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周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只隱約記得陸西驍抱着她洗完從浴室出來時天都已經泛起魚肚白。
她窩在陸西驍懷裡。
恍惚間想,他們認識這麼多年,卻很少像現在這樣。
她性子靜,陸西驍性子冷,兩人挨在一起就沒有發生爆炸的那天,他們在一起時並不浪漫,以一句極爲隨意的“周挽,要不要談戀愛”開始,以一句極爲平靜的“我們分手吧,哥”結束。
他們用最平靜的狀態開始和結束這段關係,像兩支冬日裡的煙花棒,沒有絲毫的聲響,只散發着微弱的光芒。
他們很少用這樣激烈的方式來相處。
像是要將對方融入自己的身體。
……
陸西驍向來淺眠。
周挽累得幾乎是昏睡過去,可他依舊睡不着。
天已經快亮了,暗沉沉的,天際幾顆隱約的星和一輪透明的彎月。
陸西驍起身,走到窗邊,點了支菸。
這些年他不是沒想過忘記周挽,他也嘗試過像從前那樣繼續遊戲人間,可週挽就像一場暴雨浸透了他的心臟,再也無法忍受任何人的駐足。
而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認爲自己已經不愛周挽了,他以爲只是因爲恨她才忘不了她。
直到周挽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他才知道,他從來沒有一刻不愛她。
陸西驍曾經問過自己,爲什麼周挽對他來說不一樣。
他身邊從來不缺漂亮的女生,也不缺願意對他好的女生。
可週挽身上有一股獨一無二的韌性。
她清純但不單純,陰暗但卻純粹,每一面都鮮明又鋒利,像是一簇微弱卻經久不息的火苗,照亮他的瞳孔。
他知道她的壞、她的偏激、她的怯懦。
但也明白她的好、她的赤誠,她的孤勇。
離開前,她什麼都沒說,但什麼都做了。
她佈置好花園,買了許多許多好養活、花期長的花,希望這些鮮花能陪他走過寂寞無人的未來。
後來那場梅雨季結束,那些花都重新活過來,年年盛開、年年綻放。
她帶着他走上平川市的“城市之眼”,教他如何克服恐高。
是她說,不要看下面,往前看,前面有山,再上面有云,往遠處看,有風。
是她說,陸西驍,以後的日子,你都往前看,往高處走吧。
很早,她就已經用最溫柔、最堅定的方式跟他道別。
也是這些年,讓陸西驍熬過了在異國他鄉那麼多年的原因。
向前看,向高處走。
周挽早就在不知不覺中融入他的身體,成爲他的一部分,骨血相連,怎麼也分不開。
……
菸灰蓄了長長一段,陸西驍屈起食指輕點,菸灰散在風中。
他看着牀上的周挽。
半晌,無奈地垂眼笑了。
算了,認了。
當哈巴狗就當哈巴狗吧。
糾纏這麼多年,他認栽了。
*
周挽醒來時覺得自己渾身都散架,動一下都疼。
她睜開眼睛,看着天花板木然地放空了許久。
她和陸西驍的關係越來越亂了。
但如果她總是要將自己交付出一個人,她只願意是陸西驍。
至於以後……
周挽閉了閉眼,神經和身體都泛起痛楚。
陸西驍不在房間內,大概是去公司了,周挽又躺了會兒,而後輕嘆了口氣,緩緩從牀上坐起來。
昨天結束時陸西驍抱她去洗過澡,但睡了一覺又覺得渾身黏膩。
周挽扶着牆走到浴室,打開花灑,溫熱的水淋在紅痕斑駁的皮膚上,所有毛孔都舒張開,痠痛的肌肉都鬆懈下來。
她腦海中又浮現出昨晚的畫面。
不知道多久,不知道幾次。
她怎麼哭怎麼求饒都不管用,陸西驍將這些年的不甘和恨全部發泄在她身上,他本就不是溫柔的人,但這大概是他對周挽最不溫柔的一次。
周挽什麼羞恥心都顧不上,在崩潰的頂峰咬住他肩膀,又扮起乖,順着他的意思不住叫“哥”,想以此讓他輕些緩些,卻遭到更用力更瘋狂的對待。
他就是要她流淚,就是要她求饒,就是要看到她因爲自己崩潰失控的樣子。
她強裝的無情漠然,都被他打破,成了另一種滾燙的極致。
燈光昏暗,旖旎滿室。
房間內暗潮洶涌,低吟和啜泣交織。
周挽記憶中昨晚他唯一一點溫柔便是結束之後,兩人都汗津津的,貼在一起,他覆着她,一點點啄吻着她耳畔,低聲問:“周挽,你錯了沒?”
