貴了幾十倍,妙的是偏有一些人去上當,那些外地來京趕考的舉子,如果不帶兩包宮粉回去,彷佛就不敢見人了。”
盧閏笑道:“內廷用物,能夠公開買賣嗎?”
李益道:“那當然不行,都是放在店鋪裡面,等外地客人上門時,再悄悄暗示,裝模做樣地賣出來。”
“東西是不是好一點呢?”
李益一笑道:“那當然,品質稍微精純一點,也不過就是上品而已,可是加上了一個宮廷用的銜頭,身價提高了十倍,那就是愚弄人了,偏有許多人爲虛榮所惑,心甘情願地上當,可見富貴二字愚人之深。其實真正的宮廷用物,還比不上呢!”
雅萍不解道:“那怎麼會呢?”
李益笑道:“後官的宮娥綵女,多至千數人,未必個個都是有錢的,除了幾個得寵的后妃用度稍寬,大多數的宮人,窮得連脂粉都買不起,閒下摘取御園的花瓣,搗成了汁來作爲胭脂,很多人家爲了求取富貴。把女兒送進宮去,結果每年還得賠襯往宮裡貼錢。”
盧閏英聽了似乎感到不信:“那裡會這麼苦!”
李益道:“這是實情,大家都是受了天寶楊門的影響,看見楊家以女得寵換來了大富貴,千方百計鑽營,其實得如楊氏玉環者能有幾人,那些女子進了宮,三、五年見不到皇帝一面的還多得很。”
“但也不至於要家裡貼錢吧?”
“宮中固然有例支的脂粉錢,爲數本就少得可憐,還要經那些宮監的層層剝削剋扣,分到她們手裡更沒有幾個了,而用度卻又不能省。”
“在宮裡還有什麼用度呢?”
李益笑道:“一日三餐是有得吃的,但是衣服要穿新的,胭脂花粉不能少。就得自己掏錢買。宮禁森嚴,不能出來,就得請那些太監們代購,這又得經過一層剝削!”
盧閏笑道:“宮中難道連這些都不供應的嗎?”
李益嘆了一聲:“帳目上是有的,可是落不到她們手中而已,那些執事的太監們侵吞了大部份,底下管事的小太監又分潤了其餘的。”
“有這麼大的膽子?”
“到處都是如此,豈獨宮中爲然?”
“難道她們不會申告?”
“告訴誰去?有頭臉的女官們得到的奉敬比份例更多,當然不會受理,宮裡規矩極嚴,又不能隨便走動,皇帝經常到的地方,自然是人人都衣採鮮明,可是一些較爲冷僻的地方,三兩年難得見到一個別處的人,更別說是聖上了,她們又向誰訴說去?有人受不了苛虐,在宮裡上了吊,也只是悄悄一埋了事,生死根本就無人過問。”
“那……幹什麼還要穿戴整齊呢?”
李益又嘆了口氣道:“一個希望,她們總希望那一天聖上突然高與了。翩然蒞臨,如果是蓬頭垢面,更難引起聖駕的注意了,所以她們隨時隨地都要梳戴整齊,唯恐後人,等待着那隨時可能到來的幸運。”
“有沒有希望呢?”
“大概總有吧,否則她們就不會如此起勁了,也許千百人中,總有那麼幾個幸運兒,提高了她們的希望,也增加了她們活下去的勇氣,盼望着那一天能飛上枝頭作鳳凰。”
盧閏英輕嘆一聲:“她們如果真的聰明,也該拿人家跟自己比一比,如果處處不如人,就安份老實點……”
李益笑道:“宮中無醜女,這倒是句實話,假如不是有着幾分姿色,安安份份的,也不會想入宮了,做父母的更不會把女兒送去受活罪,正因爲大家都不醜,所以才人人雄心萬丈。”
“即使略具姿色,也該有個高下之分!”
李益笑道:“女人看女人,不像男人看女人這麼寬大,即使是天仙化人,沉魚落雁,在女人的眼睛裡也能挑出毛病來,因此在宮裡的女孩子,誰都自信不遜於他人,何況還有一件妙事,越是冷落的宮院,美女越多!”
“那又是爲什麼呢?”
“因爲入宮的才女,是由后妃指點分發的,她們爲了鞏固自己的地位,當然不希望有人來爭寵,絕色姿容,都分在皇帝難得見到的地方去,反倒是姿色平平的人放在跟前的機會較多。”
“這太不公平了!”
“天下事本就如此,古今一例,若是公平,美如王嬙,又怎麼會埋沒多年而遠嫁塞外呢!”
盧閏英輕嘆了一聲,忽然看看雅萍道:“小鬼,你聽見李少爺的話,是不是還想入宮?”
李益好奇地望望雅萍笑道:“你也想進宮去?”
雅萍飛紅了臉道:“婢子那有這個妄想,是小姐要去!”
李益神色微變道:“怎麼?閏英,你要入官?”
盧閏英笑道:“沒有的事,前年東宮太子門下舍人張敬安到河西,對我爹說,太子妃雖經冊定,但是昭儀尚缺,爹如果有意思,他可以一力促成。”
李益道:“姨丈怎麼說?”
盧閏英道:“爹就是我這麼一個女兒,怎麼忍心把我送到那兒去,當時就拒絕了,張舍人很遺憾地說,太子府中沒有幾個出色的,就是雅萍這小鬼,也都是蛾眉班首。這小鬼聽見就動心了!”
雅萍羞急地道:“纔沒有的事呢,是小姐瞎說的!”
盧閏英一笑道:“我瞎說!如果你沒這個心,爲什麼時常在沒有人的時候,對鏡身着宮裝,顧影自盼呢?”
雅萍更急了:“那只是爲了好玩,婢子是侍候小姐的,小姐到那兒,婢子也到那兒。”
李益笑了一笑道:“張敬安是爲了巴結求進,不擇手段胡說而已,如果是冊選昭儀偏妃,似乎還可一試,假如沒有那個機會,還是別去的好,目前這位太子頗喜風月,他府中的歌伎女優,無一不是絕色,就是那些崑崙與天方的女奴,也都是一個妖嬈豔美,想要出人頭地很不容易!”
“你怎麼知道的?”
“我去過,而且把全府的歌伎舞伶,全都召集了起來,聽我選配。”
“君虞,你又在騙人了!”
李益笑道:“我不是選配了人帶走,而是選擇佳者,編配作水仙之宴,除了太子妃沒見到之外,所有的我都一一詳細審試甄選過,挑出了二十四名……”
雅萍忙問道:“她們都怎麼樣?”
李益笑道:“不僅是人間絕色,而且個個多才多藝。”
“比我們家小姐如何?”
李益笑笑道:“叫我來說,自然是不如,但在別人眼裡,或許是平分秋色。”
盧閏英瞪了雅萍一眼道:“沒規矩,還不下去!”
雅萍含笑退到一邊,盧閏英忙問道:“君虞!那水仙之宴又是怎麼回事?”
李益笑了一笑:“漁人將出桃源,武陵人告訴他的最後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盧閏英先是一怔,隨即想起了那句話是──不足爲外人道也,於是對雅萍道:“把桌上撤下去,在前面聽着,老爺一回來,就過來通知一聲。”
雅萍滿心不情願,很想聽聽水仙之宴,但盧閏英的話又不敢不依,只得幸悻然地走了。
李益等她走後才笑道:“這個小丫頭很喜歡說話。”
“她很精明,也很能幹。話是多一點,但也排遣了我不少寂寞。君虞,你是不是很討厭她?”
李益笑道:“怎麼會呢?我最討厭呆頭呆腦的人,但是有些事不能讓喜歡多嘴的人聽見的,像水仙之宴……”
盧閏英更急了道:“君虞!你快說呀,這兒已經沒有外人,難道對我也不能說?”
李益笑了一笑道:“不錯,你不是外人是內人,因此對你是不必忌諱的。”
盧閏英紅了臉,但急於想聽水仙之宴的事,所以沒有再糾纏下去,靜靜地聽着。
李益見她凝神傾注時,別有一種嬌柔的神態,就像個小孩子在聆聽着遠遊歸來的父兄講着外面世界的見聞,在那幼小無知的心靈中,固然因談話中種種新奇的事物人地感到新奇的刺激與嚮往,對說故事的人尤其充滿了虔敬。
這使得李益的興趣更濃厚了,一個健談的人,最高興的就是有人熱心地聽他說話。
李益是個口才很好的人,而且比一般人都高明。
讀書的士子一般都可列爲兩個通病,長於文筆者訥於言詞,這是苦讀的一型,另一種則是長於文詞而儉於腹藏,這是善於酬酢的一型,這兩種人都是屬於較爲有出息的,當然更多的是兩者俱缺的庸才,而最少的就是像李益這樣兩者俱精的幹才。
李益在長安的人緣不算好,得罪過不少人,那是老一輩的居多,因爲他們缺少了受批評的雅量,忍受不了一個年輕後進對他們的尖刻譏評,傷害他們的尊嚴。但年輕一輩對李益卻是激賞欽折的多,因爲李益確有令人眩惑之處,他的辯才若瀉,胸羅淵博,對聖人之言,也有許多精闢獨到的見解,而且還能引經據典,來支持他的言論,證明他並不是憑空虛構,濫發狂言的。
所以李益在長安仍然能成爲一個名士,而且把他的詩文廣爲推介流傳出去。尤其是在平康里巷,紅粉青樓之中都把那些別具綺思的詩詞寫在扇葉上,繡在羅帕上。
一個粉頭兒,如果不得李十郎的一首新詩,就是庸俗脂粉,爲雅士們所不屑一顧者,往往有很多名媛爲了增添身價,千方百計而求得一詩者。
這是李益來到長安,揮霍金盡,遷到新會裡後那一段日子的事,他省了客棧裡的大筆開銷而酬酢依然,有些紅歌伎還私下拿出體己錢去求得一詩的。
因爲這緣故,才使李益在脂粉隊裡成爲貴客,也因爲這緣故,使他對少女的情懷了然如視。
因此他敘述水仙之宴時,也就更形精采了;對太子府中的景物陳設以及那些伶人歌姬的情態姿容他都能作極爲生動的描述。
這讓盧閏英更爲傾倒了,她家有錢是不錯的,但是在河西邊鎮之地,即使他父親是節度使,爲一郡之首,可是跟長安一比,又差得很多。
李益能叫出名目的東西,她連見都沒見過,那就要問,問了李益就要講解因此他笑道:
“閏英!像你這樣打岔下去,什麼時候纔講得完?”
“講不完就慢慢地講,我可不能聽漏一點。”
“姨丈快回來了。”
盧閏英看看銅漏,笑道:“還早;至少還有一個時辰,他既然要邀人回家吃晚飯,就不可能回來太早。”
李益也知道,姨丈必然是有要務處理,所以纔會在人家裡耽得很久,又怕冷落了自己,才吩咐留飯,而且邀人回來晚餐,那時所談的必然是自己能參與的,因此也必須把一些屬於他工作上的機密事務談論完畢,不會回來太早。
不過李益有他自己的打算,對這個表妹,他是千萬分的滿意了,看來婚事也不會太多的礙難,只苦在自己能留在長安的時間不多,他要儘快地趕到鄭州上任去。
一郡的主簿業務很重要,不容久懸,而自己是初放新職,更不能延誤的。
在長安,只有三五天逗留,在這三五天中,他必須要把事情敲定,而敲定一件事,並不太容易,尤其是表妹現在的門第家世,再加上她本身的姿色才具,正是萬家爭取的對象。
李益更明白,除了表妹的一心癡戀外,他的條件不算太好,最多再加上姨母的一點私心,要敲定這頭親事,他必須得要多做一點。
當然,這要做得自然,他必須要細心安排一個情景,使盧閏英自己慢慢地投進來。
就像小時侯設阱捕雀,陷阱是固定的,雀鳥卻是飛動的,以呆板的陷阱去捕捉飛雀,必須要費點心思安排,雀鳥很容易受驚,一個少女也是如此。
對雀鳥,是用食餌去誘惑它,因爲他們飢餓。
對盧閏英,他必須用一些遊詞,因爲她懷春。
但是不能太粗俗,因爲她是一個閨閣千金,不是無知的鄉姑村女,李益在動着心思:
“閏英!昨天我趕了幾百里路,深夜纔到長安,今天上午就來了,這一身酸疲可夠累的,回頭姨丈來了,我還得打點精神,你總得讓我歇歇。”
盧閏英找了個涼枕,讓他席地躺下道:“那這樣靠靠吧,你既可以養息,也不妨礙說話。”
李益微微感到失望,他原是希望能到她榻上去的,不過李益是很有耐心的,他繼續在故事中安排他的餌。
盧閏英爲聽得親切,跪坐在他身邊,而且還輕輕地爲他按摩肩頭,幫助他消乏。
那一張嬌美的臉,那一副玲瓏的身材,以及那一股動人的幽香;使李益怦然心動,於是他着重故事的渲染上,正好講到他受命安排新戲,策劃水仙之宴,挑選歌姬舞優,所以特別着重點染:“我爲了要使這一次宴飲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自然不能有一絲瑕疵,所以在選人時十分慎重,找了一間靜室,叫她們一個個列隊而進,在靜室中除去衣衫……”
“她們肯脫嗎?”
