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午後,陽光越發曛暖,灑人身上,春困便從骨子裡激發出來,和瑞園沒有芳菲,碧碧一片綠植,這時生機勃勃,看在廊子下一衆丫鬟眼裡,卻也漸漸恍惚。
卻聽“咣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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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欲墜的丫鬟驚得一顫,下意識就要往屋子裡去,卻被大丫鬟阻止。
並不需要任何言語提醒,丫鬟們遂又摒息垂眸,就當沒聽見那聲響動。
屋子裡,六娘仍舊坐在交椅上,看了一眼砸在雕花磚上的茶盞,脣角笑意卻越發冷洌,她擡眸,直視黃氏滿面惱怒,顫顫抖抖的脣角,與握緊的拳頭,死死抵在炕几上。
“母親當日逼我答應嫁去陳家,原是爲着這個目的。”六娘又再重複一句,一模一樣的話。
“你!”黃氏瞪圓了眼,額上青筋直露。
六娘微微蹙眉,這麼多年,她熟悉的是母親溫婉賢良的模樣,鮮少看她發怒,這回,只覺陌生,比當日在宮裡逼迫時,更加陌生。
一雙怒目正對一雙冷眼,恰似再怎麼炙熱的夏陽,一入幽深寒潭,那光照再沒力度。
黃氏突然有些無力,她覺得事情不應是這樣,難道六娘答應嫁去陳家不是爲了三郎的將來?不是爲了母子三人能揚眉吐氣?她這時,怎能說出這樣的話,怎能用刀子剜她的心?!
“風兒……”突地,怒目泛溼,黃氏掩面,一聲喚後,哽咽聲在這靜謐的空間斷續,可當她移開指掌時,瞧見的仍是一雙波瀾不生的眼睛,可分明有寒氣絲絲繞繞,襲入她的肺腑。
黃氏再不能忍,她才一起身。
六娘也站了起來:“母親倘若今日又要下跪,請恕女兒就此告辭,將來,生死再不相見。”
黃氏整個人都僵在當場,這下連膝蓋都顫抖着厲害。
“風兒,你必是明白,太后之所以堅持封陳三娘爲貴妃,無非是爲將來取代皇后之位!陳家決不能與秦家反目,這是聖上的意思……”
黃氏頗顯口不擇言,實因她本沒強逼六娘作爲,不過是想讓她打探陳三娘與母族姜家那些個表兄有無過從較近,豈知就被六娘勘破,一句“母親是要將女兒逼至死境,原來這纔是母親最終目的”的問話,那般徹底撕開了母女間的溫情,讓黃氏難以容忍,摔了茶盞。
六娘是她親生,她怎麼會置她不顧,蓋因秦家屢屢逼迫,勢必要攪和了陳三娘入宮一事,可陳家已有防範,沒有機會下手,唯有通過六娘,不過是讓她從中提供一二細事,又不是要她親自作爲,但六娘卻說出如此絕情的話!
一切都是爲了三郎,陳家是要奉承,可倘若陳家投靠太皇太后,一昧與天子、秦相作對,將來勢必會與衛國公府結盟,大不利於天子獨掌皇權,別說三郎奪爵無望,就連兄長黃陶只怕也落不着好,黃陶眼下是黃氏唯一倚仗,她不能容忍。
只有堅定站在秦相的陣營,那也是天子的陣營。
皇后之位不容有動,這是黃陶兄妹針對時勢修改的計劃。
黃氏深知六孃的聰慧,並不下於旖景,眼見今日女婿對六娘也不牴觸,陳參議夫妻的態度早就顯然,六娘勢必能在陳家站穩腳跟,只要她願意,說服夫家“回頭是岸”效忠天子與秦相攜手並非妄想,可燃眉之急便是,先得讓陳家捨棄貴妃之位。
若是能捏住陳三孃的把柄,秦相纔有條件與陳相和談。
“倘若陳家執意要爭後位,便會與聖上生隙,我正是爲你着想,風兒,你是我的親骨肉,我怎會害你?”黃氏泣不成聲。
“母親可還記得,女兒姓蘇,而不姓秦?”