周挽還在發抖,嗓子疼得說不出話,也沒力氣說話。
相較周挽的狼狽,陸西驍更顯得清風霽月。
身上那些帶着濃郁荷爾蒙的汗並不會將他襯得太過欲色,乾淨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褪去一切僞飾,勾勒出他最原始最本真的模樣。
他低下頸,輕蹭過她的鼻尖,輕舒出一口氣,低聲說:“算了,反正我這輩子就栽你身上了。”
……
周挽洗完澡出去,剛推開門就撞上陸西驍。
她迅速退了步,仰頭,愣神:“你沒去上班嗎?”
“沒。”他言簡意賅,身上有濃重的煙味,視線重新落回到周挽身上,“還疼麼?”
周挽臉熱,低下頭:“還好。”
陸西驍輕嗤一聲,對於她無用的逞強。
“我點了吃的,出來吃點。”陸西驍撂下這句話。
他轉身往屋外走,到門口餘光瞥見周挽輕蹙眉,慢吞吞地往門外挪。
陸西驍皺眉,又快步回到她跟前,彎腰將她抱起,輕輕放到牀上,手攥在她纖細的腳踝往上。
周挽被他動作嚇了跳:“陸西驍。”
“很疼?”他似乎是沒料到周挽會那麼難受,作勢去扯她褲子。
沒有了酒精作祟,也沒有昏暗的氛圍,光天化日下週挽實在不好意思,她用力掙着腿:“陸西驍,你幹什麼。”
“我看看。”
“不要。”她臉頰紅透,“我不疼。”
陸西驍動作一頓,他蹲在牀尾,看她時微微仰起頭,半晌,他扯着嘴角笑了聲:“你渾身上下我哪兒沒看過。”
“……”
陸西驍捏住她下巴,往下按了按:“睡了我還想翻臉不認人。”
“……”
“周挽。”他低聲,緊緊盯着她眼睛,“你是不是想跟我睡一場後就拍拍屁股走人。”
周挽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她不知道要怎麼做。
自從陸西驍遇到她後就遭遇了太多不好的事,她從小就是個沒有好運氣的人,她會把自己的壞運氣都帶給陸西驍。
她不想這樣。
她也沒什麼能夠留給陸西驍的,她一無所有,唯獨這副他生了執念的身軀。
她想,至少把自己唯一珍貴的,都給他。
爲了贖罪,還是爲了了結,周挽自己也說不清楚。
陸西驍盯着她看了會兒,起身,淡聲:“吃完飯陪我去個地方。”
“哪裡?”
“平川市。”
周挽心跳漏了一拍:“去那裡幹嘛?”
“有些東西要處理。”
……
從B市飛到平川市要四個小時。
周挽今天醒來時就已經下午,買的機票是晚上的航班,要在那住一晚,周挽便將兩人的衣服簡單整理了一個行李箱。
坐上飛機,周挽又開始犯困。
昨晚她實在被折騰得不輕,身上還有些不適,等飛機起飛的空隙裡便又睡了過去,陸西驍向空乘要了條毯子給她蓋上。
過了會兒,飛機終於開始向前方急速滑動。
上升時帶來的失重感讓周挽隱約醒過來些,她眼睛都還沒怎麼睜開,下意識抓住陸西驍的手腕,指腹在他手腕內側輕撫。
陸西驍側頭。
小姑娘穿了件米色的羽絨服,紮了馬尾,乾乾淨淨,幾縷碎髮纏在白皙的頸間,眼睫輕顫,緩緩清醒過來,臉頰無意識地在他肩膀輕蹭。
“陸西驍。”她帶着點急迫地喚了聲。
“嗯?”
“你別怕。”
陸西驍愣了下,勾脣:“沒事。”
周挽去看他眼睛。
外頭是黑暗的,往下看是燈火通明的城市,飛機裡光線很暗,只有幾盞亮起的小燈,散發出溫柔的暖光。
她沒有在陸西驍眼中看到害怕的神色。
他已經克服恐高症了嗎?
