纔是酉正,暮色已經在柯枝間蔓蘊開來。
梧桐雙立的青石甬道上,灰渡跟在世子身後大步行來,還不到門外的松竹照壁,忽地從道旁樹蔭下躥出一個人影,灰渡下意識一個箭步,一伸手臂就往那人肩頭,定睛一看,卻認出是晴空,這才作罷,瞪了他一眼:“怎麼這般冒失。”
世子目光微睨,腳步不停,須臾就繞過照壁登階邁檻。
灰渡沒有等來晴空的頂嘴,心下大詫,這才仔細打量了他一番,穿着倒是精神——自從世子大婚,晴空的職位提拔位前庭管事,他也就換下了裋褐的行頭,穿起長衫來,今日一身紺青暗花的圓領開襟袍,發上束着青帶,倒有真有了幾分文士的翩翩風度,可爲啥苦着一張小白臉,跟團飽經蹂躪的宣紙似的?
小子難道又惹了禍?!
灰渡正想問話,晴空卻抖着袖子追了上去,終於在世子正要轉入長廊的時候,鼓足了勇氣趨身上前,帶着哭腔喊了一聲:“世子爺。”
虞渢這才頓住步伐,卻沒有說話,微垂了眼瞼看着身旁佝僂了腰身,跟霜打了似的“一文”。
灰渡也緊趕了幾步跟上,黑着臉瞪着眼,一字脣抿得繃緊,據他經驗,晴空肯定是捅了天大的窟窿,纔會由八面威風故做矜持變成一根苦瓜。
“小人逼於無奈,秋月姑娘實在厲害,小人把世子爺都搬出來了,她仍是追着小人問個不休,說小人不說實話,就是對世子妃不敬,小人這纔將世子爺在胡家巷子置屋的事兒告訴了她……”
虞渢聽了這話,也沒在意,往前走了幾步,忽地又頓住步伐,回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着滿頭冷汗的晴空:“你怎麼說的?”
“世子爺有所不知,秋月在您的跟前兒自然是恭謹有禮,可一雙眼睛卻厲害得很,小人略微有所敷衍,都逃不過她的逼視,只好實話實說……小人自從那日聽見世子爺對古公子的囑咐,知道世子爺置居是要安置旁人,世子爺甚至吩咐了準備妝臺妝鏡,各項陳設無不精緻……連院子裡的花木都親自操心……小人早想勸言,可世子爺忙忙碌碌,小人一直沒有機會……世子爺,您才與世子妃大婚,世子妃待世子爺又是這麼溫柔賢惠,世子爺委實不該瞞着世子妃在外頭安置外室。”晴空絮絮叨叨,好容易纔將心裡話說了出來。
蒼天在上,他雖得了世子妃不少賞賜,可真沒有背叛世子的念頭,就是覺着這樁金玉良緣來之不易,倘若就因爲外頭的一株野草,鬧得世子夫妻失和,豈不可惜?自從知道了世子置產一事,又聽世子再三囑咐要掩人耳目,晴空心裡就七上八下——世子這般細緻入微的安排,又有妝鏡,各種傢俬雜物,包括花草,那定是用來安置女眷,胡家巷子就在內城,離祟正坊也就只隔着三四個牌樓,秋月又已經起了疑心,世子妃若真有心打聽,哪能不知?