“有什麼不肯的,我告訴過她們舞劇的情節,那是一項別開生面的嘗試,而且這是一個展示她們優點的大好良機,如果能邀得太子的青眼相加,日後就是無限的榮華,她們唯恐不中選,每個人不但在我面前脫掉了衣服,而且還有意地向我討好呢!”
“當着那麼多人,不會這麼放肆吧?”
“不!我顧慮到她們的矜持,每次都是一個人進來的。”
盧閏英忍不住地笑了:“你倒是眼福不淺!”
“豈止是眼福不淺,而且豔福不淺,因爲我甄選的水仙不但要身段姣好,還必須要受過訓練的;不但是懂得舞拍,必須還要技藝精熟的。”
“那怎麼挑?每個人都表演一次給你看?”
“本來是應該如此的,但是時間不只夠,我只好採取另一個方法,既省時,又省事,雖不中,亦不遠矣!”
“什麼方法?”
“叫她們一個個走到我的面前,讓我捏捏她們的胳臂,大腿,小腿,手掌貼着小腹,讓她們躺下舉舉腿……”
雖然是在口中說話,盧閏英仍然紅了臉道:“敢情是這個方法呀,你分明是存心輕薄!”
李益滿臉正經,無限委屈地嘆了口氣:“閏英!你真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縱然色膽包天,也得看看時間地方,在那個節骨眼兒上,我還能打什麼壞主意不成?”
“可是你這種方法聽來就莫名其妙!”
“一點也不,那受過正統歌舞訓練的姬人,一看我甄選的方式就知道我是行家。而且我先叫進來的兩個是教舞的隊長,借她們的口出去對別的人一說,果然後來的人一個個都循規蹈矩,老老實實來聽候吩咐,有問必答,自己會什麼?能什麼?都先告訴了我。”
“爲什麼呢?”
“因爲這是最正確的方法,她們的教師也是用這種方式去考察她們的勤情進境。”
“這能試得出嗎?”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經常練習舞蹈的人,肌肉緊結。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鬆弛,女子因爲肌膚細緻,不像男人那樣,常動的人曲突有致,必要用手掌的觸探,才能夠知道實在的情況,所以我用這個方法遴選的人,沒一個錯的,就是不入選的人,也都心服口服。”
盧閏英張大了眼睛:“君虞!你真懂得那麼多?”
“這還能假的?”
“不!我不相信,你是從那兒學來的?”
李益微微一笑道:“這是廣闊交遊的好處,因爲我是名士,當名士有個好處,就是能夠交到各種朋友,而且都是各種行業中的頂尖人物,這是黃九郎教給我的。”
“黃九郎又是誰?”
“這人是長安市上一個名人,原本是楊家虢國夫人的家童,自幼習舞,人也長得聰明俊秀,伶俐異常,一般家童到了十五歲後就要打發出府了,可是他到了十九歲,還是在楊家獻舞,楊氏三姊妹,韓,秦,虢三位國夫人都把他當作寶貝,據說貴妃楊玉環也很喜歡他,召進宮中住了一陣,霓裳羽衣舞就是他教的,但是她的三個姐妹不肯讓黃九郎久居宮中,才個把月又便要了回府……”
“你又胡說了,大內禁苑,豈準男子在內居宿……”
“他是喬裝女優進宮的,因爲生得俊美,扮起女子來,嫵媚姣豔,竟是國色,聽說被玄宗皇帝看見了,一定要召他侍寢,結果還是妃子裝着吃醋爭風,才免了他一劫。”
盧閏英笑道:“宮闈之中會這麼亂?”
李益笑道:“長安最亂的地方就是禁宮內苑,一直到天寶之後,才稍微好一點,但習氣已成,否則太子府中,怎會養着那麼多的姬人呢?”
“那個黃九郎現在還在嗎?”
“在!這傢伙對女人是個權威,所以豔福之盛,玄宗皇帝也無以過之,天寶時的幾個名女人,他都交接過,而虢國夫人更是拿他當寶貝,直到他及冠成年,再也不能獻舞了,才命他爲教習,仍然留在府中,一直到安祿山亂起,京師淪陷,他才離開。安史亂平後,他就在長安設立了柳鶯班,專事訓練女弟子歌舞,現在五十多歲了,仍然是白面無鬚,看來依稀是個少年郎。”
“你怎麼會交上這種朋友的?”
“你別瞧不起他,這個人很風雅,也很有點學問,不是真正的名士,他還不屑交往呢?”
“你跟他很熟嗎?”
“名士風流,還算相契,遴選舞伴的那一手,就是他私相傳授的法門,原是教給我如何評選好女的,想不到卻幫了我一個大忙……”
盧閏英的手仍是爲李益輕輕地捏拿着,但是掌心已經漸漸發熱,而且臉也更紅了。
李益知道她已經動心了,但是仍然裝作不知道:“他說有些女子雖然姿色平平,卻是別有動人之處,祗可意會而不能言傳,而識別之法,就那種手法上!”
盧閏英笑笑道:“誰家女子肯給你這樣探索的?”
李益道:“他祗要我懂得這種技巧,萬一家中有這種瑰寶,不可辜負佳人而應善加啓發,即使不得其人,對自己的老婆,也可以知所短長而加以改善,以增閨房情趣,因爲有些內媚之功,是可以藉後天的訓練而增長的,所以他的用意極佳……”
“那又是個怎麼試探法?”
李益忽而坐起道:“你坐着別動,我可以從一些輕而易見的地方,告訴你那些地方是天生之秀,那些地方尚待加強的。”
盧閏英起初不免有點畏縮,但是見他一本正經,遂即泰然道:“我倒不信你胡說八道,能謅出什麼名堂來!”
她閉上了眼睛,可是眼皮卻在輕輕地跳動着,可見她心裡很緊張,李益端詳了片刻,手輕輕地撫着她的頸子道:“你的脖子很好,長短合度,女子的頸子就怕粗短,那樣未入中年就會發胖,頷下多出一圈肥肉,不僅有損媚姿,而且也讓人看了噁心,因爲頸子短,氣息必粗,略一親近就籲叮直喘,油汗直流,丈夫縱有千萬斟愛意,也會冷了一半,更難求閏閣綺情彌久且篤了。”
盧閏英被他摸得癢癢的,已經忍不住想笑,再聽他那樣一說,格格地笑了起來。李益道:“我說的都是正理,難道有什麼不對?”
盧閏英笑道:“不!很對,我是想起拜會時,見到的幾位貴夫人,都是你說的長相,忍不住就覺得好笑。”
李盆正色道:“你不要以爲好笑,我敢擔保她們的丈夫一定畏之如虎,家裡小老婆一大堆,還要在外面偷偷地私營金屋,這正是她們不懂得養媚之道,否則縱然不能使良人終月相守,獨擅專房,至少也不會使丈夫往外跑,置兩個身邊人也就能把丈夫穩住了。男人並不是喜歡打野食,只要枕邊人能夠有一二可取之處,絕不願意往外跑的,除非實在不堪承教,才因厭而生惡,因惡而生畏。”
盧閏英果然不笑了,李益說的是一般官宦之家中最通常的情形,富貴之家不必操勞,美食豐富,是爲致肥之由,而生育之後,充分的調養,尤易發胖,十之,都是在那個時候胖起來的,而富人家主婦,十之是胖的,雖然美其名曰發福,富態,穩重,福相,但是胖絕不是福,那些身受者的體驗尤深,本身懶散,就忽略了對夫婿的照應,而且更由於情感有了對子女的寄託而冷落了良人,納妾寵姬,都是這段時間發生的。因此盧閏英笑了一聲道:“君虞,你是很善於爲下一步鋪路的人!而且鋪得很巧妙,不着痕跡!”
李益心中一震,他的手已經滑到肩頭上,而且是穿過衣領,貼着肉滑下去的,忙停了下來,似有一種心事被人揭穿的倨促。
盧閏英卻一笑道:“不是嗎?你明明是在爲將來置側室,討小老婆做掩飾,卻搬出了這一套大道理由來。”
李益這才吁了口氣,原來盧閏英只是想到了這些,乃涎着臉笑道:“閏英!天地良心,我不否認有見異思遷的男人,但絕不會是我,別人沒有我這麼好的福氣,討到這麼美的者婆,整天黏在你身上都不夠,還會有心思去找別人嗎?”
他的手很自然地捏住了她的粉肩,輕輕地插進她的腋窩,盧閏英忍不住格格直笑:“癢死了,你要幹嗎?”
李益道:“爲未來兩情久長,你要忍耐一下!”
盧閏英忍住了笑,但還是不行,李益的手只要一動,她就笑得直顫,李益道:“沒辦法,手探之不得,只有目察了,這是很重要的一點。”輕輕地解開了她絹衣的絲絛,使她的前懷敝開,一抹鮮紅的束胸,雖然遮了一半,但如玉的膚色盡收眼底,使他的心怦然而動,不過他還是穩住自己,擡起她的腋下,然後搖頭嘆息道:“你很笨,此事萬不可再爲,既受痛楚,又損娟媚!”
盧閏英爲敝衣而引起的窘迫被他的言詞消除了,忙問道:“又是那兒不對了?”
李益道:“你不該把腋下的毫髮拔掉的。”
盧閏英紅着臉道:“那又有什麼關連嗎?”
李益道:“關連很大,誰給你出的主意?”
盧閏英道:“沒人,是我自己,因爲天氣熱,有時要穿淺色的衣服,透出來很不好看。”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一般腐儒之家,認爲婦人腋毛有損端莊,才加以拔除,其實這正是女性嫵媚之天賦,所謂有損端莊,正是因此易啓人非非之思……”
盧閏英道:“難道要我亮給每個人看去?”
李益笑道:“話不是這麼說,你深居內院,本來就不會見到很多的男子,而且也不會經常穿淺色的衣服,可是這麼一來,連自家漢子也跟着遭殃了。”
盧閏英紅着臉道:“你說得真難聽!”
李益輕擁着她道:“這本就是事實,男女相悅,本來就是一種天賦的本能,自然也有許多天賦的相互吸引的因素,夫婦之倫,雖種因於傳宗接代,生息子女,但沒有一個男人是爲了後代纔去找女人的。女子要到十七八歲才嫁,因爲她們到了這時才成熟,才把女性最吸引男人的天賦發揮表現出來,是故,天下有不育的婦人,卻沒有不可親的女人。可見上天使女人生具這些動人的嫵媚之處,是爲了吸引男人來親近,然後間接地達到繁衍的目的。”
一面說着話,一面在她的身上輕撫着。
一個懷春的少女,面對着一個自己心所鍾寄的男人,而這個男人又是如此的俊美,如此的解意。
這個少女就很難抗拒那個男人的任何行動了。而李益不僅是一個懂得挑逗的老手,更是一個女人很難抗拒的男人。
他最高的手法是不猴急,不魯莽,而且對每一步侵略的行動都有一套美麗的言詞爲解釋。
他的目的雖然是佔有這個女孩子,但是他用的是王道的功夫,遠以來之,近而悅之。
在他真正採取行動前,他已經把對方引導入佳境,把對方的挑引到了無法遏制的頂點。
老練的鮑十一娘,也無法抗拒他的魅力,盧閏英自然無法抗拒了。
一個閱人無數的歡場女子,都無法不爲他動心,一個滿懷熱情而又正在春思如潮的少女,能不爲他癡狂嗎?
李益想要的女人,只要給他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就無法逃過他的捕捉。
是幸?還是不幸?這很難說。
撇開禮俗,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幸運,因爲他是一個懂得愛的男人,因爲他的挑逗是身心並進的。
在一個女孩子的一生來說,這也是幸福的。
因爲李益當要一個女人時,不是爲了佔有這個女人,而是爲了征服這個女人。
女人的第一次是痛苦的,但李益能使痛苦在快意中美化爲如詩如夢如仙的境界。
女人在獻出初貞時,往往很難滿足的,多半是爲了得到一個男人,但李益卻能使對方一而再的滿足。
現在盧閏英已完全了,但她毫無羞恥的感覺。
望着她美麗而動人的,毫無掩飾地展現在眼前,也望着堆散在四周的衣褲,李益也很滿足。
他還沒有求親,但是他有把握,這個女孩子已經完全屬於他了,沒有任何人能搶走她了,連盧閏英自己都不能,即使盧閏英嫁了別人,還是會想着他,念着他的。
因爲李益相信,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提供給她如此的樂趣,如此美好的感受。
因爲盧閏英沒有第二次的初貞了,第一次往往是最美的一次。
也許爲了將來自己前程的發展,李益需要這麼一個妻子,需要她孃家的幫助。但李益卻並不十分熱切。
他是爲了要這個女孩子才做的這一切,爲了要擁有這個美好的才做的這一切,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但是李益的意興卻很索然,盧閏英的身體無疑是十分美好的。
看上去動人,擁在懷裡更動人,可是真正地接觸她後,纔會體驗到她並不是十分美好的。
因爲她太容易衝動,又太容易滿足。
對女人,李益可以說是一個權威,但是他沒有遇到一個像盧閏英這樣的女孩子,這樣的女人。
再者,李益發現了盧閏英第二個異於常人的地方,她太貪。
李益接觸過好幾個處子,也接觸一些沙場上的老將,如鮑十一娘之流,她們很難得到一次滿足,而且,那一次的衝擊到達頂點時,她們的反應,她們的感激,以及她們對這個給予她們滿足的男人溫存,依賴,使李益在內心裡有另一種滿足之感。
她們很少會要求第二次的,因爲她們把全部的體力,精神,都貫注在一次享受中了。
但盧閏英卻不然,她的興趣卻是持續的,幾乎是漫無止境的,而且是主動地要求。
如果不是初次的那一片貞紅,李益幾乎會懷疑這個女孩子的貞操了,因爲她對的敏感,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迅速,李益的手指才撫觸到她的上,那感受是令人心蕩的,柔紉,堅實而又細緻潔滑,像撫着絲緞一樣,可是那兩顆很快地緊縮如半熟的櫻桃,嫩紅,堅挺!
