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南珠侃侃而談之時,焦士橋和楊桂華避入人羣,很快悄悄離去,待到白南珠說完,兩人已不見蹤影,而韋悲吟重傷之後,緩步離去,他猶有餘威,也無人膽敢阻攔。“奉日神軍”羣龍無首,都聽從上玄指揮,大半天之後江南豐以煙花流彈、風箏、信鴿等物召喚的同道朋友一一趕來,江南山莊廢墟之中聚集了不少江湖大儒,商議處理白南珠之事。而白南珠站在人羣之中,始終擡頭看天,自剛纔說完,他一言不發,也不逃走,就似打算束手就擒。
上玄慢慢走到了白南珠面前,他的右手拖着容配天。
她被他拖得一步一踉蹌,滿臉無聲的淚,失魂落魄地站在白南珠面前。
“容隱曾經問過我,如果白南珠對我有恩,如果有人要殺他,問我救不救?”上玄方纔和容配天一樣失魂落魄,此時雙眼雖然無神,但說起話來,還算有條有理。
白南珠把目光自星空上收回,輕輕一笑:“哦?算來我救過你的命,你救不救我?”
“我說——當然不救。”上玄一字一字地道,“像你這種人,死有餘辜,除了死有餘辜,還是死有餘辜……”
白南珠含笑以對,他只看趙上玄,半眼不瞧容配天。
“那時候——容隱問我這句話的時候,我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上玄仍舊一字一字地道,咬牙切齒,目眥欲裂,“現在我懂了!”
“哦?”白南珠仍舊含笑,“也是,方纔我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若不懂,豈非浪費我許多脣舌……”
“放屁!”上玄突然厲聲罵了一句粗話,識得他的人全悉一怔——上玄一生至今,幾乎從未說過這種粗俗語言,只見他將容配天硬生生拉到白南珠眼前,“我不管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到底還愛不愛她?還愛不愛她?到底是從來沒有愛過,還是一直愛到現在?”
容配天聽着上玄暴跳如雷的聲音,本就在流淚,突然抽了一口氣,抽泣起來——此時她的眼睛仍舊充滿企盼和絕望,那兩種相反的情緒流轉在她眼中,她再沒有半分容隱那樣的冷漠和孤高,全身顫抖,她只是一個女人、只是一個……像模仿大人而始終不能成功的女孩,她從未像此刻這樣清楚地發現自己一直不懂事……一直……都不懂事。
她是連自己想做什麼樣的人、想要什麼樣的人,都搞不清楚的……傻瓜。
“我當然不愛她。”白南珠微笑道,“她是你的妻子,別人的妻子,我自是不愛。”他深吸一口氣,嘆道,“我若是愛她,怎會這麼多年,從不碰她?”
她眼中的企盼消失了,剩下絕望,很快絕望也消失了,剩下茫然。
“我說你放屁!”上玄破口大罵,“你說我不懂怎樣愛一個女人,你叫我對她溫柔點不要讓她傷心,但是你呢?你怎能騙她?你怎能騙她說你不愛她?”他一把抓住白南珠胸口的衣襟,“你能騙盡天下人,但你怎能騙她說你不愛她讓她傷心?你——你這個——瘋子!白癡!妖怪!”
白南珠皺起了眉頭,輕聲道:“我哪有……”突然一顆眼淚從他眼裡掉了出來,他的聲音在那三個字之後就哽咽了,也就在那剎那之間,人人都瞧見了他的眼淚,人人詫異震驚——這等兇徒居然也會哭?卻又是爲了什麼事?
“你是愛她的,是嗎?”上玄輕聲說,“因爲你愛她,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嗎?”
白南珠淚眼模糊地看着上玄的眼睛,仍舊含笑,他已說不出話來,卻仍搖了搖頭。
“你方纔所說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哪幾句是真的?哪幾句是假的?”上玄也仍舊輕聲問道,“我雖然不是什麼聰明人,但是至少我聽得出你編的故事裡有一個破綻,你要不要聽?”
白南珠舉袖拭去眼淚,他舉止仍舊優雅,深吸一口氣,維持住語調,微笑道:“什麼破綻?”
“就是你救了江南豐。”上玄森然道,“以你方纔所說,今夜既然是來殺人奪取‘武林盟主’之位,只消江南豐死了,江南山莊自然土崩瓦解,如你真是和白曉塵、韋悲吟一起前來殺人奪位,你爲何要救江南豐?”他一字一字地道,“可見你剛纔所說不盡不實,真實的事少,騙人的事多!”