也是。
黃屏哥說,他大學是去國外讀的。
十幾個小時的航班飛來飛去,當然已經克服了。
周挽再一次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確實是分開太久了。
久到,過去的記憶都開始出錯了。
可即便知道了他已經不再怕高,但那些潛意識裡的東西沒那麼快改變,後來周挽又睡着了,但飛機顛簸時就會無意識地攥緊他的手。
就像那年在學校天台。
就像那年在平川市的“城市之眼”。
而陸西驍也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在飛機上睡着。
他確實可以面色不變的坐飛機,哪怕是十幾個小時的長航線他也不會再出現那些過激的反應。
但到底是在萬里高空之上,沒法如履平地般放鬆,每次碰到飛機顛簸他都會極爲不適,肌肉收緊用力到發酸。
而此刻周挽就坐在他身邊,和從前一樣握着他的手。
陸西驍從來沒有一瞬像現在這樣安心過。
……
平川市的冬天沒B市那麼冷。
明明從前也覺得冷,可習慣了B市的生活後再回到這裡,似乎就一點也不覺得難以忍受了。
陸西驍牽着周挽的手走出機場,打車。
當他報出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地址時,周挽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看着車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色,這些年平川市大變樣了,城西出現了許多新建的高樓大廈,在夜晚璀璨的燈光流轉,就連出租車的起步價都翻倍。
但好在城東那一片老城區幾乎沒什麼變化。
路兩邊依舊是櫻花樹,在冬天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
周挽不知道爲什麼,鬆了口氣。
出租車停在那兩扇熟悉的鐵門前。
周挽下車,腦海中一剎那鋪天蓋地的涌入許多回憶。
鐵門被打開,也像是打開了她的記憶大門。
原來她什麼都沒忘。
她看到花園裡的花,如今是冬季,只有幾株山茶花正盛開,但其他植物也都被打理得僅僅有條、健康生長。
“這些花,後來都活過來了嗎?”周挽問。
“嗯。”
周挽走到山茶花前,俯身輕嗅,側臉柔和安靜,嘴角很輕地提了下。
“我後來很少回這裡,但偶爾會讓人過來打理,還算可以。”
周挽笑了笑,說:“等開春了,應該會很好看。”
陸西驍拎着行李箱進屋,周挽跟進去。
從前她住在客臥,而此刻她猶豫了下,還是和陸西驍一塊兒走進主臥。
陸西驍打開行李箱,將她帶的那身衣服和睡衣拿出來放到一邊:“你先洗?”
“好。”
周挽洗完澡出來,空調已經打得很暖,一點都不冷,陸西驍拿上衣服又進了浴室,她坐到牀邊,忽然想到些什麼,拿起牀上的枕頭,拉開拉鍊。
她曾經把奶奶爲她求來的香囊放進去過,想以此保佑陸西驍平安順遂、夜夜好夢。
但現在卻不見了。
周挽皺了下眉。
難道是換了新枕頭?
這時陸西驍走出來,見她抱着個枕頭:“在抽屜裡。”
周挽一愣,拉開抽屜,果然看見那枚香囊。
“你發現啦?”
“差點扔了。”陸西驍走到她旁邊,“有段時間我脖子不舒服,換枕芯時纔看見。”
周挽手指輕輕摩挲過香囊,小心翼翼的。
“這是你奶奶最後留給你的東西,爲什麼要給我。”陸西驍垂着眼問。
“我想讓它保佑你。”
“你自己呢?”
周挽指尖稍頓,仰頭衝他淺笑:“反正我奶奶會在天上保佑我的呀。”
她笑時陸西驍髮梢落下一滴水珠,正好掉在眼皮上,緊跟着他眉心一跳,有電流順着尾椎骨爬上來。
這些年她的氣質變得更厚重,但眉眼間還是原樣,沒有絲毫的變化,乾淨清澈,笑起來像和煦的春風。
陸西驍擡手揉了把她頭髮:“睡吧,不是累了。”
*
到底還是知輕重的,這天晚上陸西驍沒再折騰她,周挽得以睡了個好覺。
第二天醒來是大晴天。
周挽換好衣服,拉開窗簾,站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
她好久沒有這麼心曠神怡的感覺了。
陸西驍推門進來,問她收拾好了嗎。
“嗯。”周挽從洗手檯拿上頭繩,將頭髮盤起,“要去哪裡?”