太容易得到的,就缺少了雋永的意境。
使李益更感到委屈的是無法表現他的情愛技術。
千斤的石擔只有力士才能舉起,以顯示他的神勇,但一副紙糊的石擔,人人都能舉起來,力士何爲?
就像下棋一樣,要兩人棋力相當纔有意思,高手遇上了一個庸劣的對手,三兩着就使對方全軍皆墨,已經沖淡了勝利的意趣,如果這個庸劣的對手一而再,再而三,拖着對方下個不停,那就是件苦事了。
李益還是擁着那一具美麗的,心神卻飛馳得很遠,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有趣而乏味的故事。
那也是一個名士朋友,一個棋中聖手,所向無敵,據說他的棋藝得自天授,故而凡間無匹。
有一次,他遠遊迷途,夜處荒野,投宿在一個山家,那家中只有婆媳二人,都長得很清秀,不像是普通的山居村婦;本來她們是不肯留宿的,但後來看他是個斯文人,又聽說他對下棋有興趣,才答應了。
到了屋子裡,枰上擺着殘局,這人就着了迷,可是過去一看,卻大失所望,原來枰上祗擺了二十幾手,且完全沒有章法,只是像無知的頑童信手亂擺,毫無意義。
這人家一共才三間茅屋,婆媳倆各住一間,只好委屈客人在堂屋裡打地鋪。大家安歇下來,客人已倦極欲眠,婆媳倆卻睡不着,隔屋交談,先是婆婆開口:“一局棋才下了半局,就被這個客人打斷了,好不掃興。”
媳婦也道:“是啊,偏偏又無餘屋,客人就睡在棋枰旁邊,無法繼續,媳婦已構思了幾手妙着,這次必勝無疑,害得我連覺也下能睡。”
客人在外面想笑,她們這種章法也敢說對局,而且才下了二十幾手,就說是半局,真不知她們是怎麼下的!
婆婆卻道:“我不信你有什麼妙着能勝過老身,我的白子比你多佔了半目,已經穩立於不敗之局了。”
媳婦道:“那是我故留的破綻,以爲後來伏兵的策應,您老人家如果不信,我們就口戰好了。”
婆婆也不服氣道:“好,剛纔第廿四手是我在九九天元上打住的,我進佔此位,就先了半手,你下好了。”
於是婆媳倆口報戰情,你下一子,我下一子,客人先前聽着還不打緊,到後漸覺其中之妙,雙方先前所布毫無作用的棋子,至此都有無窮妙用。於是他也不睡了,爬起來照着她們口報的地位,一顆黑,一顆白地放下去,幸虧他棋藝極精,勉強還能記得,擺好後,婆媳二人爭逐末已,客人以自己的看法,往往替雙方設局,可是等對方報出數來,卻沒有一次被他猜對過,而對方落子之妙,比他高明百倍。
好不容易一局下完,婆婆笑道:“有你的,我果然被你騙了,爭的半子先手,反倒成了敗着,輸你半子。”
客人一檢點棋局,果然發現九九天元上最後一個劫眼,被黑子補提劫,就輸了那半子。
這一局棋太精妙了,下棋的人已呼入夢,看棋的卻足足研究到天明。誰知一經日光照耀,屋子沒有了,人也沒有了,連棋子棋秤也沒有了,他竟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本來這人已是數一數二的好手,經此一夕,以山中奇遇所得妙着,乃稱無敵。
故事到這一段是有趣的。底下就乏味了,這無敵棋手卻敗在一個庸手的手裡。
他以棋藝得相國婁閣老之賞識,延爲門客,婁相棋藝拙劣,棋品極佳,勝負絕不在意,但是鬥志極盛,每盤棋都是賭採的,可是這位國手卻沒有贏過一次。
因爲他們的采頭是累進的,第一盤以十錢爲注,第二局就加採至二十錢,然後四十,八十,一百六十,以此而進。只有一個條件,負者不告饒不得停止。
每次對奕,他總是勝,但婁相不叫停,他只好下個不停,一夜間贏的采頭累及幾十萬,婁相國一文不欠,叫人擡了錢採在一邊侍候,直到這個人體力支持不住,只好故意輸一盤而停止,於是把幾十萬錢又輸回去,結算下來,每次他都要輸十個錢。
李益在遐思中,想起這個故事,忽而有啼笑皆非之感,因爲他發現自己在盧閏英面前,永遠都是個負者。
盧閏英可以毫無休止地要求下去,他卻沒有這份精神與體力了。
她是一個很容易擊敗的對手,卻是一個永遠無法征服的頑敵。
李益不僅想起了黃衫客闖蕩江湖時,提起的一個奇人,一個叫長敗漢的怪傑:“長敗漢武功並不高,普通人都可以擊倒他,卻沒有一個人能擊敗他,我跟他較量,一連把他擊倒五百六十次,但每次他都爬起再戰,終於打了我一拳,我只捱了這一拳,就倒下起不來了,不是他的拳勁足,而是那五百六十拳耗盡了我的力氣。”
“這個女人,究竟是怎麼樣一個女人呢?”
李益嘆了口氣,盧閏英的感受似乎又熱烈了,而且主動地用手探索過來,李益握住了她的手,柔若無骨,那是令人心動的一隻手,但奪益卻不想動了:“閏英,不行,我們耽誤了不少時候,姨丈快回來了。”
盧閏英想起他說的樣子,倒忍不住笑,笑得很嫵媚,李益又不忍心了,輕輕地吻了她一下,盧閏英卻貪婪地抱着他,兩條手臂抱得緊緊的,豐滿的胸膛貼着他,李益的心又跳了,但他抑制着自己。
一個尤物,一個天生的尤物,一個天生爲男人而生的尤物,女人中的女人!
這是李益此刻的評語。
密密的長吻,輕輕的觸揉,盧閏英似乎又從亢奮中得到了無比的滿足,因爲她的手臂又無力地鬆了下來。
無限嬌柔地躺下來:“君虞!月娥沒有騙我,你真是一個令人動心的男人,任何一個女人,黏上了你就捨不得離開你了!”
李益嘆了一口氣道:“閏英,你太容易滿足,似乎任何一個男人都使你滿足的!”
盧閏英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是嗎?那我可不清楚,我可沒有跟別的男人接近過,而且我想也不可能,因爲我的心裡,始終只存着你一個人的影子,從來也沒有想到我會嫁給別人,所以我也從來沒想到別的人過。”
面對着這樣純真而又深摯的感情,李益心裡面是很感動的,他對這個小女人,不知道是怎麼一種心理。
李益看看天色近黃昏,姨丈多半快回來了,實在不能再拖了。
萬一叫姨母撞了來,這個樣子實在不能見人的,他輕輕一吻,終於放開了盧閏英:“起來穿衣服吧,來日方長,我們可別把好日子一下過完了。”
盧閏英也是依依不捨的,可是她知道也是要整頓一下的時候,嘆了口氣:“今天的時間怎麼好像特別短!”
她用很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又侍候李益着裝,像一個盡責的妻子,勤快,俐落,一點也不像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千金,而且很快地把屋子都收拾好了。
李益欣賞地看着她:“閏英!你常常操作家務嗎?”
“沒有的事,連雅萍都不大做家事,她怕把手做粗了,我跟她閒下無事,寧可捉迷藏,掏促織兒鬥着玩,這屋子都是由婢子收拾的。”
李益道:“這麼說你從來沒有做過家務事?”
盧閏英道:“是的,可以說從來也沒做過。”
“可是你剛纔拾奪屋子,乾淨俐落,又快又乾淨……”
盧閏英紅着臉道:“虧你還好意思說,我不快點動手要是雅萍闖上來看見了像什麼樣子!”
才說到這兒,雅萍已經在老遠的地方叫道:“李少爺,小姐,老爺跟夫人來了。”
盧閏英一伸舌頭道:“你看看,要不是我動作快,這下可怎麼辦,爹來幹什麼?”
李益卻道:“不管了,那個你會不會?”
他的手指向壁間的琴囊,盧閏英道:“學過了,但是彈不好,因爲我沒耐性……”
李益道:“快拿下來,我教你彈。”
盧閏英道:“君虞,你別坑人行不行,我是擺着好玩的,我的性子急,一學就滿身急汗。”
李益道:“這是初學者必有的現象,我們現在正需要……”
“爲什麼?”
“爲了你這滿臉通紅,爲了你滿頭的急汗,假如不找一件你痛苦的事情,我們兩個人在樓上,怎麼會有這些情形,快拿下來!”
盧閏英抖開琴衣,李益就把琴橫在膝前,彈指輕叩道:“好琴,是真正的焦桐木。”
盧閏英道:“可不是,是一個門客所獻,爹也很珍惜,以前還請了老夫子來教我,學了兩個月,有一回聽見我在彈長相思,他一氣之下,就不幹了。”
李益笑道:“以陽春白雪之器,作下里巴人之奏,難怪會氣走先生了。不過這也是因爲他的修養不足,曲無雅俗,端在手法之高低,詩三百篇中,以風最多,無一不是民間鄉俚俗謠,然而卻可入聖人之集。”
他熟練地按勾捺弦,──地輕奏,彈奏的也是長相思,然而卻揉合了度徵節羽的新譜,乃至一音有數音爲輔,不減主調之韻,而具有一種新的和諧之感。
盧閏英聽得入了神,忍不佳跟着低吟起來。
“長相思,在長安,絡幃秋啼金井闌,微霜悽悽景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潺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催心肝!”
轉折低迥,哀音如訴,一曲未已,盧閏英已淚痕闌千,她是爲李益的琴音所迷,也爲了李白的詩愁所感,忘卻了置身何地,兀自呆呆地望着李益。
這才聽見有人鼓掌道:“好!好!琴藝太好,自有此琴以來,從未聽過這麼美妙的佳操,英兒,想不到你的歌喉也是如此美妙,從前那位先生簡直是笨蛋,居然說你不解音律。
身無雅骨……”
說話的是個中年小胖子,飄着長及胸前的美髯,很有威儀,但也不減他的斯文秀氣。
這就是新拜中書令的盧方,盧大人。
中書省與門下,尚書三省,是朝廷最高的政事機關,尚書掌行政,置左右僕射各一人,下設六部尚書──吏、戶、禮、刑、兵、工;門下掌審議政令,置侍中二人;中書省則職掌政令之制發,中書置左右中書令,三省首長俱爲相職,但以中書省權限最大,隨侍帝闕,故天寶初稱中書令爲右相,侍中爲左相。
盧方以河西節度使內調,補的是侍郎缺,但實際上已經擔負起中書職,因爲原來的令相跟魚朝恩的關係很好,雖然不是魚黨,那只是因爲官職太高,魚朝恩無法納以爲黨而已,魚朝恩一倒,當然就不會受重視了。
故而盧方的內調,在朝廷羣臣都明白其意義,中書令韓公年老多病,皇帝體念他在魚朝恩擅權時對維持帝室不無微勞,不忍着令其休致,暫留其位,等待他老死而已,有人已經稱盧方爲中書了。
盧方雖然是武將,但頗有書卷氣,算不上是雅人,但力求雅好,李益在路上就打聽得清清楚楚。
故而臨時動念,投其所好地來上這一手,他欲要彈高山流水之調,這位姨丈未必聽得懂,但一曲長相思,卻是人人皆知的,只是沒想到盧閏英配合得那麼好,使得這戲劇性的一幕更爲成功了。
直等盧方開口,李益才裝作剛發現他來似的,推琴起立,撩衣行禮道:“甥兒叩見大人。”
兩個人都是聽見雅萍來通知後纔開始準備的,可是盧閏英知道雅萍來的時候,老倆口兒還沒進園子,還來得及從容佈置,因此故意一眇雅萍,撒嬌道:“爹,娘,您二位是什麼時候來的,雅萍這鬼丫頭也不通知一聲!”
雅萍當然更明白,笑着道:“婢子是要來通報的,可是老爺不讓婢子說。”
盧閏英道:“不讓你說你也得上來,叫爹聽了笑我!”
盧方扶起了李益笑道:“十郎別客氣,累你等了半天,實在很失禮,是什麼時候到的?”