此言一出,衆人譁然,的確——如果白南珠確如他自己所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他爲何要救江南豐?他若不救江南豐,今夜形勢便大不相同。
“我來替你說——替你說你的所作所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上玄雙目大睜,牢牢盯着白南珠,“你從一開始參與殺我之計,乃至奪‘武林盟主’之事,就是別有用心,對不對?”
白南珠不答。
“因爲你是江湖俠客——真正的江湖俠客,所以你加入暗殺奪位之事,根本是爲了阻止朝廷操縱武林,杜絕官府勢力往江湖滲透,所以你才化身殺手,才佯裝替皇上殺人,是不是?”上玄大聲道,“但是你自覺武功不夠高,所以修習‘秋水爲神玉爲骨’,不料被韋悲吟所擒,幾乎喪命,那時——那時配天救了你,而你不得已練習‘往生譜’,只爲在那時救她一命,對不對?”
白南珠仍是不答。
容配天突然緩緩眨了眨眼睛,無神的眼睛慢慢地轉到了白南珠臉上。
“但是‘往生譜’禍害至深,不知不覺你的性情被‘往生譜’改變,變得和‘白南珠’全然不同,時常有殺人的念頭,在密縣桃林殺死‘胡笳十三’那雖然是焦士橋的預謀,但你本沒有打算真的殺人,是不是?”上玄厲聲道,“是當時‘往生譜’令你失去理智,所以纔會有那般瘋狂的殺人之法,纔會以一條腰帶勒死十三人,是不是?”
容配天全身大震,陡然睜大眼睛牢牢盯着白南珠,那原本一片茫然的眼眸突然涌現無限希望。白南珠蒼白的臉頰忽然涌起一陣激動的紅暈,隨即淡去,他輕輕一笑,“不管是與不是,人都真的死了,都是我殺的。”
“你雖然失手殺死無辜,但神智不亂,反而更取信於焦士橋,”上玄深吸一口氣,“從此他對你深信不疑,所以在桃林圍剿我那一戰中,他讓你指揮,深信你一定能殺我。但你——但你——”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卻招來一堆烏合之衆,所以我破圍而去,毫不稀奇。你看我沒有殺人,爲防露出破綻,就在我離去以後殺人嫁禍與我——也因爲你……因爲你深愛配天,你希望能借江湖追殺之事、能借‘胡笳十三’之死,逼我回到配天身邊,你要將我逼上絕路,而後用生路和我交換——交換的目的是配天的將來,交換的東西是你的命!”
容配天的眼神從希望轉爲了悽然,其中有太多太多的複雜感情,猶如成繭之絲,剪不斷,理不清,處處都糾纏成了死結。
白南珠微微側過了頭,有幾絲烏黑的散發飄在了他右邊白皙如玉的臉頰旁,他仍是輕聲道:“不管是與不是,人都真的死了,都是我殺的。”
上玄充耳不聞:“你殺章病、殺店小二,都是你殺‘胡笳十三’之後爲取信焦士橋所爲,也是‘往生譜’令你殺人不眨眼。後來你得知我誤中‘桃花蝴蝶’之毒,殺千卉坊滿門奪‘雪玉碧桃’,殺何氏滿門奪‘何氏蜜’,最後在你自己身上養毒……都是爲了配天——因爲你不希望她傷心,因爲你不希望她傷心所以你不讓我死——”他的語氣充滿憤怒,“你既然如此愛她,你願爲她練‘往生’妖法,你願爲她殺人願爲她救我,你怎能說你不愛她?白南珠你怎能騙她說你不愛她?”
白南珠喃喃地道:“她……她不需在意我究竟是否……”
驀地上玄將抓住他的胸口將他提了起來:“瘋子!她愛你啊!她愛的是你,你怎能騙她說你不愛她?你怎能騙她說你不愛她?”