這一句話再度讓黃氏安靜下來,哭聲噎在胸腔。
“我爲蘇家女兒,眼下又是陳家媳婦,與秦家,註定勢不兩立!”六娘將手中錦帕舉起,輕輕爲黃氏拭淚:“我曾說過,有朝一日您會後悔,因爲當日答應嫁入陳家時,已經下定決心,母親,那便是我最大的妥協,秦相意在蘇家,女兒不能眼見父兄遇害,家族被欺,蘇、陳已爲姻親之好,從此榮辱共擔,這便是女兒竭盡全力要達成之事,倘若不成,父兄遇害之時,便是女兒絕命之日,還有三郎,與女兒也是同心同力,所以,母親,這時不晚,望您懸崖勒馬,還望母親謹記,您是蘇家婦,您的倚仗,其實不是旁人。”
錦帕交在黃氏手中,六娘轉身離開。
這一方錦帕已經陳舊,一角朱棠針線細密,黃氏認出,那正是她數年之前,閒睱時親手繡來贈予六孃的舊物。
——
不到“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時候,因爲六孃的毫不配合,秦相黔驢技窮,貴妃冊封儀式順利進行,元和二年春,永壽宮迎來新主,大隆朝再有了一位陳氏貴妃。
皇后冊封儀式因爲先帝駕崩不夠一載,一切從簡,反而是這回貴妃冊封,因有太后執意盛舉,太皇太后默許縱容,凡五品以上誥命皆入宮參與慶典,搞得倒比皇后當年還要隆重,這事自然讓坤仁宮那主勃然大怒,秦氏族人盡都黑麪肅色。
天子大約也覺得這一樁事辦得不利內部團結,頗有些介懷,但到底得顧及外家與生母的顏面,兼着這晚太后親自來了乾明宮送上“藥膳”,力勸天子雖說要重於國事,但也不能太過耗勞,子嗣繁榮也是大事——天子已經二十好幾,膝下卻僅有一雙兒女,很單薄,很不正常,需多多努力。
沒有辦法,天子只好駕臨永壽宮——到底也是“新婚”,今日正該來此。
對於這位三表妹,天子原本也較旁人熟識,不過印象還停留在當年,那時三娘並未及笄,卻有一派世家閨秀千篇一律沉穩溫婉的氣度,天子並沒抱着多少期望。
夜深,燈火數盞,並不能燦爛曠大的寢殿,那窗外月色入幃,清幽便就如水如瀾。
風滲簾幃,輕紗慢搖,天子才入此間,但有一股暗香繞鼻,又見月色蔓蘊,光火遠照處,女子青絲盡泄香肩,她就那麼跽坐在窗下,身上一件玉白紗衣,竟像是準備就寢的模樣。
擡眼之間,那面頰便就微紅。
不比小嫚着意的妖嬈,明明還是閨秀的端莊,只那一觸及離的目光,卻像柔羽拂過心頭,不及捕捉,但卻把酥癢輕而淺地留在那裡。
天子微有疑惑,卻又有些恍然,那時的鄧妃與白妃,似乎也讓他如此心動,可漸漸到了後來,怎麼就索然無味?
“朕要沐浴。”大惑不解的天子心神不寧地甩下一句,等着“新婦”替他寬衣,侍候着他去浴室,卻又忽然覺得這畫面似有幾分眼熟——朱幃浮動下,一窈窕女子,身覆月紗,玲瓏隱約,羞而不語,他便舉手,示意陳妃莫動,須臾,輕笑:“啊……江浮之的美人圖。”
這下,天子便很有了幾分意趣,畢竟這種曖昧卻雅緻,倒是小嫚營造不出的。
是以當天子泡在暖湯裡時,腦子裡浮現的還是前人的美人圖,似乎就有一幅美人入浴……
忽聞輕微的腳步聲響在腦後,天子忍不住轉身回眸,垂幔處,步入一美,還是鉛華不染、青絲如瀑,只又更衣,豔紅的紗衣裡透出玲瓏身段,舉步之間,更顯修長潔白的雙腿,赤赤又隱隱,一下子就燙熱了天子的眼底。
果然,就是那幅美人入浴。
天子大覺興奮——殊不知,便是世家名門閨秀,雖自幼接受的是溫婉嫺靜的淑女規範,一旦得知女兒要入宮闈或者皇室,家族也會教以“情趣”,目的不同,規範也有差池,越是世家,越是明白沒有一個男子會樂意婦人刻板生硬,端莊淑貴那是人前,抑或限於正妻,一旦成了後宮,架子端給誰看?