李益道:“昨天才到,今天特地給大人叩安,甥兒不知道大人內調,否則在路上就拜見了。”
盧方撫須笑道:“我也不知道你放了缺,在姑臧時,你母親還託我爲你活動一下,我到京幾天,沒見你來,還找人問了一問,才知道你已經放缺了,而且是個優缺,倒是不必再要我出力了。”
李益笑道:“原任丁憂,只是暫代,等他除服後還要另外他調的,到時仰仗大人之處仍多。”
盧方笑笑道:“新科進士,即放六品主簿的缺,而且還在秋選之前,那是很難得的異數了,我原來在外面,對你的事只有聽聞,還不太清楚。到了長安,從聖上及太子的口中,才知道你在長安的情形,了不起,你的事還用我來效力嗎?簡在兩代帝心,一頂四品紗帽已經在等着你,只等你稍事歷練就會起用的,恐怕還等不到三年呢!”
李益道:“甥兒少不知事,雖然機緣湊巧爲朝廷略盡棉薄,甥兒未敢居功,卻因而遭忌頗多,求於大人的也是想請大人疏通一下!”
盧方笑道:“少年得意功名,又建下殊勳,遭忌是不免的,不過你的問題卻不是在此,目前在朝中攻訐你的人,非關恩怨,多是意氣之爭。”
李益笑笑道:“大人對內情恐怕還不夠了解。”
盧方道:“不錯,我到長安也沒多久,對長安的人事不太清楚,關於你的事,更是人言人殊,誅殺魚朝恩的內情,我從聖上跟郭老千歲那兒,總算明白了,你出的力不小,連我都是沾了你的光,照說那些舊日不得志的人,應該感激你纔是,可是現在說你閒話的竟是那些人,倒是以前跟魚朝恩有關係的人在說你的好話,我實在弄不清楚,所以雖然帶了幾個朋友回來準備替你引見的,我還是要先跟你談談,問個清楚。”
李益道:“這話說來長了,等大人有空……”
盧方道:“不!我一定要弄清楚,這幾個朋友都在朝中很有影響力,也可以說是能左右朝議的,弄清楚了,才能決定你是否有必要跟他們見面!”
李益道:“魚監跋扈,聖上早有誅卻之心,一些跟魚朝恩有隙的人,也都在各自部署,準備邀功的,可是甥兒卻在無意間因緣際會,靠着幾個朋友的力量誅除魚逆,除了秦郭兩家的人,別人都沒盡上,白忙了一場,他們對甥兒自然是不滿已極。”
盧方道:“這倒不然,朝庭對抵制魚監,已有周密的部署,真正出了力的人,朝廷還是知道的,像我在河西,屯兵監視着另外幾個跟魚朝恩有聯繫的外藩,絕其外援,聖上纔敢對他採取斷然措施,事情並不是殺掉魚朝恩就能解決的。”
李益一笑道:“大人手綰兵權,聖上倚爲柱石,雖然大人未參與誅逆之行,但息弭平亂於無形,使國家在未動兵刀的情形下平定政局,功何待言?可是有些人無兵無權,最多隻能在時機成熟時,拚冒一點小險,上表彈劾,建口誅筆伐之勞,甥兒斷了他們這個機會,他們怎麼不恨呢?現在說甥兒閒話的,不就是這些人嗎?”
盧方連連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我竟沒有想到這一層上去,連聖上也奇怪,你只是個新進士,最多隻有一點文名,既無功名,也沒有利害,何以會樹敵如此之多,卻想不到有這層緣故;回頭在我那幾個朋友面前,把這個提出來,讓他們在聖上面前解說去。”
盧閏英道:“這些人也太無聊了,魚朝恩跋扈也不是一天了,他們要想盡人臣之責,就該早有所表現,分明是投機取巧的小人,自己沒膽子,還要遷怪表哥,聖上如果聖明,就不該聽他們的!”
盧方笑道:“你說的是孩子話,做官那有那麼簡單,時機沒有成熟,奏劾,送了自己的命不說,還給聖上添麻煩,聖上接到奏章,到底是辦不辦,辦了,會激起變亂;不辦,徒見朝庭無能,損及帝家威信。魚逆當權時,有幾個強項的言官不明大勢;以奏誅魚朝恩而致棄市,朝廷對他們沒有旌表,也是這個道理。魚朝恩只是專權,並沒有造反,聖上爲了不刺激他,不得不殺了那些人,詔令是聖上親頒的,總不能又翻回來說自己不對吧?”
盧閏英一怔道:“那些人不是白死了?”
李益道:“可以這麼說,爲人臣既然要有忠貞之節,但不可無識事之明,言官進劾章,更是要量情達理,爲邀敢言之名,不審時勢,同時又失職,正如一個小孩子,看見父母在寒天身着單衣,難御凍寒之苦,就請父母買狐裘以闢寒雖是一片孝心,卻不想想自己的父母是否有此能力,徒然傷父母之心,自己還捱上一巴掌卻沒處叫冤!”
盧方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這樣的比喻妙極了,深入而淺出,把一件極難解釋的事三言兩語,就講得明明白白,十郎!很多人誇你的口才,今天我算是領教了,難怪東宮太子殿下要召你爲侍讀,但你卻逃掉了,這又是爲什麼?”
李益一怔道:“大人是聽誰說的?”
盧方笑道:“是殿下自己告訴我的,他說你這次匆匆地活動到這個缺放出去,就是爲了躲掉他的邀請,是不是有這回事?”
李益道:“是的!甥兒確是如此。”
盧方道:“爲什麼呢?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多少人巴望也想不到,你卻推掉了,這也是我第二個要問你的問題。你要知道,聖上的身體不好,已有倦政之意,很可能在兩三年內就會詔令太子監國理政,自己退爲太上皇頤養,很多人已經在鑽東宮的門路了。”
李益苦笑道:“甥兒有難言之隱。”
盧方道:“告訴我,我爲你斟酌一下,有問題,我幫你解決,的確有困難,我爲你解釋一下,太子雖然是說你好話,可是對這件事,他不無怫意……”
李益道:“甥兒見過太子一次,相處極歡,如果就此進入東宮,受恩寵是必然的,但因此受他人之嫉也更甚,甥兒乃爲遠禍。”
盧方搖頭道:“不是這麼說的,你的才學很不錯,對事理也明白,能夠在太子身邊多作匡導,未嘗不是國家之幸,猜忌固爲不免,可是聖上並不胡塗,不會把那些閒話聽進耳朵裡的。”
李益嘆了口氣道:“太子不像聖上,曾經憂患,他成年之後,亂事已平,一直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但今亂事已清,天下太平,甥兒能效力於太子正途者無多,若以佞人之具而邀寵,則與甥兒夙志不合!”
盧方並不笨,聽着已明白了一半內情,因此點點頭道:“太子年事尚輕,略好嬉戲,在承平之世並不爲過,你是個有分寸的人,尚不至於不正義,順其所好而導之以正途,你還是可以把握住的。”
李益道:“是的,可是東宮府中侍讀俱爲年高德劭之士。他們看見的只是甥兒伴太子嬉遊,看不見甥兒談正事的時候了,甥兒爲遠禍計,才請求郭世子謀得此缺,還是放出去的好,等太子視事的時候,甥兒再回來,那時就較爲好做事了。”
盧方沉思片刻才道:“不錯!那些老古董自己不學無術,忌才之心又重。他們以朝議清流自命,整天都在挑毛病,三日一本,五日一章,都是在攻擊別人,聖上實在也很煩他們,但顧念他們都是些顧命老臣,不得不容忍一二,你能看到這一點的確很聰明。”笑笑又道:
“這次經姑臧見到你母親,她還要我教你爲官之道,看來你比我還高明,倒是我要向你求教了。”
李益道:“這是不敢當,大人一直在外面,對長安的情形不大熟悉而已。”
盧方笑道:“我不是跟你客氣,到京半個月,我對政務還是沒有摸上手,見到幾個人,他們都談起你,說你能幹,希望我把你調回中書省來,你自己的意見如何?”
李益道:“能夠在大人手下效力,自然是有照應多了,只是目前不行,甥兒對郭世子說的理由是出外磨練一番,如果是任京官。對太子就不好交代了。”
盧方笑道:“說的是,我竟沒有想到這一點,那就只有等等再說了。十郎,我很奇怪,你到長安也不過兩年而已,而且還是置閒的身份,怎麼會對官情如此之熟的?”
“甥兒就是因爲置閒,纔有功夫跟每一個衙門的人交往,也沒有什麼顧忌,如果真要在那兒掛份差事,反而倒不容易深入了,所以有些人當了十幾年京官,反而所知有限。”
盧方點點頭道:“不錯!不錯!難怪有人說,在長安除了軍國大計是在朝廷裡商定外,其他任何的事,一半在家裡辦,另一半在酬酢的宴會上辦,我起初還不相信,經過這半個月來的接觸,我才發現真有這個情形,所以我很頭痛,你朋友裡面,有沒有好的幕客,幫我推薦一下。”
李益微笑道:“大人請恕甥兒放肆,這種人多,但甥兒勸大人還是不用的好;真正能辦事的都是幹才,大人初鷹重寄,卻又疏於人情用了他們。不免過份倚重,結果反而爲他們所左右,如果找個老實可靠的;則又辦不了什麼事,因此大人還是自己留心一點好。”
盧方道:“對!幸虧我問過你,否則就會被人套牢了,今天我請回來的三個朋友,兩個是門下省的右侍郎和左侍郎,一個是尚書省的戶部方侍郎,他們都很熱心,要爲我推薦一個得力的司幕先生,我本來是想叫你回來幫我的忙,所以都沒有答應,對於你來幫忙,他們都很贊成,現在你有了困難,他們一定會從提前議,你看我應該用甚麼方法來推謝纔好?”
李益笑道:“大人就往甥兒頭上推好了。”
“你又不能回調,怎麼能往你身上推呢?”
李益道:“鄭州離長安不遠,大人真有問題,可以通知甥兒告假來處理一下。”
“那恐怕不成吧,主簿的職司很重要,豈能經常離開?”
李益道:“這裡說給他們聽的理由,讓他們知道大人有意啓用自己的私人,他們自然就不會再開口了,說句實在話,他們推薦來的人萬萬不能用的,因爲中書省掌政事之制定,對他們都有密切的關係,接受了他們的人,就等於是入了他們的控制,事事都要聽他們的了!”
盧方輕輕一拍桌子道:“對!對!難怪他們這麼熱心,十郎,多虧你提醒了一聲,我纔沒有入他們的圈套!”
盧閏英趁機道:“爹!看樣子你有很多事,跟表哥先談一下,一定會得力不小。”
盧方道:“是的!十郎!你在長安多留幾天,幫我把京裡的事務整理個頭緒再走。”
李益忙道:“甥兒的假期將屆,大概還有個兩三天可以耽擱,甥兒一定盡心就是。”
“兩三天怎麼行?鄭州的王刺史那兒我找人通知他,叫他多苦一點,你在這兒多留個十天半月,這個絕沒問題,每天你就到我這兒來,我罷朝之後,就回來跟你商量。”
這一點李益是千肯萬肯的,因爲在鄭州,有了姨丈去打個招呼,王刺史絕對不會說個不字,而且到任後,知道了自己有了這一門貴親,王刺史會逢迎巴結,辦事就容易多了。
對李益自己而言,這也是個機會,參與中樞大計,雖是居於幕後調度,但是隻要存點私心,創制幾項新策,將來非他李益不可,則晉身青雲之途,又可以縮短不少。
盧方見他沒有反對,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你就爲我草一封私函,我叫盧安爲你送到鄭州去,現在我們出去吃飯。見了那幾個傢伙,你別拘束,該說甚麼,你儘管直言無忌,讓他們也知道我盧某人有個好外甥,以後就不會往我身邊塞入了。”
盧閏英見李益受到父親如此器重,心中的高興自然不待言,笑着道:“好極了,表哥,你早上來教我彈琴,下午再邦爹處理公務。”
盧方道:“英兒!你的琴不學也罷,那位洪老夫子被你氣得差點沒吐血,要不是因爲這具琴很名貴,他真會砸碎了它!你嘔了一個不夠,又要來嘔你表哥了!”
盧閏英紅着臉道:“我知道我笨,表哥教了我一個下午,蹩出我一身臭汗來,可是多少已有點成績,今天一個下午,我學會的比那位洪老夫子教一年還多,可見是他的教法有問題。”
李益笑道:“有些人視琴爲樂中之聖,戒律特多,臨奏恭謹,不敢有絲毫冒瀆,那是矯枉過正,其實這本是賞心樂事,能夠怡情悅性就行了,並不需要那些講究!聖人制樂,原爲化羣民之性而設,何嘗專爲那些雅士呢?”
這番話盧方很聽得進,因爲他是個武人而好文,心裡企向雅趣,但究竟造詣上欠缺些許,比不通的人通一點,比飽學的通儒又差得多。
因此,他最主張的就是這種中庸之道,所以他十分高興,拍着李益的肩膀笑着道:“有學問,十郎,對於你,我真倒有相見恨晚之感,過兩天我們好好聊聊。”他帶了李益準備下樓,忽又回頭道:“我聽說你們把劉平給罵跑了,是怎麼回事?”
慮閏英忙道:“爹!沒有表哥的事,是我罵的,您不知道他多混帳,在我面前滿口胡言!”
盧方一皺眉道:“那小子平時很知禮,不是這麼的人呀,他說了些甚麼?”