白南珠突然“哇”的一口血噴了出來,衆人一呆,他並未受傷啊!清和道長一看便知,是突然之間氣急攻心,並不要緊,搖頭低嘆道:“冤孽、冤孽!”只聽白南珠輕輕一笑,拭了拭嘴角的血,那血色烏黑,令人觀之生畏,“胡說八道,她愛你十幾年,自然不會愛我。”
“你根本就是個有眼無珠的大傻瓜!”上玄冷冷地道,“我是不懂情愛的笨蛋,你是更不懂情愛的白癡!她……她……被你我所愛……被你我這等人所愛,自然……不會幸福。”
白南珠悠悠嘆了口氣,喃喃地道:“或許當真你也不懂、我也不懂……”
“除了要逼我回到配天身邊,你仍然沒有忘記你當初甘爲殺手的目的。”上玄冷冷地道,“你向皇上推薦用‘白堡’取代‘江南山莊’成爲‘武林盟主’。皇上卻不知‘白堡’根本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比之江湖中衆多門派,白堡武功不高又有內亂,且白一鉢已被你所殺,可說實力最弱。焦士橋讓韋悲吟這惡賊和白堡一起來賀壽殺人,而命令你跟隨在我身邊,藉機將我除去,他雖然信任你,卻沒有告訴你攻打江南山莊的時間,防你泄露,以保今夜之事萬無一失。但你卻以身養毒救我一命,趕到此地再救江南豐一命。雖然焦士橋攻打江南山莊沒有使用白堡子弟,使用‘奉日神軍’出乎你的意料,但今夜焦士橋本不可能得勝,選擇‘白堡’作爲藉口攻打江南山莊,本就是致命之傷——即使焦士橋今夜血戰得勝,‘白堡’也絕不可能成爲‘新武林盟主’,它根本就是江湖三流門派。”
衆人都以驚奇而又憐憫的眼光看着白南珠,這個人——這個人究竟是個惡魔,還是個甘願身入地獄的佛祖?江南豐方纔被他所救,聽上玄句句說來,心中感受又與他人不同:“你……你……白南……白少……”他頓了一頓,終於道,“白少俠,你既有如此苦衷,既然本是善意,爲江湖做一大事,立不世奇功,爲何要誣陷自己,不肯說出?”
白南珠幽幽地把一句話又說了一次,這一次,衆人方聽得渾身血液都冷了下去,一股寒意自心中升起,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他說的是:“不管是與不是,人都真的死了,都是我殺的。”
無論是爲了什麼樣的理由,在他手下,的確有着數十條的冤魂、數十條枉死的人命!
他究竟是有功、還是有罪?
深夜之中,衆人面面相覷,只看見迷惑和慘淡,在彼此的眼中,熠熠閃爍。
“你殺人太多,縱有千般理由,也免不了一死。”在上玄一番狂吼之後,容隱手按腰際的新傷,淡淡的仍是那句話,“你有恩於江湖,但就算有傾城之功,殺人仍是要抵命的,你也很清楚,不是嗎?”
“殺人自是要抵命,”白南珠淡淡地道,“我也從未想過能贖罪。”
容隱、聿修的眼眸都炯炯看着白南珠,白南珠仍舊背脊挺直,錚錚然立於月下。江南豐嘆息了一聲:“縱然我等不殺白少俠,白少俠殺人盈野,結仇遍於天下,而能體諒少俠一片苦心之人,只怕不多……”
“那有誰殺得了白南珠,白南珠引頸待戮便是。”白南珠淡淡一笑。
“且慢!”
人羣原本寂靜無聲,突然有人低低開口說了句話:“你死了,我跟着你死了便是。”
容隱臉色微微一變,衆人大吃一驚,就在此時,又有人冷冷地道:“你活着我陪着你,你死了我也陪着你。”
先開口的人是容配天,她是對着白南珠說的那句話,後接話的人是趙上玄,他自是對着容配天說的這句話。
衆人心下駭然,面面相覷,心裡都道棘手,白南珠也顯得很是吃驚,怔怔地看着容配天,雙目之中,顯得很迷惑、非常迷惑。
若有人要殺白南珠,容配天要殉情、趙上玄也要殉情——等於一死三命,白南珠這條命如此沉重,有誰能殺得了他?他若不死,又何以向被他所殺的那數十條無辜性命交代?難道殺人只消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便可無罪?
這要如何是好?