事實上當初鄧、白二氏也不是索然無味之人,只漸漸明白要想活命,不能太受夫君寵愛,誰讓當今天子不是情種?是以,才收斂起來,寧願無寵,也省得被秦後的妒火焚成灰燼,家族保不了,天子又不會保。
這一晚天子極其盡興,並一連十日,腳步都忍不住往永壽宮來,一次與貴妃飲酒半醉,甚至疑問——綣綣身爲世家女,怎會有這般風情?
陳貴妃:……
綣綣不是她的閨名,但天子甚愛與人取個小名,比如當年“纖纖”,大約也只有皇后,才一直沒有這等“盛待”。
陳貴妃只覺莫名,不知天子爲何會有這等疑問,她倒知道皇后的荒謬,可不該後宮嬪妃都與皇后一般吧?
不過陳貴妃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真相,這是後話。
三月過後,隨着貴妃陳氏寵冠後宮,皇后越發成了尖酸刻薄的妒婦一枚,總想找着機會狠狠教訓陳氏,不過因着兩宮太后一明一暗的維護,皇后一時未能趁願,這番,倒黴的便是貴妃以外的諸多妃嬪,若說還有一人例外的話,便是秦嬪。
對於自己這麼快就被人取代,秦嬪也是滿腹不甘,越發着力於挑撥皇后,讓她速速收拾貴妃。
皇后不斷興風作浪,終於觸怒天子。
但天子去坤仁宮大發龍威後,皇后竟突然消停下來。
兩宮太后甚覺訥罕——皇后竟然知教?
及到五月,有喜訊傳來,貴妃有孕。
皇后居然也沒發火。
反倒是秦嬪忍不住了,有回自己個衝撞貴妃,這下觸怒了三位老大——慈安宮、壽康宮及天子,受到的懲罰不可謂不“慘烈”,杖責,削等,秦嬪成了秦婕妤,好歹她還擔個秦姓,否則只怕直接打入冷宮。
當然,皇后的平靜只是表面,整個秦氏一族其實都不平靜,因爲危難已經迫在眉睫——貴妃這勢頭太過迅猛,有天子恩寵,兩宮太后維護,竟然還讓她搶先一步孕育龍種,再不反擊,皇后之位哪還保得住?
秦子若自然也是極爲焦急那一個,老王妃又受了不少“奉承”,頗有些吃不消的勢頭。
可這一切,還沒開始。
終有一日,衛國公與顯王聯手的事有了眉目,再兼着蘇漣動用不少舊部協助,挖掘出不少秦氏族人在地方的“劣跡”,雙方聚首商議,顯王因對兒子的打算心知肚明,有意將目標確定在遼王藩地廣寧州的屬官秦拘一人。
遼王雖是先帝親封的親王,但因並無舊勢,就藩後,衛部不受他挾制,地方行政又有當今天子授命的一衆屬官監管,遼王在藩地也就是個“閒人”,尤其廣寧知府秦拘,他是秦相族人,秦婕妤的堂兄,實爲天子耳目,全不將遼王放在眼裡,自就職,諸多賄財欺弱之舉,其惡行一如當年南浙諸吏,遼王莫可奈何。
但衛國公與顯王聯手,使得秦拘罪證確鑿,官司還在御前打着呢,秦拘竟然就欲栽陷遼王,欲檢舉他串通衛國公謀逆。
這下遼王爲求自保,再不隱忍,直接將人就地處決。
消息傳回京都,頓時衝突激烈,讓秦懷愚驚訝的是不少御史居然上本彈劾他,欲將他牽連處罪。
天子力保,最終不再深究秦拘案,這人的腦袋,白丟了。
太皇太后對此事一直持默默觀望之勢,誰也不知她在考慮什麼。
而因此一事,衛國公府與秦相府勢如水火越發顯然。
而緊接着,秦相與皇后的生辰先後而至。
天子率先賜下重禮,秦相這個生辰,必須大辦,這也是昭示他仍得聖眷。
相府決定大宴賓客廣邀親朋,而頗受冷落的皇后也忽然得到了天子的恩寵,出面支持皇后生辰當日設宴濯纓園,所邀賓客皆任皇后隨心。
旖景自然在邀。
而衛國公府也得到了秦相壽宴的邀帖。
大長公主的意思很乾脆——不去!
可是這一日,老王妃卻忽然將旖景叫了回家,旖景再歸國公府時,神情很是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