李益唯恐盧閏英說出真相,就要牽出霍小玉的事,雖然這這件事不必瞞人,但是當面提出來討論總是件難堪的事;因此忙笑道:“也沒甚麼,不過是跟甥兒開開玩笑,以前我們也是鬧慣了的,不過他忘了表妹在旁,口沒遮欄……”
說時用眼瞧瞧盧閏英,她自然也明白了,鼓着嘴道:“豈止是口沒遮欄,簡直把我們家常作平康里巷的青樓人家了,我當然要罵他。”
盧夫人一直沒開口,這時才道:“英兒!有點規矩!”
盧方卻頗爲愕然地道:“劉平真會這樣混帳嗎?”
盧夫人笑笑道:“老爺!平少爺一直在長安生長的,自己也做了官,怎麼會那樣子沒禮數呢?是咱們孩子太挑剔了。您還是別去理會吧!”
盧閏英不服氣地道:“娘!您還怪我挑剔……”
盧夫人溫和地道:“英兒,別人我不知道,你的脾氣我還會不清楚嗎,你順眼的人,罵你兩句都沒關係,你不順眼的人,開一句玩笑你就會翻臉的。”
李益道:“其實希厚兄也沒有什麼,只是跟甥兒開開玩笑,說了兩件甥兒在長安的笑話。”
盧方是個明白人,聽李益這麼一說,多半也瞭解了,笑着道:“這小子太差勁,到底不是個經過陣仗的人,攻敵之所弱,也得要看風色,自己的兵力不足以攻弱,輕騎遠出,適以示己之所短,無怪乎要碰一鼻子灰了。”
轉臉對盧閏英道:“以後對他還是客氣一點,我知道那小子不成材,你姑丈也認爲他沒出息,因此你大可不必讓我們知道你討厭他。”
這番話說得很妙。似乎與所討論的問題無關,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了,盧閏英紅了臉,也就不再多說了。
盧方拍拍李益道:“走吧!我們出去吃飯。劉平那小子太沒眼色,他真是聰明的話,就不會做這種自討沒趣的事,因此,十郎,你也別放在心上了。”
李益笑道:“甥兒怎會呢,我們以前就相識,平時大家相處得並不壞。”
盧方道:“我知道,我也約略地問過雅萍。你一直在說他的好話,他卻在英兒而前說你的短,賢與不肖,由此可見。他想跟我們家親上加親,其實也只有我那個姊姊一個人有幾分意思,跟他自己一廂情願而已,英兒對他沒好感不說,連我那姊丈對這件事都力加反對,不過你知道,我在長安,有時還用得到他這麼個人。”
李益道:“甥兒明白,大人即將入閣,而本朝的體制雖沿舊隋,有些地方卻頗爲不同,宰相的職權,不如晉漢之季權重,也不是專責重在一二人身上,大人得蒙聖邀,自然又稍有不同,但是對其他各府部還是得應酬一番。”
盧方嘆道:“是啊!本朝的江山可以說是由太宗皇帝一個人打下來的,高祖只是坐享其成而已,而太宗皇帝禮賢下士,虛懷若谷。乃使四方豪傑來歸,武官中俱是將帥,文士中亦多相國之才,天下既定後,不能厚此薄彼,逐啓多相之始,因以成規。武后時已至七八人,而中宗年代時,竟有十八人之衆,所以本朝不僅三省部長可以稱相,外加翰林學士、樞密使等,都是宰輔之尊。”
對朝廷官倒沿革,李益是很熟識的,因以一笑道:“本朝宰輔雖多,但也有當權與不當權之分,如玄宗開元之始的姚崇,稍後的張說以及天寶問的李林甫、楊國忠等人,姑不論賢愚,其受權之重,並不遜於秦漢晉隋……”
盧方輕嘆道:“你對這方面很清楚,也不必我多說了,本朝的宰相可以說是萬人之上,卻不是在一人之下,我內調中書,在聖上面前雖是能說兩句話,卻也不見得就能事事行得通。”
李益笑道:“大人好在還是由節度使上內調,自己有一部份實力,像其他那些相國元老,不過是個名義而已,真要論事辦事,還不如一部尚書呢!”
盧方道:“我也不見得能怎麼樣,來京不過半月,大小的釘子已碰了好幾個,有時想想倒是後悔有此一調,在河西任上,我根本就無須看人眼色。”
“話也不是這麼說,大人至少是高升了,在河西任上,京上來個太監,您都要應酬一番,到了長安,就是國公世爵,對你都要開中門以迎,做官,無非也就是爭的這一些而已。”
盧方笑笑道:“正因如此,我才碰不起釘子,而有些事,我也的確要劉平幫我跑跑。”
“是的!他在這方面倒是個幹才!所以甥兒今天說他喝醉酒,無非是爲他找個理由,免得斷了來往。”
盧方笑道:“十郎!你是個聰明人,若是你在我身邊,我就不必去應付這混帳小子了。”
李益笑道:“甥兒雖然不在大人身邊,卻隨時都可以爲大人效命的。”
盧方道:“你姨母就爲我生了一個女兒,我半世功名。好容易混出這麼點成就,總得找個人接下去,目前你剛放任,常找你來也不太好,那是爲你的將來着想。”
李益道:“是的,甥兒明白,朝中有人好做官,但多少也得自己爭氣,否則必會招致物議!”
盧方點點頭道:“你自己已經打好了基礎,我已經無可爲力,倒是不必爲你多作鋪陳,以免掩了你自己的光采,所以你現在幫我料理一下,等大勢底定之後,我倒是不想多麻煩你了!”
李益微微一怔道:“大人的意思是……”
盧方笑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你既然無須我出力,何必又落個內舉之嫌,叫人說你是因裙帶而成事呢!”
這句話已經是很露骨地表示了。李益這才放了心,盧方笑道:“英兒的閨房連我這個做老子的都很少能來,更別說是其他的人了,而她居然在第一次見面就邀你前去,可見她對你的印象奇佳,我祗有一個女兒,對她的終身,自然也不想免強她,她自己也很會挑人,我自然更會樂成了!”
李益道:“多謝大人器重。”
他的心裡落了一塊大石,知道這門親事是定了。有了這麼一個岳家,對自己目前與未來,都是大有裨益的事,何況盧閏英本身也是個可兒人。
盧方道:“十郎!既然已經講通了,我就要請你幫忙勸勸閏英,叫她以後對劉平客氣點。”
李益道:“這個甥兒有機會必然會盡力的。”
盧方笑道:“十郎,你別難爲,我可不是叫英兒怎麼樣,我想把你的名份定了,劉平那小子就自動會死心,只是作親戚來往而已。”
李益先前答應得較爲勉強,現在聽盧方這麼一說,連忙道:“甥兒不是這個意思,甥兒只是在想如何措詞而已,因爲甥兒總不能告訴表妹說大人需要劉平,纔要表妹應付他一下!”
盧方發現這個年輕人的確厲害,處處地方,他都不肯吃一點虧,只得道:“直說也無妨,只是我這做老子的不便啓齒而已,你就對她說,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別使劉平太難堪,至於她終身,我這做老子的一定會尊重她自己的選擇,閏英這個孩子很倔,話不說明白,她以爲我別有用心,我這做老子的就不能做人了。”
李益訕然道:“姨丈是怎麼樣的人,表妹一定更清楚,她不會那麼想的。”
盧方苦笑道:“知女莫若父,來到長安後,有幾個同僚上門來拜會,帶了子弟前來,她沒有一次不鬧脾氣的,我可實在怕了她……對了!我只是一廂情願,說了半天,還沒問你的意思,你對閏英的看法如何?”
李益忙道:“表妹麗絕天人,蘭心蕙質,若得侍妝闈,是甥兒三生之幸。”
盧方哈哈大笑道:“十郎,我倒不是自炫,我這個女兒無論是才色,都是頂尖之選,我也要爲她找個可堪匹對的對象,路過姑臧,探訪你母親時,她也提過,當時我對你還不太清楚,所以提出的條件苛了一點!”
李益道:“也不算太苛,百萬爲聘,在長安而言,並不是最高的聘金。”
盧方笑道:“我也不是賣女兒,這一百萬錢,我分文不要,仍是給英兒帶過去。現在我看英兒的意思是非你不嫁了,你也看得中她,那就好了,過兩天我叫人送百萬錢到你母親那兒去。”
李益道:“大人這是做什麼?”
盧方道:“十郎,條件我早已開出去,也不是光對你一家,很多親友面前,我都是這麼說的,致聘之日,少不得要知會親友一聲,這一百萬錢是要擺出來供大家看的。”
李益道:“這個甥兒知道,離家的時候,娘重提此事,叫甥兒求得大人口允後,娘就帶着錢來正式下聘。”
盧方笑道:“十郎,你的家境我是很清楚的,一下子要拿出百萬來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借貸自他人,或是變賣祖產,那又何苦呢,也失去我百萬爲聘的原意了。”
對方是一片好意,但是李益的心裡,卻是一種屈辱,因此連忙道:“大人的心意甥兒很感激,只是甥兒已經把錢準備好了,大人公開列出了致聘的條件,甥兒若是無此力量,就不會登門了!”
盧方不禁一怔道:“你那來的一百萬呢?”
李益將頭一昂道:“請大人放心,是甥兒自己賺的。”
“賺的?十郎!你的缺是剛剛放的,雖然報了到,還沒正式到任視事,怎會有收益呢?”
李益道:“縱有所入,也不可能有百萬之數,甥兒在啓蒙之日,就曾立誓要做個好官!”
盧方只有乾笑一聲道:“對極!對極!爲官之道,應心在君國。志在濟民,可是……你是如何賺得這些錢的呢?”
李益傲然笑道:“甥兒在歸省的途中,有許多應酬,多半是賀我新就任的朋友,他們致送的程儀倒也情不可卻,而且也不容推卻,因爲他們都在江湖上着有聲名的人物,甥兒自不能不顧及他們的顏面,好在甥兒尚未到任,也不屬甥兒轄冶之下,受下了也不算是受贓;另外一部份則是沿途的士紳,慕名而訪,求個一宇一扇的,贅見時送的禮也不少。”
盧方道:“當然!我不懷疑你的操守,只是一趟歸省,就能置下百萬家財,倒是不易見的事。”
李益以更驕傲的神色道:“甥兒是名士,本朝的名士還是很受尊敬的,因爲這份名銜的獲得較之科場功名尤難。”
盧方世故地笑一笑,然後才凝重地道:“十郎,不是我要澆你的冷水,名士只是一批失意於功名的文人罷了。”
李益也笑道:“姨丈,甥兒知道你要說什麼。只是你對名士的認識還不夠,名士有真有假,假名士是靠着互相捧擡,躋身斯文而沽名釣利,這些人不學無術,固可魚目混珠於一時,但終久是會被人所棄的。是真名士自風流;或以詩傳,或以文勝,或以技名,必定要有真才實學而造就超人者,才站得住腳,名士之風,始於兩漢,而大成於魏晉,這數百年來,也不過才幾人而已,如竹林之七賢,建安之七子,始得以名傳,至若晉初蘭亭雅集修禊之聚,無一不是爲世所重之士。”
背書引典,盧公是不如李益的,他只有嘆了口氣道:“十郎!我不知道前人的典故,但名士中我知道有一個今人李白,太白風流,又是怎麼個結局呢?”
李益笑道:“名士有幸與不幸,運通造化,半由天生,半由己成,青蓮居士若不是靠着這名士身份,躋身於斯文之列,就不會得到賀知章的賞識而推薦,至於他後來的遭遇,得罪了權貴,是自己的器量太窄,在得意時忍不住想凌辱高力士楊國忠所致,但也多虧這名士的身份救了他,如果他不是天下知名之士,恐怕早就被權貴所陷,任意加個罪名就能把他給殺了,因此他仗名士以顯,得名士以保頭顱,當名士有什麼不好!”
“諸葛亮高臥隆中,假如只想做個林泉之間的隱士,又怎能爲世所知,正因爲他參加名士之聚,他的才具始能爲世所知,而得到劉先主三顧之請,所以名士與隱士不同,名士本就不是清高之士,祗是爲名所驅役的一些才能之士,姨丈可能看不起名士,認爲在長安俯拾即是,各大府第中都豢了一大批幫閒的名士,甥兒不否認這句話,但名士的流品也有高低,那些人沒有立致百萬的本事。”
盧方嘆了口氣道:“十郎!無怪有人說你辯才如瀉,口舌之利,無人能匹,我算是領教了,我還沒說幾句話,你卻把我還沒有說的話都駁倒了。”
李益這纔有點歉然地道:“姨丈,請恕甥兒放肆,甥兒並不是在你面前賣弄口舌,而是向你解釋長安之名士不可輕視,甥兒志不在以名士爲終,也看不起這些人,因爲此輩中不乏有才無品之輩,但是這些人卻有左右清議之力,他們本着魏晉清談之遺風,很有力量,誰都惹不起他們,大人想必也聽過甥兒初到長安後不久,就因爲霍王太妃排側之事,甥兒爲了不平而與霍王府頡頏的事情吧,甥兒之所以敢不避權貴,且就是爲了有那一大批名士爲後盾。”
他覺得這是個機會,正好把霍小玉提出來,因爲這是一件無法避免隱瞞,必須提到的問題。
盧方果然道:“聽到了一些,而且聽說你現在還是跟那個女孩子在一起!”
李益道:“是的!霍氏小玉孤苦無依,以身相托,甥兒義不容辭!”
