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饒命……饒命……啊啊啊!”
姚翠的一身白骨被鎖在火光中,幽藍的火焰吞噬着她的每一寸骨骸。
骨骼爆碎聲下,她的嘶喊如一張破裂的鐋鑼,沙啞。
焚骨成灰,與世從此一了百了。
白辰漠然地站在邊上,熊熊的火海倒影進他那雙無波無瀾的墨瞳,如墮進了千年的冰原,霎時消凝得乾乾淨淨。
姚翠的氣息越來越低,融在火中的身形也越加虛渺。
鎖魂鈴一聲一聲,在寂夜中,如她一聲一聲的啜泣。
“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何要這般爲難於我……我與你無冤無仇,我不過是想找回我的夫君……你爲何不肯放過我……爲什麼!”
我不過是想找回我的夫君,一如當年……
霽城這一年的倒春寒,破陋的宅子裡擠擠挨挨着好幾堆的乞丐,寒風透過那幾道沒了窗子的口子吹進來,凍得那些火苗也瑟瑟發抖。
姚翠蜷縮在角落,腳前擺着了一隻乾硬的饅頭,她咬了一口,餘下的便想着留給展雲鵬。
展雲鵬前幾日悄悄告訴她,自己尋到了生財的法子,若是能將這事應下了,或許他們就能擺脫眼前的苦境了。
之後,展雲鵬一走就是五六日。
姚翠和別的乞丐的一樣,風雪天裡,瑟縮在這座廢棄的宅子裡。
姚翠抱緊了膝蓋,兩眼一眨不眨地死盯着那顆饅頭,披頭散髮,遮着臉上被撓出的血印子。
幾個小乞丐曾經垂涎那隻饅頭,趁她不備就想偷走,誰知姚翠竟是發了狠,將幾人揍得跪地求饒。她這一震懾,卻是嚇住了同住的乞丐們,只當這女人瘋了,倒也無人敢接近她。
“哐!”
兩塊被扶在門前的木板被人一腳踹開,裂得四分五裂,一下驚住了宅子裡的乞丐。
“胡人!”
不知誰喊了一句,頓時宅子裡亂作了一片。
姚翠眼快,抓了饅頭就往後廂逃去。
“啊!”
她沒跑幾步,腳背猛地讓人一絆,人直直向前摔倒,再瞧去,卻是幾日前被她打過的小乞丐伸的黑腳,人影啐了她一口,還撿了她掉下的饅頭,撒腿跑開。
“嗖”一聲箭響,姚翠只覺眼前濺起一道血花,一支黝黑的箭矢插在小乞丐的背心正中。
一身靛藍錦袍,經過姚翠身邊,拾起那隻沾了血的饅頭,遞到姚翠面前。
姚翠惶恐地擡起頭,瞪大了一雙眼,再難抑制的眼淚瞬間滾落。
“雲郎!”
展雲鵬買下了霽城最大的宅子,姚翠彷彿重又過上了在綏林的奢富日子,那段不堪的過往,便如一場夢魘,她已全然忘卻。
姚翠見到了李沐,這人與展雲鵬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姚翠只知李沐是個胡人,每每他到霽城,展雲鵬便會邀上此人在自家的別院小歇幾日。
姚翠也知道,展雲鵬能在霽城立足,那些金子,便是這人送給他的。
然而,姚翠真是到死,都不會想要讓自己看見那般情形。
別院裡,那一夜的淫靡,春色赤//裸裸地闖入她的眼簾,如一把利刃猛地紮在了姚翠的心上,碾得她的心臟支離破碎。
姚翠藏不住心思,展雲鵬卻心思極深。
“翠兒,我立誓,不會再與李沐有往來。”
百般哄騙,姚翠信了他的話,信他忍辱負重,是爲了讓她不再回到那一段時日的飄零。
不多久,綏林便傳來了噩耗,姚家劇變。
展雲鵬立刻帶了姚翠趕回綏林。看着這人忙前顧後,姚翠終是選擇了讓自己遺忘那夜的記憶。
但是!
但是白辰卻突然告訴她。
展雲鵬從頭到尾,根本只是一場謊言!
欺騙、謀財、奪命!
“啊啊啊……”
“生前,你已負我良多,竟是連我死後,你都不願放我!”
“忘恩負義,負心薄倖!”
“展雲鵬!我殺了你!”
“夫人……”
展雲鵬出現在了院中,這一聲喚,百千柔情,猶似初年花燭之夜,大紅蓋頭被他揭下的那一刻。
夫人……
如訴如泣。
姚翠以爲自己早已忘了這一聲喚,然而眼眶裡倏然變得滾燙,可偏偏落下的,仍是隻有血淚。
“夫人,這一世,是我虧欠你……”
姚翠那雙沒有眼白的眸子裡,淚如雨下,兩行滿滿的血淚,她身上的白骨片片凋零,被被束在那道火光中,已是癲狂。
展雲鵬垂下的眉眼,含在脣邊的苦澀,全數落在了姚翠的眼底,她到底還是喜歡他的。骨骼顫抖,那是從心底裡散出,抑制不住的顫抖。
“展雲鵬,你娶我,是不是當真愛我?”
