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八月,外面開始起了風,時常細雨綿綿,日子是一天涼過一天了。
這天晨起,吳媽站在窗前,望了望陰沉沉的天,又揉了揉自己的膝蓋骨,似嘆非嘆道:“一晃秋天就到了,這日子過得真快啊。”
春茗見狀,連忙附和道:“可不是嘛,日子就像是流水一樣過得快極了。不過,媽媽怕是又要腿疼了,陸大夫給您備下的藥貼還有嗎?”
吳媽連連點頭道:“還有呢,還有呢。小姐上回又讓陸大夫給我配了不少藥貼,還有藥粉藥膏,樣樣都全着呢。”
春茗聞言笑了笑:“恩,小姐素來心疼媽媽,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會親自給媽媽準備不少東西,生怕您的腿疼難受。”
吳媽也覺得心窩裡暖暖的,小姐就是這樣貼心的人,什麼時候都不會忘了身邊的人。
吳媽轉身望向裡間,只見,沈月塵正陪着朱瀅唸書,一臉地耐心,不免對着春茗囑咐道:“你們好生伺候着,我下去給小姐準備點紅棗湯。”
春茗點頭答應了一聲,繼而掀起簾子,把吳媽送了出去。
朱瀅今年纔有四歲,按理是年紀小了點,不過,沈月塵決定早早地讓她開始學習認字讀書。
雖然古代人講究“女子不才便是德”,但沈月塵卻覺得是恰恰相反,一個姑娘家若是肚子裡沒有點墨水,肯定是不行的。將來長大之後,必定吃虧不說,還會被夫家人暗暗地瞧不起。
沈月塵不希望朱瀅做什麼滿腹詩書的才女,只希望她能知書識禮,明辨是非,這樣一來長大之後,不但博了一個知書達理的美名,還能有機會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朱瀅是個聽話的孩子,雖然天資不高,但重在勤勤懇懇。
這會,她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背誦着唐詩,口中喃喃有詞,搖頭晃腦的樣子十分可愛。
房間裡靜靜的,除了外面悉悉索索的風聲之外,便只剩下她甜美稚嫩的朗誦聲。
伴着甜甜的讀書聲,門外有丫鬟進來稟道:“大奶奶,二奶奶來了。”
沈月塵聞言微微挑眉,忙擡了擡手,道:“快請。”
朱瀅唸書的聲音,稍微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沈月塵,見她衝着自己點了下頭,便繼續讀了下去。
今天說好要讀二十八遍的,不讀到次數的話,就不容易讓人記住了。
何雅琳出門的時候,外面還沒有起風,誰知,她不過只是去柴氏的屋裡略坐了坐,再出來的時候,天色就有點不對頭了。
何家剛剛派人送來了蜜桃,這桃子是青州的特產,何雅琳給家裡的長輩們都送去了,唯獨只差沈月塵一人。
桃子這種水果,最重要的就是新鮮,如果不新鮮的話,便失了那股鮮甜潤口的滋味。
何雅琳鮮少來西側院,算得上是稀客中的稀客。
院子裡的丫鬟們聽聞她來了,紛紛循着由頭,出來張望幾眼,想要看一看這位朱家二少奶奶的真容。
何雅琳攜着丫鬟芸曦的手,緩緩走人正房,只見,沈月塵和朱瀅坐在書案後面,似乎正在讀書的樣子。
沈月塵瞧見她進來了,忙含笑道:“弟妹來了。”
她如今懷着五月的身孕,不方便起身相迎,只讓春茗翠心讓着何雅琳入座說話。
何雅琳先是向沈月塵行了一個半禮,隨後又望向朱瀅,微微一笑道:“今兒的天氣有些轉涼了。我的孃家送過來些桃子,我特意給嫂子拿來嚐嚐鮮,這是我孃家的特產。”
沈月塵客氣道:“真是勞煩弟妹了,春茗快給二奶奶沏碗熱乎乎的茶來。”說完,她又摸了摸朱瀅的頭,然後道:“瀅兒,快去給嬸嬸請安,問好。”