盧方道:“將來是如何了斷呢?”
李益道:“霍女但求身有所依,此外一無所求,因此這根本不是個問題。”
盧方沉吟片刻道:“你跟英兒談過沒有?”
“談過了,就是那位希厚兄提出來的,他爲了打擊甥兒,才故意提起這個問題,卻沒有想到自己捱了一個釘子。”
盧方笑了道:“十郎!這些地方我簡直佩服你了,我那個女兒我很瞭解,她似乎沒有多大容人之量,居然會對這件事毫不在乎,連她都不在乎,我還多管什麼閒事呢?不過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必須在迎取英兒一年後再把人接過去!未娶室先立妾似乎是本末倒置了,讓人還以爲我盧某的女兒是嫁不出去似的……”
這使李益感到很爲難,因爲他這次來,已經答了霍小玉接她一起到鄭州去的。
盧方這個要求並不過份,使他很難推託,可是對霍小玉又將如何交代呢?
略略躊躇了一下,李益覺得目前無須決定得這麼早,且不必拒絕,一切都含糊答應好了,因爲問題不是在盧方而在盧閏英身上,只要把盧閏英那邊敷衍好了,任何承諾都作不得數的;因此他很技巧地道:“家母要甥兒前來,是取得姨丈姨母的首肯,然後她老人家還要親來求姻,有什麼吩咐,大人一併跟家母說好了,她老人家無不答應的。”
這不是一個肯定的回答,然而聽起來,似乎完全答應了,而且比盧方要求還多。
盧方顯然十分滿意,含笑執着他的手,因爲他們是邊談邊行的,這時也走到了大廳了。
盛宴早備,客人也在一邊書房裡等了好一會兒了,盧方把李益爲他們一一引見。
這三個都是當朝炙手可熱的紅人,有的卻是初會。有的是以前在酬酢的場合見過一面,但也祗是匆匆一晤而已,因爲李益的交往還打不進這個圈子。
席中門下省王侍郎是正二品大員,以唐代官制,也算是入閣,夠資格稱相了。
李益這些地方很得體,他管王侍郎,稱閣老,自己卻沒有稱卑職,而以小侄自稱。
這顯示他與主人的關係很近,也是向那三個人套近乎,藉以避免官場的拘束,也表示了他不卑不亢的態度。在別的年輕人而言,這似乎比較託大,但是李益有資格託大,他的大伯李揆是這些人的前輩,他的姨丈盧方也在座,表現得過份謙卑,反而令做主人的盧方不好看。
盧方很滿意,這個年輕人的應對進退恰如其份,使他感到很光采。
肅客就宴。菜很豐富,但賓主吃得很少,這餐飯本來就不是爲了享口腹之慾,主要的是談話。
談話內容也着重在那次誅殺魚朝恩上面,因這是一件大事,這幾個人得以走紅於當今全是由那件事而起的,只是他們都未曾參預,雖已由傅說中聽過一些情形,到底語焉不詳,因此他們問得詳細。
李益說得也詳細,從汾陽王召宴,帝駕與魚朝恩闖席,到如何誅了魚朝恩,點滴不遺。
口才好,記性也好,連席中客人說過的話,以及任何一個小的情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身經其事,而且又是主謀者,總成其舉,整個情節在李益口中說來,自然比誰都詳盡,因爲有些事是他與黃衫客,賈仙兒,賈飛等人暗中商量,連其他身經其事的人,都不會比李益更清楚了。一段故事說完了,菜上了五六道,卻只放在面前涼着,沒人動一下,倒是添酒的人忙個不停,因爲每個人都是聽到緊張處就忍不住舉盅喝一口,胡里胡塗,誰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王閣老首先道:“老夫聽說魚朝恩一身氣功,有刀槍不入之能,怎麼會輕易被誅了,原來是世兄請得三位江湖中的高人來誅奸,難怪能一舉成功了!”
李益笑笑道:“閣老明鑑,小侄雖與此等高人爲友,卻也不相信血肉之軀真有能御金刃之軔,但那天卻不能不信,要不是那天賈飛兄先用網子把他給網住了,跟着黃衫客再以沸油澆下去,恐怕還是無法誅卻此獠。”
盧方笑道:“湖海每多異能之士,這倒是有的,下官在河西接獲聖上密旨,物色勇士以爲誅奸之用,結果我找到了兩個胡僧,下官也親試其技,他們確有斧刃加身不傷之能,只是沒有機會用上。”
尤侍郎笑道:“這麼說來竟是李十郎掠了大人之美了。”
盧方笑道:“這倒不然,魚朝恩奸狡異常,下官覓妥人選之後,曾專遣密使來京,聖喻說暫時勿遣彼等來朝,因魚監耳目密佈,胡僧又長相奇特,碧眼朱髯,容易引人注目,稍有異動,反而提高他的警覺,而且照敝甥的敘述看來也奈何不了他,這兩個胡僧雖然身強力大,行動卻十分笨拙,角監身輕如燕,恐怕反爲所乘!”
王閣老撫髯笑道:“魚逆就是仗持着身懷異能,所以纔敢孤身犯險,而且在他的私邸還養着不少奇技異能之士,那天到汾陽王府赴宴,他已經微有知覺,恃着藝高膽大,不以爲意,誅逆雖然成功,但是老夫以爲最高的還是那位賈氏夫人預先請得御筆親諭,赦了那些人的附逆之罪,再把他們帶着遠離京師,纔是釜底抽薪之計,否則魚逆雖誅,京師朝臣中跟他通聲氣者不少,爲求自保,會同其所蓄爪牙作起亂來,禍患較之數十年前,安祿山陷京尤爲嚴重,那次是變由外生,長安已經有了準備,聖駕尚能在匆促中西行避亂,而一些忠心朝臣,也還來得及在靈武擁太子監國勤王,這一次變生肘腋,誰都沒有準備,連國本都將爲之動搖了。”
這番話是李益都沒有想到的,聽了後一面連連稱是,一面卻又憤然道:“可是有很多人居然不明就裡,在事後追索逆黨時,還怪黃衫客伉儷庇護逆黨。連小侄都受了牽累!”
王閣老笑道:“聖上是十分清楚的,只是無法明諭而已,事後老夫受命,對那些人一一曉喻,不是寢息了下來,再也沒人追究了嗎?”
尤侍郎不明就裡問道:“聖上爲什麼不明諭呢?”
王閣老一嘆道:“苦就苦在無法明諭,當時忠奸未辨,朝廷的虛實只有幾個人清楚,如果明白說了,朝廷的實力如此薄弱,那些奸黨有些奸象未露,很有可能又亂了起來,那次朝廷以雷霆的霹靂手段,猝然行之,把他們都鎮住了,不敢妄動,然後再慢慢一步一步地清奸肅宄,把他們的實力次第瓦解,這一點盧大人是很清楚的,光是外藩就在這半年撤換了九個人,直到不久以前,纔算塵埃落定,盡掃奸逆,也才把盧大人內調視事……”
尤侍郎道:“只是委屈李十郎。如此大功,卻一無封賞,還要受到牽累!”
李益笑:“這個小侄倒不在乎,而且郭老千歲也對小侄說過了,叫小侄忍耐一二,魚朝恩把持朝政多年,蒙冤受屈的人太多,朝廷既有不能明諭的苦衷,又不能不讓他們舒發一下積怨,所以必須要小侄受點委屈的。”
王閣老道:“賢侄,你的功勞是不小,聖上一直惦念在心,也確曾有意獎擢,只是有些人說話阻梗,也很難駁斥,他們說賢侄居間謀畫除奸,只是因緣巧合而已,如果功歸賢侄一人,其他那些準備多年的人就太吃虧了!兵部於尚書就舉了個例子,他說譬如一株異果,很多人都在努力栽培灌溉守護以待其成實,摘獻聖上,但是因爲時機未至,大家都在等待着,那知就在將熟時,被一個不知情的人伸手摘了下來,進獻聖上,領了全部的功去,豈不令大家空忙了一場!”
李益聽了心中一動,才知道是自己無意間樹下的敵人,於尚書職掌兵部而偏好文事,公餘之暇,吟哦自樂,卻又不甘寂寞,還熱衷於把這種快樂分給別人,每有酬酢,總是要念兩首新作以娛賓客。
詩不錯,頗具古意,每多奇句,只是案牘勞形,沒功夫認真推敲,文人相輕,自古皆然,習性已成,李益倒不是對此老有何成見,卻偏偏有幾位於尚書的門生,把他的詩奉爲圭皋,尊爲詞宗。李益初到長安,還不明內情,在一次酬酢上,氣不過那位弟子飛揚扈跋,目中無人之態,於是引經據典把十首古風挑出了二十幾處用典之失。
這一次事件對李益而言,倒是利害參半,因爲他固然封住了那些傢伙的嘴,使得在以後的酬酢上再也聽不見於尚書的新作了,也得罪了一些人,但李益的才名也是因此而着,大家都知道了李益的多才博藝,文名因此而傳,而李益的詩稿也被很多人求去,在長安市上流傳開來。
於尚書風度很好,沒多久就寫了一封信向他道謝指正錯誤,在很多場合也對這位年輕人很推崇。
沒想到卻在緊要關頭,給他來上這一手,這使李益深深地體會到處世不易。
自己雖然絕頂聰明,但是跟這些老手一比,還是棋遜一着,於老兒沒有即時翻臉,而且還對他多方稱頌,博得了一個謙遜的美名,一直說李益的好話,在緊要關頭挑他的毛病,不僅顯示了他無私的胸襟,避免了報復的口實,而且也加重了他評議的力量。
在這一瞬間,李益有着被人打了一記悶棍的感覺,而且還深深地體會到自己的閱歷太差,處世仍有天真的地方。
因爲在那件事之後,他自己對於尚書的胸懷也十分推崇。言談之間,都表示出崇高的敬意。
那知道這正着了人家的道兒。
如果李益仍是一直在批評於尚書,甚至於造成水火不容的局面,倒還好得多,因爲於尚書說他一句壞話,聽的人至少會有個疑問,是不是在報復?
即使他批評的是十分的事實,也只有六分的力量,現在他已把於尚書捧成個最受尊敬的人,人家打他一巴掌,就是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李益開始體驗到笑裡藏刀這四個字的真義,他也學到了在官場中攻擊對手最有力的手段了。
要打倒一個人,不要把他置於敵對的地位,必須先成爲他的朋友,取得他的信任和尊敬,然後看準機會,認準要害,一下子打下去,使對方爬不起來。
這一剎那的心理轉變,對李益的一生非常重要,甚至於對他的一生都是莫大的關鍵。
因爲他忽然發覺到宦海的無情與冷酷,簡直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
但是在表面上,他卻不動聲色,只是笑了一笑道:“於老尚書爲官立朝都有方正之名,說的也是持平之論,不過舉的這個例子卻有欠妥當,因爲那次舉事不是小侄等無意間碰上,而是聖上親自找了來的,朝野既有萬全之準備而聖上卻猝然以此重任,見託給幾個素未謀面,從無深知的江湖人,顯見得必有十萬火急的理由。”
尤侍郎忙道:“是的!所以事情的發生,大家都感到很突然,除了郭秦兩府的家將外,別的人一無所知,想起來也實在危險,幸好是成功了,萬一失敗,那後果就不堪設想,聖上一向持重,不知道何以會有此行險之舉?”
李益笑道:“天有不測之風雲!”
幾個人都不明白,王閣部道:“賢侄這話怎麼說呢?”
李益道:“這是對於尚書的那個比喻而言的,那一枚異果雖由很多人辛勤培育灌溉呵護而成,但是大家都沒把氣候的突變算在裡面,這一枚異果並不是在將要成熟時被小侄恰好遇上,順手摘了以獻的,而是在大雷雨的時候,小侄與那幾個江湖朋友,拚冒雨淋雷殛之險,擷取以獻的,事前我們雖然未會參與培護之辛勤,但是,時機不可能有待其成熟,如果不是我們及時而爲,那大家的辛苦就是白費了。”
盧方道:“十郎,你再說詳細一點。”
李益道:“詳細的情形甥兒不清楚,不過聖上在召見甥兒,提出此舉時,甥兒認爲過於冒險,不可造次,聖上卻說事在必行,再拖下去。恐怕就難以挽回了,因此甥兒想聖上既非好事行險的人,卻毅然作此孤注一擲之決定,必然有不可延待之急要。”
王閣老連連點頭道:“說得對,各方面的情形,已經啓魚監之疑,也在加強部署,那時正是歲首年節,休朝慶賀,只等年事一過,魚監就要先發制人了……”
盧方忙問道:“相爺你是可知道他要作何行動?”
王閣老道:“詳細的情形,由於魚朝恩身死而無由得知,不過由幾名魚黨從逆的口中偵知,魚朝恩准備在二月初二復朝時,密令鎮邊的心腹黨人,謊奏邊警,然後把近畿幾支忠於皇室的重兵,外調鎮邊,再以所領之神策軍入替,設若此舉成實,則京師鄰近諸縣,盡入掌握,其事更大不可爲矣!”
尤侍郎道:“邊廷烽警,也可以謊奏的嗎?”
盧方嘆道:“何須謊奏!邊亂至今未靖,蠻狄胡夷,抗命騷境,幾乎是日有所起!”