“夫人,我若說是,你可願信?”展雲鵬慘笑了下。
“我……”
“夫人,你我已是人鬼殊途,生前種種,而今又有何意呢?”
姚翠哽噎:“我……可我想要相信啊!”
“夫人,我自然是愛你的。”
展雲鵬慢慢,慢慢地衍起了嘴角。空中正聚起一道絢藍色的雷光,在姚翠的頭上愈聚愈濃。
“轟!”
白辰無力地閉起雙眼。
九天驚雷,這女子這一世,再無痕跡。
“展雲鵬,你竟是比妖鬼,還要可怕……”
這是最後一句,然後,再無聲息。
展雲鵬踱了幾步,站到漸漸滅去的火光前面。
“夫人,一路走好。”
“不如,一起走吧!”
“砰!”
那團破碎的雷光中,猝然探出一隻焦枯的手掌,展雲鵬還未察覺,那隻僅剩下了幾根骨頭的手掌已經狠狠地戳向了他的心口。
然而,骨掌只留在了他的衣襟上,卻怎麼也按不進去了。
展雲鵬噴出一口鮮血,臉色驟時煞白,奮力抓上那隻手掌一撥,骨掌霎時灰飛煙滅。
“爲什麼?”
“唔!”白辰的腦中突然一陣生疼,仿似姚翠恨極的怨懟。
爲什麼負心薄倖之人,還能活着!
我一世未曾相負,死後癡等成了厲鬼,只想他兌現一生一世的許諾。
然而誓言,根本算不得什麼,就好比許諾的人織出了一張網,而網中捆縛的卻是那個輕信諾言的人。
這世上,多的是負心薄倖之人。
負心薄倖!
他想到那個女子,明媚如豔,卻最終負了他,而他自己,引狼入室滅了他的師門。
姚氏已除,展雲鵬大喜過望。一腔殷勤地把白辰和玄蒼送出大門,備上了好大一份酬勞。
“多謝上仙斬妖除魔,在下終於能睡個安穩覺了。”
“阿彌陀佛。”
玄蒼是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只不過白辰也隨了他一樣,自昨晚收了姚氏之後,這人像是突然啞了,一句話都沒說過,嚇得玄蒼以爲他被冤魂傷到了。
但這人早晨又一個人吃了滿滿兩碗粥,還有一大疊佐菜,玄蒼立刻覺得自己是白擔心了一場。
展雲鵬拉着玄蒼喋喋不休,讚歎長空寺法術高明明。遂又說起他近來的生意不佳,懇請玄蒼有空再跑一趟,做趟法事,轉轉運勢。
玄蒼剛要拒絕,沒想到被身邊一直不說話的白辰答應了下來。
“可以。展老闆若要做甚法事,只管準備銀子就好。任何邪魔外道,我寺都有法子能除妖。”
展雲鵬朗笑着讓僕人又再拿了一大包銀子:“上仙,有勞。”
他一擡頭,對上了白辰的目光。白辰靜靜地望着他,清清澈澈的眸子,卻像是一柄明亮的鋒刃,不過一眼,便已將他裡裡外外都剖了個明白,展雲鵬突然心念一緊。
馬車外,山道荒涼,時近秋末,路上落滿了枯黃的葉子,凋敝的枝椏在秋色裡落成了蒼蕪,光禿禿的寂寞。
“玄蒼,我要離開幾日。”
白辰倚着車壁,目光失神地望着窗外的灰濛。
“好。”玄蒼仍舊閉着眼,口稱“阿彌陀佛”。
“你不問我要去哪兒?”
玄蒼張開眼看他:“白辰,只要我一日是長空寺的住持,長空寺便任你來去。”
白辰笑笑:“我走之後。展雲鵬若有任何請求,你都不要理他。”
玄蒼:“好。”
白辰:“又不問爲什麼?”
玄蒼低聲道:“他無非讓我除妖,貧僧無能爲力,阿彌陀佛。”
“哈哈哈。”
霽城。
是兩國都不願管轄的遺忘之地,戎狄肆意橫行,城風彪悍。往往大白天的當街殺人奪財,周遭路人卻是連旁觀都不高興。
霽城裡爲數不多的幾家黑店裡魚龍混雜,烏煙瘴氣得令人作嘔。齊川掃了一眼,大堂裡熙熙攘攘得吵得天翻地覆,三教九流,各憑本事地佔着一席之地。
他和白辰兩日前到的霽城,他一擲千金地包下了整個後廂,黑心的店主難得宰到了一頭肥羊,這下將兩人奉若了上賓。
只是白辰一到霽城,就起了寒症,燒得迷迷糊糊的。
那日回到長空寺後,齊川就察覺這人不對勁,竟然直接栽進他的懷中,要知道平時只有齊川無恥地用強佔便宜,那會有這人的投懷送抱。
後來,齊川發現這人肩後的魔紋滾燙,墨蓮的花瓣張開如赤紅的水墨,暈染在他的肌膚。
但白辰不依不饒,齊川無可奈何,只得由着他的性子的,陪他到了霽城。結果這人一到了這裡,便病倒了。
“阿辰,起來喝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