朱瀅聞言,連忙從椅子上跳下來,上前兩步,笑盈盈地衝着何雅琳行了個禮,“給嬸嬸請安。”
何雅琳隨即蹲下身子,面對面地望着她笑了笑:“瀅姐兒真乖。”說完,向她伸出了手,朱瀅到底還是有些怕生,擡頭看了她一眼,便忽地轉身回到沈月塵身邊,緊緊地挨着她站着。
何雅琳已經習慣了孩子們的怕生,面上微微一笑,裝作無所謂,但心裡暗道:好小家子氣的孩子,怕人怕成這樣,一看便知沒見過什麼世面,連這麼點規矩都不懂。
沈月塵忙讓着何雅琳坐下說話,又對朱瀅小聲道:“你繼續坐在這裡慢慢地念,孃親去陪嬸嬸說會兒話。”
朱瀅乖巧地點點頭:“是,母親。”
何雅琳見狀微微一笑:“這麼小的孩子就開始讀書背詩,真是不容易呢。”
按說,這樣的年紀,就算是男孩子也太早了些。
沈月塵靜靜道:“瀅姐兒很喜歡讀書,早點開蒙也是好事。”
何雅琳倒也不多說什麼,只是附和着點了一下頭。
沈月塵瞧着她送來的蜜桃,很是歡喜。“果然是特產啊,一看就讓人覺得好吃。”
何雅琳淡淡笑道:“承蒙嫂子您不嫌棄,一點小小的心意而已。這桃子汁水多,趁着新鮮的時候吃最好。”
“放心,我會好好品嚐的,不辜負你孃家人的一番美意。”
春茗親自端了茶來,眼光不經意間地從芸曦的身上掠過,只見她的手腕上戴着一隻閃閃發光的金鐲,看起來足有好幾兩重。
區區一個丫鬟而已,卻有這樣貴重的鐲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顯擺。
何雅琳對着端茶的春茗笑了笑,隨即掀起茶蓋聞了聞香氣,便又把茶碗合上了,似乎不準備喝的樣子。
沈月塵見狀,不免問道:“怎麼?這茶不合你的口味?”
何雅琳聞言只是微笑,只聽她身後的芸曦適時地開口道:“回大奶奶,我們二奶奶從來只喝西湖龍井,旁的茶就算再好,我們二奶奶也是一口不沾的。”
沈月塵聞言,臉色微微一變,但又隨即恢復如常,吩咐春茗道:“哦,既然如此,春茗你再去給二奶奶換一杯就是了。”
春茗知道小姐的意思,忙應了聲是,面不改色地給何雅琳重新換了一杯。
何雅琳再次掀開茶碗,看了看裡面碧綠的茶湯,抿起嘴角道:“這茶還不錯。”
春茗聞言,輕聲道:“二奶奶,這是正宗的西湖龍井,上上品。”
何雅琳聽了這話,又把茶碗從鼻子跟前湊了湊,笑着道:“茶是好茶,但還算不得是真正的上上品。真正的上品龍井,茶湯黃亮,香氣嫩爽,一聞一看,便能知曉。”
若是換做別人,看見她這樣挑三揀四地,還說得如此頭頭是道,必定會覺得生氣纔對。
不過,沈月塵不算是一般人,她看着何雅琳看似無心,實則有意的行爲,只是淡淡道:“看來弟妹對茶,很有研究啊。不過可惜了,我這個人平時喝茶比較隨意,該是什麼季節就喝什麼茶,講究得唯有“時令”二字。喝茶本就是件非常愜意的事,如果講究得太多,反而失了自然。不過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風格,我這個人素來喜歡簡單一點的。”
何雅琳跟着道:“嫂子莫要見怪,我只是就茶論茶而已,無心賣弄什麼。”
沈月塵又笑了笑:“弟妹放心,我的心思沒那麼重。”說完,她嚐了嚐自己杯裡的金絲棗茶,滿意地點了點頭。
何雅琳也低頭抿了口茶,隨即又輕輕放下,拿着帕子點了點嘴角,正欲起身離去,卻聽外面廊下的丫鬟們,小聲道:“怎麼下起毛毛雨來了。”
沈月塵扶着肚子,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了看,又轉過身來道:“這雨估計下不了太久,弟妹既然來了,那就多坐一會兒吧。”
何雅琳雖然想走,但也不想弄溼了自己的這身新衣裳,便笑着應承道:“那也只好這樣了,我就再多叨擾一會兒了。”