王閣老驚問道:“邊事如此之糟,怎麼朝中一無所聞?”
盧方笑道:“朝廷制胡之策爲禁其集結,所以分化其部,成爲許多小部族,各冊立爲藩王,雖百十人之部,也以王冊封,數裡之地,也許爲國,所以這些小變亂,不足爲患,同時還暗中策動他們的部屬時起叛亂,讓他們自相攻伐,變生不已,乃無力寇我中原了,殘敗的兵卒,百十爲羣,奔竄逃避擾及邊民是常有的事。邊境的守將鎮得住,就不必煩瀆朝廷了,但真要渲染其事,說成邊亂,也未嘗不可,魚朝恩這一着相當厲害,幸而未成事實,否則魚黨勢力,遍及京畿,除他就難了,相爺這個消息是從何而得知的,倒是不可不防。”
尤侍郎道:“對呀!目前魚朝恩的殘餘勢力並沒有清除,只是有的人跟他只是稍通聲氣,並未交往密切;而且多半是邊關守將,爲恐生變,不便加以追究,可是,這種情形卻不可不防,以免死灰復燃,刻下禁軍已由汾陽王的兩位世子統領,但是,新拜的樞密使劉迪是前逆劉希暹的侄子,仍然是宮監,魚的舊黨,多半在他的手中……”
王閣老一笑道:“劉迪這傢伙不必擔慮他,魚朝恩的那計劃就是他告的密,聖上大概也就是聽見了這個消息,才決定了緊急行險之舉,因爲那時軍命符節,都在魚朝恩手中,調動軍力,他是絕對有權利的,劉迪的這個樞密使也是靠着密告而得的,目前我們也動他不得,倒是李賢侄所舉的理由很充分,下次於老兒再發狂論的時候,不妨頂頂他,這老兒狂得很,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接下去的談話,就是他們在朝廷中的權柄之爭的許多細節了,李益聽了沒多大興趣,而他們因爲李益在座,也多少有點顧忌,李益很識趣,未待席散,就稱醉告退。
盧方因爲話還沒有談完,倒也沒有強留他,但只要他歇一下,看樣子回頭還有話要跟他說似的。
出了大廳,李益吁了一口氣。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落寞的感覺,對自己的未來,也深深地感到格外的沉重。
今天這一席酒,使他對長安的情形又多了深一層的認識,來的這幾個客人,可以說是當朝炙手可熱的權貴,但是李益發現他們一個個都很淺薄,他們的地位似乎是完全靠着排擠別人而得到的。
而且他們也不是完全能把握着朝政,最多隻是很多勢力圈子裡的一個較爲強大的,但不足以強大得能完全排除掉別人的勢力。
一個長安,代表着整個天下,上而一個皇帝,底下就是那麼東一撮人,西一撮人,各自把持着一部份的力量。
連至高無上的皇帝,也不是個絕對有權威的人,要受着這些小勢力的牽制和影響。
這就是所謂的黨,李益知道,要想插進這一個黨是很容易,因爲他們已經把他視爲心腹了。
但是,值得嗎?雄心萬丈的李益,對於這一部份的勢力是很不甘心的。何況這一部份勢力還不會屬於他,在這一個圈子裡,他即使不排在最後,也排在很後很後,除了在廳上的四個人,還有很多比這四個較低的人;李益的運氣很好,但也祗佔了個正六品的主簿缺,而裡面的人都是正二品或從二品的大員了。
六品到二品,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很多的人;還要爬很長的日子,超越過很多的人。
娶了盧閏英,成了盧方的女婿,也許會爬得快一點,但是仍然要很久很久,至少是十幾二十年後才能擠到跟這些人現時的地位。
在以前,李益或許會沾沾自喜,很高興地接受了,二十年而登堂入閣,在宦海而言,已經是平步青雲了。
可是現在,李益卻不甘心了,他在皇帝心目中已經有了深刻的印象,爲朝廷建過大功,在長安有了文名,這些都是他不甘雌伏的原因,何況他深入接觸後,才發現這些身居廟堂的重臣要員,並不是如幼時所想像的那麼神聖,那麼了不起,談吐、見識,都比他差得多。
李益考慮了很久,斟酌着要不要跨進這個圈子。
因爲這是必須慎重考慮的事,踏了進去,他就成爲他們的一黨,可以得到照顧,但也會引來了猜忌──別的黨人的猜忌打擊──那是必然的現象。
不過李益對這一點並沒有列爲最大的顧慮,憑自己的能力,很少會被人抓住把柄,逮住破綻,而且憑自己的交往,也可以得到很多外援,像郭氏兄弟、秦朗等人,都是說得起話的人,因此,助力是大於阻力的。何況這一個圈子在目前還是掌握實權的有力人士。
可是李益稍作深思後,還是決定不加入進去的好。
這個圈子所能掌握的權力已經不足以滿足他,何況宦海多變,這些人又不見得能永遠抓住權,一旦表明了立場,就是身有所屬,未得其利而身受其果,那就很不合算了,他忽然想起了李白的遭遇。
李白懷才不遇,雖然文名早着,卻在京試時受到了楊國忠與高力士的凌辱,這不是高楊二人不識才,而是投錯了人,他不該受賀知章的保薦,高力士與楊國忠並不反對李白,而是把他當作了賀知章的黨人,故而纔打擊他。
設若李白投向高楊之黨,那一定會立刻金堂玉馬,不過李白的生性耿介,這是不太可能的,但他只要以名士的身分遊宦長安,不偏向那一邊,也會受到相當禮遇的。
高力士與楊國忠是小人,但非無才,否則玄宗皇帝也不會點他們爲拔才的主考了。高楊二人固然是存着私心,多擢拔自己人,但也不會一把全收,多少還要選拔幾個真才的。
以青蓮之才華,何患不能脫穎而出呢?就因爲他是賀知章薦舉的,反倒害了他。李白的才華越高,越無法出頭,誰也不會在敵對的圈子裡把人才捧出來的,誰也不肯幹搬石頭砸自己腳的傻事。李益已經知道是於尚書在搗自己的鬼,而聽王閣老的口氣,似乎跟於尚書是敵對的,如果參加了他們這個圈子,於老兒一定攻擊他更厲害了。
坐在書房,李益在心中把這些問題、利害,前後都考慮了一遍後,深深地又吁了口氣。
盧方留他夜談,八成是爲了這件事,當他當面提出來時,他如何拒絕呢?
經過一段時間的深思後,李益笑了,他不但有了推託的理由,而且還想出一個打擊於老兒的絕妙計策。
李益得意地笑了,在心裡自言自語:“於老兒,別看你是堂堂兵部尚書,也別以爲你老奸似鬼,千不該,萬不該,你惹到我李十郎的頭上,總有你好受的,心機耍到我李益的頭上,我少不得叫你剝層皮!”
一面笑,一面盤算着,把事情又作了詳細的策劃,把措辭都想妥了,才聽見前廳招呼備車。
這是席散了,李益整整衣服,書房門口人影一幌,卻是盧閏英溜了進來。李益是一怔,盧閏英笑着道:“君虞,你好神氣,一頓酒把幾個老傢伙吃得滿贊,他們準備調你回來,把你安在門下省任差。王老伯說,不出五年,他至少把你升到給事中或諫議的位置,那是正五品上的缺,十年之內,包你一個正四品上的侍郎。”
李益淡淡一笑道:“你怎麼知道的?”
盧閏英道:“你們在廳上高談闊論,我在外面聽着,你進來書房,我急得就想過來,可是必須要通過大廳,只好忍着,但也有收穫,我聽見了王老伯的打算,爹送客出去,我就先過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了,王老伯在門下省是獨當一面的紅人,他的保證倒是靠得住的。”
李益笑道:“我知道他的保證靠得住,只是我的興趣不高,十年才巴個侍郎……”
盧閏英道:“君虞,你別不知足,新科進士,十年能跳到侍郎,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那位尤侍郎是天寶年的進士吧,苦爬了廿多年,還算是一帆風順,也不過在戶部上佔個正四品下的侍郎缺,這是因爲你有功於朝廷,便於講話,也可以力爭,如換了個人,就是有心想提拔你,也還是沒辦法,現在是太平盛世,凡事都得一步步來,不過就是在亂世,也只是武官升得快,文官出頭本就難……”
李益笑道:“我知道他們對我的栽培之心,這是一份厚情了,我沒興趣進門下省,再高也爬不過王閣老去吧,他自己也不過是正二品上的侍中,即使入了閣,也只是贏得個閣老的稱呼而已,因爲官制所限,到了這個地位就算到了頂……”
盧閏英道:“難道你還想爬到一品大員的位置上去,全朝也只得一個,輪不到你的……”
李益道:“我若是進了門下省那是絕對輪不到的,從來一品丞相都是在尚書省裡提選拔升的!”
盧閏英道:“是啊,爹說過,真要做事,還是進尚書省好,六部裡任何一部都能有表現的機會,因爲那是真正辦事的部門,可是尚書省裡他們幫不上忙,而且跟他們作對的人特別多。”
李益笑道:“他們幫不上忙,有人能幫上忙。”
盧閏英道:“誰?你在尚書省裡有靠山?”
李益道:“沒有,尚書省裡的靠山不夠硬,我的靠山是當今皇帝跟下一代皇帝,今上是答應過我的,太子殿下那兒我已經叫郭家兄弟跟秦朗爲我鋪了路,現在他在當太子,吃喝玩樂,我不便侍候,等他登了基,真正要人辦事的時候,再把我薦上去,就是我大展抱負的時候,所以這門下省是萬萬進不得的。”
話才說到這兒,門口有人接口道:“說得好,我也認爲進門下省沒出息,但是王閣部一片熱衷,我也不便推辭,不過他許的條件的確優厚,十郎,你要考慮一下,他……”
盧閏英忙道:“爹,我已經告訴表哥了。”
盧方笑罵一聲道:“我就知道是你多嘴,你又在廳後的屏風下偷聽我們的談話了!”
盧閏英笑道:“是您叫我聽的,您記性不好,經常左耳進右耳出,怕漏了什麼,是要我幫您記住的,您以爲我喜歡聽啊,坐在屏風後面,連咳嗽都不行,脖子又酸又痛,那個罪可難受了!”
慮方笑道:“今天你可不難受了吧,十郎的事,你比爹的事還關心呢。”
盧閏英不好意思地低頭道:“那是娘關照的,她就是這麼一房孃家親戚,那我自然該關心些。”
盧方笑道:“你母親孃家的親戚多着呢,此十郎更親的也不少,可沒見你這麼熱心過!”
盧閏英道:“但就是李表哥有出息,爹!你別挑眼兒行不行?你再這樣女兒以後就不管了!”
盧方還是笑道:“你管也管不了多久了,我已經跟十郎說定了,過些日子,接你姨娘上長安來下定,這下子可稱了你的心了吧?”
盧閏英滿臉飛紅,但是她的眼睛裡卻透着喜悅的光輝,忸怩了一下才道:“爹,你實在不適做京官的,到長安已半個多月,你還是沒弄出個頭緒來,雖然幫你留心着,我也只能是在屏風後面聽聽,幫你記着一點兒,有些事我根本弄不清楚,表哥對吏情熟,腦筋又靈活,更可以直接爲你分勞拿個主意,我可不是全爲我……”
盧方笑道:“好!好!就算是爲我老頭子,多偏勞你姑奶奶了,行吧!”
語畢又朝李益笑道:“這丫頭倒是真幫了我不少忙,機密事我都是約了人回家談,多虧她幫我提醒着,我也不是真胡塗得連話都記不住了,只是想得沒有她周到,有很多事我一時沒想到,別人開了口,我幾乎要答應了,多虧她找個藉口叫人來打個岔,我纔沒上了人家的圈套,因此說老實話,我真還捨不得把她嫁出去,因爲有些事不足爲外人道也,她要是出了閣,我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了。”
李盆笑道:“甥兒真沒想到表妹還是大人的參贊。”
盧方道:“跟你比起來,她是差遠了,只是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你姨娘是從不管事的,我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倒真有點捨不得嫁出去,因爲她再不行,總也是我的女兒。
絕不會出賣我,所以有很多事。只有她還能爲我分點勞。”
李益笑了一笑,他知道所說分勞的事,必然是不能讓外人插手的事,這位姨丈官做得不小,官聲也還可以,但是看他家中的排場,絕不是光靠一份俸祿所能支付的,自然會有些額外的收入。
千里爲官只爲財,這倒是無可厚非,祗是李益心中又提高了一絲警覺,親可以攀,卻不能走得太近,更不能擠進他們這個圈子,因爲他們中間有個工部的侍郎,而以他們所能涉及的範圍,也以這個部門最爲接近。
中書制議,門下審議,而後交尚書省執行,這兩個省權高而不實,因爲他們不經手。
但是工部跟他們的關係最爲密切,禁苑的修建,皇陵的營建,以至河道的疏通,每年耗幣億兆,該如何動用以及輕重先後可否,這兩者的權限也最大。至於軍國大計,他們只有參議的份,說不上什麼話。尚書省下吏兵兩部的政事是獨立的,刑部上有大理寺。戶部度支,另有一個體系。禮部是個閒衙門,他們管得到,卻沒興趣多管。
唯一有好處的是工部,三省分立,互有監督,立法本旨很好,但是如果三省協同一致,未嘗不是一條生財之道。
工部經辦的侍郎是肥缺,但必須養肥那另外兩省的人,才能夠太太平平地肥。
李益對箇中利害很清楚,但是想得更遠,樹大招風,肥肉是人人想吃的,吃不到眼紅的人更多,因此這一部也常出事,而且倒下一個,牽出一堆,所以他別有深意地一笑道:“姨丈,您初任京官。政情不熟,凡事都宜小心,自來工部任上,人事異動最大,風波是非也最多,大人新膺寵命,代天監政,可不要被他們給扯進去了。”
盧方有點訕然地道:“我知道,所以我不輕率作決定。”
盧閏英道:“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我希望表哥能調京任職,替爹照應着點。”
李益道:“表妹,我就是爲了避嫌才請求外調的,否則我早就當東宮侍讀或是東宮舍人去了。”
盧閏英一怔道:“那……王老伯的意思你不會考慮了?”