到現在她都不知道陸西驍回平川市是要幹什麼。
他還是沒告訴她:“到時你就知道。”
周挽便沒再問。
屋外停着輛車,是後來大學期間某年陸西驍回來時買的,後來偶爾回平川市他都是自己開車。
好些日子沒開,外頭罩了層薄薄的灰。
周挽坐上副駕駛。
她以爲陸西驍是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回戶籍地辦,不過是嫌一人無聊便拉她一道。
一路上她都極爲放鬆,看着白天的平川市,看着這些年城市的變化。
直到那條路漸漸變得熟悉。
其實說熟悉也談不上,只是周挽隱約覺得自己來過,但記不起來是確切地哪,直到出現鐘樓的標誌建築,她恍然反應過來。
這是去陸家老宅的路。
之前陸老爺子帶她去過一次。
周挽猛地坐直了,重新確認了遍,確實是那條路。
“陸西驍。”她氣息都不穩,“我們現在去哪裡。”
陸西驍知道她已經有答案,沒再瞞:“陸家。”
“爲什麼要去那裡。”周挽不安地攥緊拳頭,“你、你先在路邊放下我,我不跟你一起去,不合適,我不能去。”
他那點惡劣勁又冒出來:“沒什麼不合適,又不是沒去過。”
周挽急得想跳車,拽動門把卻發現車門早就被陸西驍鎖上了。
他就是故意的。
“陸西驍!”她被逼急了。
男人今天不再是西裝革履,穿着休閒,一手懶散地搭在方向盤,平添幾抹少年氣,恣意頑劣。
他不理會周挽的惶急,一直將車開到了陸家門外。
他停下車,也不急着進去,點了支菸:“周挽。”
周挽低着頭,出於怯懦不敢擡頭。
像將頭埋進沙子的鴕鳥。
陸西驍側頭看着她,嗓音沉而靜:“這麼多年了,周挽,你還要逃避嗎?”
◆t t k a n ◆C○
周挽使勁搖着頭:“不行,我過不去,陸西驍,我過不去那件事的。”
周挽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小白花,天真無邪、過分單純,她有她的陰暗和偏激,但她又是一個對自己道德標準特別高的人。
也因此,她會特別唾棄自己的行爲,無法原諒自己,陷進一個死循環裡。
“過不去就過不去,周挽,我從來不需要你過去。”
陸西驍聲音透着一種異樣的溫柔,明明聲線平穩剋制,卻彷彿是從遙遠的年少時分傳來,“記得我很早之前跟你說過的嗎?”
“——在我髒的時候愛我,乾淨的時候,人人愛我。總會有人愛你的好也愛你的壞。”
他們相遇的時候都是彼此最糟糕的時候。
周挽是,陸西驍也是。
他那段時間渾渾噩噩,整日遊手好閒、插科打諢,不讀書,抽菸喝酒、打架鬧事,一個接着一個的談戀愛。
可就是這樣,他們纔會成爲對方無法替代的過去,纔會在對方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他們就像兩個孤立的星球。
與衆不同,卻又有什麼被連接,彼此吸引,
在無盡的宇宙中繞着同一個軌道運行。
“周挽,我們之間有太多的逞強和倔強了,我不肯讓步,你不肯回頭,耗了這麼多年,這幾年裡我遇到過很多女生,明豔的,溫柔的,善良的,有野心的,可都沒有一個像你,也沒人能替代你。”
陸西驍一邊抽菸一邊說這些話。
用最混不吝的舉動說着最認真的話。
他呼出一口煙,眉眼模糊在青白煙霧中:“我認輸了。”
周挽心跳漏了一拍。
“周挽。”
他嗓音很沉,仔細聽的話,尾音帶顫。
就像獨自跋涉、翻山越嶺的旅人,經歷過風雪,終於看清了歸途。
他看着周挽,目光很淡,並沒有刻意的深情,但卻藏着難以言喻的萬水千山。
他聲音也是淡的,說:
“我再好好追你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