沈月塵客氣道:“一點都不打擾,難得你能過來坐坐。我如今肚子一天大過一天,不方便出門,想要出去走走都難,更別說過去找你說話了。”
她的身子一天沉過一天,人也一天懶過一天。老太太體諒她的不易,早早地免去了她的晨昏定省。
沈月塵之前還想多支持一下,但現在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嫂子這麼說,我可以就踏實了,原本還有些擔心會擾了你的午休呢。”
說話間,旁邊的朱瀅已經把一首詩,足足念夠了二十八遍,她高高興興地合上書本,然後來到沈月塵的身邊,討好似的撒嬌,像是隻粘人又可愛的小貓兒。
沈月塵疼愛地將她摟進懷中,親暱地在她的小臉上親了親,讚許道:“我們瀅姐兒真棒,再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那首詩背得滾瓜爛熟了。”
朱瀅嘻嘻一笑,窩進她的懷裡,把小臉貼在她的肚子上蹭了蹭。
何雅琳看着她們母女親熱的樣子,眉心一動,繼而又低下頭喝了口茶。
她也未免太虛僞做作了。別是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那可是最讓人受不了的。
何雅琳心中的念頭一轉,忙對着朱瀅問道:“瀅姐兒這麼喜歡孃親肚子裡的小寶寶,那你希望是弟弟還是妹妹啊?”
朱瀅見她發問,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喜歡弟弟,聰明的弟弟。”
她這樣回答,可不完全是爲了討好沈月塵。她是真心覺得弟弟比較聰明,因爲明哥兒就是極聰明,極聰明的人,他似乎什麼都明白,知道得比自己這個當姐姐還要多……相反地,妹妹朱瀟則是笨笨的一個,眼看都能站能走了,還是連句完整的話都說出來,笨笨的,傻乎乎的。所以,她喜歡弟弟,不喜歡妹妹。
何雅琳聞言微微一怔,心想,她還是很是聰明會說話,隨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咱們瀅姐兒果然是善解人意呢。”說完,她又轉頭望向沈月塵,明知故問道:“那嫂子呢?可是想要再添一個活潑聰明的兒子,還是一個溫順乖巧的女兒?”
她這話問得有些不合時宜,沈月塵先是看了她一眼,隨後又轉向朱瀅,捧着她的小臉,溫和道:“是男是女都好,只要他能平安出生,我便知足了。”
她故意輕描帶寫地回答的問題,隨後讓春茗給她洗個桃子吃,順便帶她下去歇會兒
須臾,外面的雨勢開始變大了。
沈月塵和何雅琳相對而坐,默默地聽了會兒雨聲,誰都沒有說話。
沈月塵沉吟片刻,才道:“今天的秋天來得格外早啊。”
何雅琳見她突然開口,只是輕聲回了一句:“是嗎?我倒是覺得今天的夏天十分漫長。”
“這樣。”沈月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長房和二房的關係雖然緊張,但還不至於拿到檯面上來爭來鬥,不過,何雅琳似乎已經在心裡和她徹底劃清界限了。所以,話裡話外都要和她反着來,雖然聽着不像是找茬,但卻讓人不能不在意。
官家出身的女子,免不了會有幾分傲氣。可是驕傲歸驕傲,別表現得太明顯,否則,就要傷和氣了。
何雅琳又靜坐了片刻,目光無意間落到了書案上,方纔想起一事,發問道:“早聽聞嫂子寫得一手好字,今兒我趕巧過來,不知可否有幸看上一眼。”
沈月塵謙虛道:“弟妹,如何聽來了這樣的話,我不過是喜歡平時練一練而已,談不什麼好不好的。”
春茗適時地開口道:“二奶奶,我們大奶奶把練字當做一種修煉,很少會在人前賣弄,如今,大奶奶懷着身孕,更是不能隨意動筆寫字了,以免衝撞了胎神。”