六日之後。
很快,白南珠殺人之事傳遍江湖,江湖譁然,議論紛紛。江南山莊已經被毀,江南豐等人到蕭家堡臨時借住,聿修送容隱回梨花溪養傷,而白南珠卻依然留在那片廢墟之上,一坐,便是六日之久。
容配天也沒有走,六日之中,白南珠坐在廢墟之上,她便默默坐在離他十步之處,不知在想些什麼。上玄在廢墟旁草草搭了一個棚子,夏日的陽光,有時候也並不如何讓人感覺愉悅,這幾日偶有下雨,他便打了傘站在配天身邊,爲她遮雨,一起看着坐在雨中的白南珠。
六日以來,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也很少吃東西。白南珠從始自終什麼也沒吃,配天偶爾還吃一些上玄送來的水果或糕點。
他們都消瘦得很快。
第七日,天降大雨,轟然如龍吟鬼嘯,傾盆而下。
幾個雨點之後白南珠身上的白衣已經全悉溼透,勾勒出的身形消瘦得猶如骷髏,十分可怖。容配天的嘴脣微微動了兩下,突然站了起來,冒着大雨向他走去。七日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向白南珠走去,上玄沒有動,油傘還握在他手中,狂風暴雨很快就擊破了那把油傘,如注的流水順着傘柄而下,流經他的手指、手心,而後順着手肘冰涼沁入袖中。
“我……”
白南珠的臉上一直帶着微笑,此時慢慢擡頭,看着踏在雨水中的一雙鞋、拖滿泥濘的裙襬、伸到眼前的手……還有那個全身溼透,髮鬢滴水,幾乎看不清眉目的女子,仍舊是那樣溫柔的聲音:“你什麼?”
“我……好冷。”她說。
白南珠微笑着張開了雙臂。
她怔怔地站在那對她敞開的懷抱前:“你……還要我嗎?”她輕聲問。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他說。
“你爲什麼不會討厭我?”她問,“其實我不瞭解你、我會冤枉你、會害你、會恨你。”
“我不知道。”他說,“也許因爲我這一生之中,只被人救過一次。”
她突然顫聲道:“你爲何不說因爲你愛我?”
他立刻道:“因爲我愛你。”
她無語,狂風暴雨之中,她想號啕大哭、想就在此刻死去。
“我以爲……你不喜歡我說愛你。”白南珠柔聲補了一句。
她像起死回生,又驚又喜,突然撲入他懷裡,死死抱住他消瘦的胸膛:“你……你……”她閉上眼睛,“你不是爲了尋找上玄的下落,才和我在一起?”
“是。”他說。
“你騙我——你還有多少事在騙我?”她全身顫抖起來,大聲道,“你告訴我你所有的事,你告訴我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着我、騙了我?”
“我不騙你。”他輕聲道,“和你在一起本是計劃好的,本是爲了尋找上玄。在太行山上我已跟蹤你很久了,被韋悲吟所擒也是早有預謀,穿着女裝本就是爲了誘你出手救人——只是那時‘玉骨功’的瓶頸突然到來,我動彈不得,韋悲吟卻的的確確想把我拿去煉丹——你確實救了我、我和你在一起本是爲了尋找上玄、但是我也愛你。”他柔聲道,“我真的沒有騙你。”
像他這樣一個清秀溫雅的男子輕聲細語、溫情款款地說他沒有騙你的時候,真的很少有人能不信,但是這個如血地白花一般的男子卻已經騙過她很多次、殺過了很多人。她擡起頭看着他消瘦的下巴:“只要你告訴我你還有些什麼事瞞着我,我就信你……從來沒騙過我。”
他抿嘴不說。
她深吸一口氣,喃喃地說了一句話,他便開了口。
她說的是:“反正……反正你已命不長久。”
他說:“有件事,要在我死之前告訴你。”
她問:“什麼事?”
“有個華山派的小姑娘,叫逍遙女。”他突然說了件不相干的事,“有一件事……有件事……也許你知道了以後就會恨我。”
“什麼事?”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現在……有些時候我也恨你。”
“‘桃花蝴蝶’之毒是天下奇毒,以毒養毒,再取血解毒之法我已經試過,但你也發現,那並不能完全除去毒性。”白南珠柔聲道,“世上能解‘桃花蝴蝶’之毒的東西,仍然只有‘蒲草’……你把世上最後一顆‘蒲草’給了華山崔子玉。”
她的臉色剎那蒼白,似乎突然想起世上還有趙上玄此人,茫然往身後望了一眼。
傾盆大雨,天空烏雲密佈,電閃雷鳴之間,遠山之前,那個人的身影如此之縹緲,彷彿正被大雨分分沖淡,很快要失去了痕跡。
“崔子玉不肯交出‘蒲草’,我殺了華山派滿門,我怕崔子玉用去了‘蒲草’,把他們都殺了之後,讓韋悲吟拿去煉藥,這一顆藥丸,叫做‘人骨’。”白南珠從懷裡取出一顆灰白色的蠟丸,“其中含有‘蒲草’藥效,可解‘桃花蝴蝶’之毒。”
她驀然回頭,震驚至極地看着白南珠——她知道他練了“往生譜”之後性情殘忍,不把人命當回事,卻不知道他竟然又做了這樣滅人滿門慘絕人寰的事!他……他當真是萬劫不復,早已難以超生了!
