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來到文君巷巷口的李民浩,看着熱鬧的圍棋博弈,棋癮上來的李民浩,明知是街頭騙人的把戲,突然心血來潮,想要下幾盤棋。
於是他直接拉着林小雅的小手,挑了個空隙見縫插針,擠入人羣。
林小雅有點不情願去人多的地方,從小她的媽媽就說來到大城市不能去湊熱鬧,人多嘴雜且心亂,她一個小姑娘在外,更要小心注意。
下注棋士是個貧困大學生模樣的青年,衣服上縫有補丁,鞋襪泛白。
他面前空蕩棋盤上擱了十顆棋子,意思便是擺棋的輸了要給十份錢,尋常賭棋,都是隻擺兩三顆,五顆都不常見,可見這名野棋士相當自信。
李民浩蹲下後正要猶豫是掏幾塊錢出來下注,擡頭一瞥,看到對弈棋士是個盲人,這棋如何下?
似乎對這種情形習以爲常,目盲棋士溫言道:“沒關係的,聽到落子聲,我便知落子在了什麼地方。”
當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也會爲你開一個窗,眼盲的人相應的,聽覺和嗅覺會比常人靈敏許多,這也是他們的另一雙“眼睛”。
李民浩點頭道:“我下注十塊。”
目盲棋士從袖口掏出布錢袋,掂量了一下,面有愧色,輕聲道:“這位先生,我輸了便要欠你十六塊錢,若先生不嫌棄,我手邊有一本祖傳棋譜,應該能值這個數。”
李民浩聽到“先生”二字,一愣,自己當真擔當得起這種敬詞?
李民浩笑道:“好。”
棋譜什麼的,李民浩可不上心,青大圖書館的古籍布有不計其數的棋譜,《桃花泉弈譜》《南海玲瓏局》《仙人授子譜》等等,可他並沒有實戰過,何況如今棋盤縱橫十五道變成十九道,往往越是上了年數的棋譜就越發不值錢了。
古今棋士手筋力量就大體而言,後者終歸是越來越強。盤膝靠牆而坐的目盲棋士膝下放有一盒黑子,攤手微微一伸,示意李民浩執白先行。
這名野棋士雖然穿着寒酸,氣態卻不容小覷,舉手擡足間皆透着股真正的儒雅古風。
正式對局較技前,雙方各在對角星位上擱置兩子,稱爲勢子,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制先行優勢,而且註定了中盤於中腹的激烈戰鬥。
李民浩率先起手三六,這一掛角被華夏的圍棋九段國手柯潔評點最佳侵角。
年輕盲棋士神情平靜,果真可以聽音辨位,黑子應手九三,與白棋分勢相持。接下來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沒逃出先人路數。
從旁觀戰的有心人看到相互十手,有些失望。
可李民浩白十一斷,卻讓他們眼前一亮。那目盲棋士同樣是微微凝滯,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復落子。
古語“棋從斷處生”,李民浩接下几子皆由此一斷而生,不可謂不別出心裁。
目盲棋士一路隱忍,終於黑十八在角部尚未安定的情況下搶先攻擊,五六飛攻,李民浩皺眉凝神一番深思,這一型竟有四十四變之多。
李民浩,他仍然不動聲色,落子速度始終如一,白四十三時輕輕扳出,棋盤上剎那間殺機四伏,看得周圍的人心驚肉跳,這一手實在是太兇烈些了,白五十九飛補與八十三尖,同樣是氣勢洶洶,殊不料目盲棋士局面如一葉扁舟泛海,搖搖晃晃,偏偏不倒,至黑一百八十手後,便已是穩操勝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李民浩很平靜地投子認輸。
李民浩再掏出一張紙幣,說道:“還是十塊。”