何雅琳聞言微微一笑,只道:“這麼說來,那就只好等下一次了。”
沈月塵發現對待像她這樣的人,不能只是以守代攻,還是要主動點才行。
“原本寫兩個字也不麻煩。不過,我如今懷着身孕,很多事情做不得,碰不得,所以不能讓弟妹盡興了。不過,你纔剛剛進門,對於孕婦的麻煩事,想來一定不會了解太多……”說到這裡,沈月塵故意沉吟了一下,繼續道:“對了,二少爺身邊的桃姨娘好想也是有身子的人了,月份好像和我差不多,應該也快六個月了……”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一提起小桃,何雅琳臉上的表情就開始變得有些僵硬了起來。
她淡淡地點了下頭:“是啊,桃姨娘如今也快六個月了。”
沈月塵微微一笑,繼續道:“說起來,這也是你們二房的第一個孩子,雖說是庶出,也是十分寶貴的。”
何雅琳可沒辦法對她說的話,表示贊同,只道:“孩子都是來之不易的。瀅姐兒她不也是你們長房的第一個孩子嗎。”
說實話,她真心希望小桃也是這樣的沒有運氣,生出一個沒用的丫頭出來。
聽見小桃的名字之後,何雅琳就變得有些心浮氣躁了起來。
沈月塵和小桃懷孕的月份一樣,不過,從外形看起來,沈月塵的肚子要略大些,而小桃的肚子,則要看起來小一些。
也正是因爲如此,朱錦綸才天天那麼地舍不下她,離不開她……
前前後後已經七天了,朱錦綸已經連着在她的那裡住了七天。
那個小桃每天變着法地想着把二少爺騙過去,不是說肚子疼,就是說不舒服,結果鬧來鬧去,都是些空穴來風,她的身體根本一點事都沒有……
何雅琳每天都在心裡算計着日子,沒多一天,她的心上就像是多加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沈月塵擡眸打量着何雅琳的神情,見她的眼睛裡沒了方纔的神采,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片陰沉,不禁在心裡輕笑一聲。
明明都自顧不暇了,又何必忙着過來挑事兒呢。
如果一個人太過驕傲,就一定會給自己找來麻煩的。
外面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何雅琳見外面的雨停了,便不再多留,起身告辭道:“雅琳再次叨擾了多時,也是時候該回去了。嫂子安心休息,回頭等得了閒,我再過來拜訪您。”
“那當然好了,你可要多來才行,也好有人陪我說說話,解解悶兒。”沈月塵微微一笑,沒有起身,只是讓春茗去送她出去。
春茗客客氣氣地送走了何雅琳,轉身之後,臉色就變了,進屋便道:“小姐,奴婢方纔差點就沒沉住氣,險些就要教訓她那個丫鬟了。主子們說話,哪裡有她插嘴的份兒,偏偏她的嘴欠,還淨說些廢話。說什麼能喝龍井,分明就是想要擺譜而已。”
沈月塵知道她一直在忍着,淡淡道:“你確實比以前能沉得住氣了。主子什麼樣,丫鬟就什麼樣,如果沒有何雅琳的默許,她也不敢這麼放肆。”
春茗道:“憑她那點小心思,還敢在小姐的面前耍威風。小姐您知道嗎?您剛纔一提起那個桃姨娘,她整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沈月塵聞言微微一笑。
春茗繼續道:“這個桃姨娘來得正好,否則,還真沒人更給她的心裡添這麼大的堵呢。”
沈月塵心裡也是這麼想的,虧得這會有了一個小桃在,否則,二房那邊還不知道要怎麼高高翹起尾巴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