“這一顆是貨真價實的‘蒲草’。”他手指一翻,指間夾着另一顆淡青色的蠟丸,“這是在崔子玉身上找到的,兩顆解藥都能解‘桃花蝴蝶’之毒,但‘人骨’與‘蒲草’藥性全然不同,‘人骨’是毒藥……”他似乎說得累了,閉上眼睛微微喘了口氣,“你留着‘蒲草’,‘人骨’可以救上玄。”
她震驚的眼神很快恢復平靜,垂下眼神:“嗯。”
“有個華山派的小姑娘,叫逍遙女。”他輕聲道,“小姑娘不解世事,她一直當她的師門死在鬼王母手下,我教了她一些武功,讓她在泰山等我,我死之後,你記得去泰山頂找她,華山一脈,剩下的也只有她了。”
“你記得要給華山留下一脈,當初爲何要將他們趕盡殺絕?”她低聲問。
“當時……當時我只是想要求藥。”白南珠輕聲道,“崔子玉激怒了我,後來等我清醒時,他們已全都死了。”他低下頭,“被我殺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無怪華山一脈,自那之後再無消息。”她喃喃地道,“除了滅華山一門,你又殺了哪些人?”
“沒有啦。”他輕輕地道,語調很是溫柔,“去年此時,我從不殺人,那些人都是今年殺的。”
大雨之中,其實什麼都看不清楚,她仍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雙臂抱緊,慢慢把頭依偎在他的肩頭:“你……好冷。”她輕聲道,“你好殘忍、狠毒、自私、陰險、邪惡、卑鄙。”
他點了點頭,微笑道:“我承認。”
“你說你只是利用我的時候,我好傷心。”她仍輕聲道,彷彿充耳不聞他在說什麼,她只說她自己的,“我愛了上玄十幾年,嫁給了他,但是……但是……”她緩緩搖了搖頭,握緊了白南珠的手,“但是我們不會相愛,到最後搞得一團糟。”
他又點了點頭,也仍在微笑:“你們會好的,會變得恩愛,他答應過不再離開你,他也在學着如何愛你。”
她仍在搖頭:“不……我已經不愛他了,我們已經不再相愛,現在……我愛你。”她突然深吸一口氣,顫聲道,“我們纔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我嫁給他的時候,連一件紅衣都沒有……”她的聲音哽住了,緩緩搖了搖頭,“他不像你……他不像你……他如果有你一百份中一份的好,我……我……死也不會離開他。”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好。”白南珠的語音越發溫柔得如一根細懸的蛛絲,輕呵一口氣便會斷去一般,“決,我是將死之人了,非但是將死之人,還是一個殺人如麻罪孽深重的惡人,你……不要再說了。”
“爲什麼你可以愛我、可以抱我、可以爲我做任何事——卻不許我愛你?”她陡然叫了起來,“你——你——可以做盡一切,我便不可以?”
“因爲不值得。”白南珠柔聲道,“因爲我不值得你愛,至少,你是一個好人,是個善良的好姑娘,而我……”他垂下視線,“而我是個……常常會殺人的……瘋子。”
“我不怕罪孽深重。”她緊緊抱住他的胸膛,“我本就罪孽深重,今生今世,你必定不得好死,我……我和你一起不得好死。”
“那上玄呢?”他輕聲問道,“他豈不是要和你我一起死?”他看着她,“你……忍心嗎?”
她剎那間呆若木雞,再次回頭望着那雨中孤獨的人影,那一眼之間,她只願自己突然死去,或者永遠不曾在這世上存在過。
上玄仍然站在那裡,一把油傘已被風雨打得剩下傘骨,他仍牢牢握住,傾盆大雨順着傘骨而下,他仍站在那裡,一步也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