李益道:“是的,他根本也是順水人情,我又何必去領這份情呢,依他爲靠山,還不如走太子的門路了。”
盧方道:“這也是,可是我倒是的確要你幫忙,而且也免得英兒嫁遠,在一起總歸有個照應。”
“甥兒也不想一直在外面,而且中書門下兩省,權重而事簡,因爲都不是直接經手,真要甥兒盡力的話,倒不如在尚書省更方便,三足都穩了,才能鼎立不倒。”
盧方道:“好是好,只是不便爲你活動,王老不是說過了嗎?兵部於老兒正在跟你過不去!”
李益忽而一笑道:“大人對此老觀感如何?”
盧方道:“我個人跟他沒有恩怨,只是我在節度使任上,層次上是受他節制,內調中書,在屬次上似乎他反而要受我節制了,雖然過去他管不到我,現在我管不到他,但是他總是有點不開心。”
“這個人器度很窄。”
“可不是,但是這人很高明,他要攻擊一個人,可以先捧上對方一大篇F然後抽冷子來上兩手狠的,因爲他主掌兵部,經常要入宮在御書房與聖上密議軍機,所以他奏對之際,就可達傷人的目的,不必形之奏本,所以有很多人受了他的中傷還不知情,一直把他當作正人君子,因爲他在背後攻擊人的時候,一定在外面說那人的好話。”
李益笑道:“這一手是太陰了,不過這種做法瞞不了人的,總有一天會被人發覺的。”
“那當然,可是無憑無據,有些人雖然知道吃了他的暗虧,但也不敢到聖駕面前去查問是否聽了他的密告,因此只有吃暗虧了。”
“有關甥兒的事,王閣老又怎麼知道?”
“聖駕準備要啓用你的時候,王閣老也在旁邊伴駕,閒談之下,聖上提起你,說你的才華不錯,未可久置閒散,要殷天官看看有那兒可以安插你一下,結果他就開口了,說你恃才傲物,對長上先進不知恭敬,經常出言誚譏。無論放在那一處,都難與上憲相容。那時入閣的幾位與你都沒什麼交情,雖然沒人附和他,也沒人爲你辯解,倒是聖上說了你兩句好話,講你才華是有的,也許鋒芒過露,不知收斂,等歷練一陣後,尚不失爲國家棟才,他纔沒再開口了。後來大家稍稍得知你在平逆誅奸一案中的功勞,倒又沒人敢用你了,誰都怕被你擠下去,因爲你進了那一部,自然是在那一部上晉升。”
李益笑了一下道:“王閣老倒不怕。”
盧方笑道:“他不是不怕,而是他今年已八十高齡,最多再幹個十年吧,不死也必須告老了,而十年之內,你爬不過他去的。”
李益道:“於老兒既是這麼不結人緣,想必對大人與王閣老等人也不大投契吧!”
“是的,他那人跟誰都處不好,因爲他連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能放暗箭,弄得誰都不敢親近他,也不敢得罪他。”
“怎麼沒人想把他請走的?”
盧方笑了起來道:“誰能做到這一點?真能做到這一點,真是功德無量了,但是他帝眷頗隆,又是兩朝老臣……”
“身爲兵部尚書,卻聽任魚朝恩持權凌主,這一點就是他最大的過失。”
盧方苦笑道:“這個題目可做不得文章,連聖上尚且受到挾持,又何況是臣屬呢?京官的家人老小都在長安,魚朝恩手綰虎符,掌領禁軍,誰敢逆他之鱗,就難保一命了,聖上對這一點倒是頗爲體恤,而且在這個題目上動起大獄來,恐怕滿朝文武,加上許多公侯王爵,要去掉一大半,朝廷不會這麼做的。”
李益笑道:“但是有別的方法叫他自己下臺的!”
盧方不禁一震:“十郎,你有什麼方法,這可千萬造次不得,他那人器量狹小,搬不動他,惹他銜恨反擊,那可就麻煩了。”
李益笑道:“甥兒要動他,就一定會叫他無顏立朝,而且這也是推辭王閣老盛意的一個辦法,當然也是爲甥兒自己進尚書省的一個機會……”
盧方道:“你先說說看。”
李益道:“辦法很簡單,就是在公開的酬酢上揭開他的僞君子面目,引起羣起而攻,把他反覆無常的手段,公開出來,這樣一來,縱使他自己不捲鋪蓋,至少在聖上面前說話也不起多大作用了。”
盧方道:“問題是你能做得到嗎?”
李益笑道:“正面做自然不容易,但不妨側面來一下子,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王閣老還記得那天有些什麼人在旁吧?”
“當然記得,三省首司,各部尚書,中書省的左中書令韓閣老也在……”
盧閏英道:“怎麼中書令也稱閣老?要入閣才拜相。”
李益道:“三省首司,都是宰閣丞相,像尚書省的左右僕射在武后時改爲文昌左右相,門下省改鸞臺,中書省改鳳閣,因而有閣老之稱,現時雖然恢復了三省舊名,但是隻要是本朝的稱呼都可以引用,而中書門下二省,在高宗時改右相左相,所以大唐特多丞相。”
盧閏英笑道:“爹現在是正四品侍郎,但卻佔了正三品的右內史令缺,等真除後也是丞相了。”
李益笑道:“不錯!那時你就是相府千金了。”
盧閏英紅着臉道:“你呢,難道不是相府女婿!既有個丞相伯父,又有個丞相岳父,難道還不光采?”
盧方笑道:“我倒不指望自己能拜相,位高招忌,而我又不善酬酢,倒是十郎胸羅廟堂之才,我只希望異日有個丞相女婿!”
李益道:“大人這個左內史令早已內定,真除就在不久,鳳閣輔老就是指顧間事,甥兒要把於老兒去掉也是爲大人打算,他那人心胸狹窄,早先位居大人之上,大人升到平位,已經引起他不快了,如果再高過他的頭上去,是他無法忍受的事。”
盧方口中說得淡,內心極爲熱衷,李益的話打中他心事,忙道:“你說說看怎麼個辦法?”
李益笑道:“既然那天有很多人,想必他賴不掉,現在只要王閣老設法與會的人都請了來,在席中裝作不認識甥兒,隨便找個細故,跟甥兒頂了起來,把於老兒那天的話說出來就夠了。”
“那也不見得能叫他怎麼樣啊?”
李益笑道:“於老兒平常行事謹慎,最多口角春風褒人兩句,這次卻犯了錯,他也許是沒想到甥兒日後會有那番遇合,爲表示他的度量,寫了一封親筆信給甥兒,只如此這般……
就夠他受的了。”
盧方大喜道:“妙,妙!那封信你還留着嗎?”
李益道:“於老兒詩不見佳,一筆閣體字倒是蒼勁有力,甥兒就留下來,只要看他信上的言詞,證之所行,那等於是打他自己的嘴巴!”
盧方笑道:“行!你去把那封信找出來,明天我就把王閣老找到,後天就辦,因爲後天是王閣老夫人的壽辰,正好是個機會,明天我請王閣老來,再商量一下。”
李益道:“這不妥,甥兒不能跟王閣老多碰頭,否則就是出之預謀了,好在甥兒是昨夜回京,今晨來拜望大人,那兒都沒去,誰也不知道,大人可以跟王閣老等人明日早朝時約好私談,別多提甥兒的事,以免讓人知道他已經跟甥兒見過面。”
盧方道:“那倒不會,他們是到了我家才知道你來了,正因爲王閣老要廷攬你,還特別矚咐別人不要先說,因爲風聲先透,他就不便盡力了。”
李益笑道:“總是吵得像這一回事,因此王閣老再也沒有延攬侄兒的理由了。”
盧方道:“縱有此心,也沒這個膽子了,十郎,有人說你很厲害,那是你們李家的親戚我還不太相信,現倒無法不信了,得罪了你的確是件很不舒服的事,因爲誰都不知你會採用什麼方法報復。”
李益淡然地道:“侄兒爲人一向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惠我一分,我報以十分,人若倚仗權勢,欺我凌我,雖貴爲王侯,我也敢碰他一碰!”
盧閏英笑道:“這句話若出之他人之口,一定會被人目爲狂妄,但是表哥卻夠資格這樣說,因爲已經有一家爵王被你扳倒下去了。”
李益笑道:“這可不敢當,我跟霍王頡頏,只是激於義憤,憑的是一個理字,至於後來霍王因受魚朝恩牽連而貶黜,卻非我刻意而爲,我在爲朝廷策劃誅戮魚朝恩時根本也沒想到會牽連到霍邸。”
盧閏英笑笑道:“現在更沒人敢得罪你了,因爲還有一批身負奇技,高來高去的江湖奇人異士朋友,他們若是替你出頭,直截了當,半夜來個飛劍取首,誰人不懼?”
盧方道:“這倒是實話,十郎,現在朝野對黃衫客、賈仙兒等湖野異士,都十分顧忌,當魚朝恩就誅之初,他們把魚朝恩所蓄的一些死士帶走,有人上表朝廷,要求追索,那時大家還不太明內情,不知道聖上會親頒手諭,赦免了那些人的罪,所以釘得很厲害,尤其是於老兒,鬧得十分起勁,說什麼平民草莽之輩,干預朝政,庇護奸黨,若不加征討,國家威嚴何在?聖上不便明言,就往郭汾陽老千歲身上推。那老兒又上表彈劾郭千歲,汾陽王很妙,也不如辯解,只是上了一本,責成於老兒以兵部尚書之職,統率天下兵馬,推舉他任意調精兵一支,前往追捕魚逆,嚇得他臉都白了,連忙說這是武將的事,兵部尚書是文官,不諳武事。郭老千歲很不客氣,當廷指斥他說,既然知道自已是文官不諳武事,就少出些鬼主意,濫言征伐。這是他碰的最大的一個釘子。”
李益笑道:“那他不是恨死了?”
盧方道:“可不是,他惱羞成怒之下,反責郭老千歲身爲元戎,領兵征伐是本份,不該往文官身上推,分明是有意翼護,說那些人多爲郭府門客,郭老千歲責無旁貸。”
李益道:“這一口咬得很厲害,聖上怎麼表示?”
盧方道:“聖上只是笑,大概與郭老千歲早有默契,有關那些事,概由郭老千歲掮當,所以不作表示,而郭老千歲更妙,也不作辯解,只說他怕死,惹不起這些江湖人,所以不敢請命,也不敢叫別人去送死,於大人忠心爲國,十分可敬,想必是不怕死的,該如何征討之事,請與兵部隸司員,好好研究出一個辦法來,老夫竭力支持……”
李益笑道:“這個回答更妙,總算給了他一個下臺的機會了。”
盧方笑道:“這算什麼下臺呢,郭老千歲一生戎馬,數度征伐,天寶之亂,安祿山、史思明勢力那等浩大,郭老千歲以寡系衆,只有賊軍十分之一的兵力,親冒矢石,身先士卒,終於平定了賊亂,立下汗馬功勞,又豈是怕死的人,這分明是調侃他,於老兒碰了這個釘子後。當時忍氣吞聲,不敢頂撞,回家後,苦思十幾天,又想出了多不利於郭老千歲的條款,寫好了奏章,正準備上朝奏劾郭老千歲,那知還沒有呈覽,聖上那天就發表了郭府兩位世子統領禁軍的旨意,於老兒才知道其中必然另有隱情,連忙把劾章撤了回來。”
“那不是更爲光火了?”
盧方道:“這自是難免。不過這老兒善觀風色,惹不起的人,他就不惹了。”
李益笑道:“難怪他跟甥兒過不去,原來是把那股怨氣嚐到甥兒頭上來,以爲甥兒好欺負。”
盧閏英道:“他一定把表哥當作是郭老千歲一黨的了!所以纔多方阻撓。”
盧方道:“真是郭老千歲一黨倒也好了,這位老元戎現在在朝廷裡說話有份量,可是這些居朝的武官爲了避嫌遠譏,極少營私結黨。”
李益道:“他對我說過,爲了黃衫客與賈氏兄妹的事,他不便爲我太出力,甥兒也不想借他的力量,我自己辦得了的事,又何必要煩他呢?現在甥兄回寓去把於老兒的信找出來,大人明日跟王閣老商定後,甥兒再來聽取回音。”
盧方答應了,李益見天交二鼓,夜分已深,不能久留,連忙告辭了。
(請看“第二部 長幹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