目盲棋士執白先行,這一局依舊是李民浩早早挑起硝煙,盲棋士沉着應對。
李民浩極重攻擊,那盲棋士卻不與大多國手相同,最重地勢凝形,一些個當下看似隨手惡手的落子,總能與中盤甚至收官遙相呼應,靈犀十足,若非李民浩憑藉層出不窮的花樣硬生生掀起一場無理廝殺,兩盤都拖不到兩百手以後。
以李民浩來看,棋力略勝自己一籌的盲棋士註定會一鳴驚人,況且這名棋士是否隱瞞實力還不好說,果然是市井藏龍巷弄臥虎。
“再來。”
連敗兩局的李民浩輕聲笑道。
這次執白以雙飛燕開局,這個定式曾經廣爲流傳,只是近來最拔尖的國手們在巔峰擂爭酣戰中都棄而不用,柯潔更說起手雙飛不無太緊,失了醇味,算是給這個經典佈局判了死刑。
李民浩乾脆就坐在地上,結果換了舒服些的姿勢,棋盤上兵敗如山倒是更快,輕鬆三連敗,盲棋士身前已經堆了三十塊錢。
李民浩擡頭透過文君巷牆檐看了眼天色,已經過了晚餐的時間了,他原本在天源大酒店就沒吃飯,肚子不爭氣的餓咕咕叫,在這個點上,可難得遇上棋力這般高明的野棋士,就招手將林小雅喊到身邊,給了她二十塊前,讓她去前面的夜市弄些炒河粉來。
很快林小雅便拎着兩個飯盒過來了。
李民浩笑問道:“一時半會我是不打算走了,要不你也吃些?”
那目盲棋士不拘小節,笑着點頭。
野棋士緩慢進食時甚至主動與李民浩說了三盤敗局的得失,說到李民浩的妙手強手,毫不掩飾他的讚歎,提起幾招隨手無理手,則也直截了當說出不足。
李民浩頻頻點頭,受益匪淺,相談盡歡,李民浩笑問棋士是否師從棋壇名家,那目盲棋士搖頭說自己來自農村,年幼失明以前纔剛開始接觸圍棋,失明以後無所依託,只得與棋作伴,在文君巷賭棋已有小十年,掙到的錢只夠溫飽,一有閒餘就去購買名士棋譜,存不下丁點兒的錢。
說話間目盲棋士拍了一下腦子,從行囊中抽出幾本儒家典籍,交給屁股只能跟地板挨着的李民浩,輕笑道:“墊着。”
李民浩接過書,笑道:“不妥吧?辱沒了聖人學說。”
目盲棋士微笑搖頭道:“禮義廉恥可不在書上。”
李民浩不再矯情,與眼前贏了他三十塊的野棋士一起吃飽喝足,再起十九道上的硝煙,李民浩屢戰屢敗不知疲倦,目盲棋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落子清脆,神態自若。
文君巷十局,殺得天昏地暗,塵埃落定,李民浩一鼓作氣連着輸了十把,付出一百塊。文君巷野棋士都已撤去,李民浩盤膝坐在一本儒家經典上,看着棋盤上的敗局,重重嘆息,說道:“你這等手力,可以跟上九段國手一較高下了。”
野棋士搖頭道:“尋常人下棋大概算是弈只一面,我勉強能有兩面,當今棋壇名家可顧三面,我哪敢去蚍蜉撼大樹,不過此生若能與柯潔先生手談一局,雖死無憾。”
李民浩幫忙收拾棋子入盒,這才起身玩笑道:“我可沒有你這種朝聞道夕可死的境界,輸給你不冤枉,這趟願賭服輸。嘿,咱們這有文君十局,就此別過。”
目盲野棋士笑道:“這幾本書就贈予先生吧。”
李民浩一點即透,其中兩本書籍在林小雅屁股下墊了許久,想必野棋士早已聽聲聞味,出於避嫌,再討要回去就不合適了,李民浩再掏出二十塊錢,交給起身後身材清瘦棋士,打趣說道:“最後這二十塊錢,就當從你這邊再買兩斤禮義廉恥好了。”
棋士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溫雅笑道:“先生不缺這些。”
“哈哈,暢快!”
李民浩大笑而去。
“我輩豈是蓬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