晴空原本不信世子會做出這樣的事,但後來世子又特地叮囑了一回,讓他莫要張揚,雖沒有說明隱瞞世子妃,可他眼下是外庭管事,往日裡並不跟着世子出門兒,但凡世子的事兒,也不會隨意說給旁人,世子這一叮囑,還不是擔心他告訴世子妃。
這類事情原本他比灰渡擅長,可世子寧願交給灰渡去辦……若不是那位古公子尋上了門兒來討好,他也被瞞在鼓裡。
世子是什麼打算?還不是知道灰渡嘴嚴,絕不會泄露出去。
晴空“窺得天機”後,幾天來心神不寧,又覺得世子太對不住世子妃,又怕世子妃知道後生氣,秋月又對他“體貼入微”,常常拿了糕點美食來前庭,又想到秋月得閒時還替他做了幾雙鞋子,晴空更覺過意不去。
今日被秋月一逼,他不知怎麼就慌了神,話說出後才覺後悔,這纔來坦承罪狀。
晴空偷擡眼瞼,正遇世子冷厲的眼神,心肝兒一顫,雙膝就跪了下去。
一旁灰渡暗歎一聲,又瞪了晴空一眼——小子“見色忘義”,就知道他頂不住秋月的盤問。
顯然,灰渡與晴空也是一般認爲。
只他更覺得訥罕,世子在外頭行走,他可是寸步不離,何曾瞧見世子與旁的女子私會,也不知胡家巷子將來那主究竟是何方神聖,他找了好幾處宅子,世子親自看了,不是挑剔院落不夠寬敞,園景不夠秀麗,就是挑剔屋子太舊,地段太偏,古秋月手裡的三進宅子倒是讓世子點了頭,又叮囑了更換傢俬器具,尤其內宅……能得世子這般體貼入微,那女子絕不會是等閒人。
只不過世子另有一番囑咐,竟是讓牙人“悄悄”把宅子租賃與人,切莫透露是楚王府產業,難道說那人不知世子身份?世子不出面,一番安排,倒像是還未得手,但就這麼上心,可見那位在世子心頭地位甚重。
再有,世子還真叮囑過他,莫要將置產一事告訴晴空。
應是想瞞着世子妃。
灰渡見晴空可憐巴巴的模樣,第一次產生了同情心,竟也單膝跪地:“世子,這事怪不得晴空,屬下也認爲世子有錯,就算是……也不該瞞着世子妃。”
縱使身爲宗室,難免三妻四妾,可也應該知會世子妃,莫論世子妃,便是等閒人家的主母,也容不得夫君在外頭安置外室。
虞渢揹着手,瞧見自己“一文一武”兩個親信跪在地上,委實有些哭笑不得,淺咳一聲:“誰告訴你們我是要安置外室?真是不知所謂,當罰,一個時辰後再起來。”拂袖而去。
廊廡裡“一文一武”面面相覷……
“難道是咱們誤解了?”晴空問道。
“呃……若真是如此,你自求多福吧。”灰渡抹了一把黑臉上的冷汗。
中庭裡旖景卻已得了門房的丫鬟通稟,知道世子回來了,囑咐春暮幾個擺膳,三個丫鬟一如既往,唯有秋月拖拖沓沓,蹙着眉頭,脣角也抿得嚴肅,不樂意留在屋子裡頭侍候,只對旖景說道:“奴婢去廚房幫手。”
旖景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算作允許。
秋霜甚覺納悶,笑着說了一句:“秋月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個下晝,都是憂心忡忡的模樣。”
“和晴空鬥了嘴,估計沒佔得什麼便宜。”世子妃雲淡風輕般“大言不慚”。
一屋子丫鬟都抿着嘴笑。
秋月纔出了正廳,就狠狠打了個噴嚏。
擡眸卻見一身紫錦官服的世子從翠竹小徑過來,秋月只覺心裡一股子悶氣直衝嗓眼,哪還有往常一見主子歸來喜笑顏開的模樣,不甘不願地屈了個膝,一言不發。
虞渢卻微微頓足,脣角一卷:“世子妃可在屋裡?”
“不在屋裡還能在哪兒?我倒想勸着世子妃回國公府,讓太夫人替她作主!”這話當然只是在秋月舌尖滾了一滾,就被咽回了嗓子裡頭,眼睛盯着鞋尖兒,語氣冷硬:“回世子爺問話,世子妃已經囑咐了奴婢們擺膳,都妥當了,就等世子爺回府享用,今兒可是世子妃親自去廚房準備的晚膳,忙碌了一個下晝,世子爺快些進去吧。”
說完又是一個屈膝,竟不管不顧地轉身,很是怨怒冷漠。
虞渢揉了揉眉頭,很有些無可奈何。
旖景應當不會輕信人言,但心裡不知是不是會有芥蒂,她還從不曾對自己發過火,不知惱怒起來又是什麼風情?一念及此,虞渢竟有些期待看小嬌妻拈酸的模樣,在正廳前躊躇了一陣,又覺自己這想法太過可笑,怎麼竟希望起她會生氣來?
當及屋內,只見滿室燈火輝煌,幾個丫鬟忙着安箸沏茶,旖景笑着迎了上前,依然親手替他寬衣,除去外頭的官服,夏柯就捧上清泠,秋霜拿來淨手的玉蘭香豆麪,侍候着淨手淨面,一切井井有條,與往日並無不同。
看來,秋月是被旖景下令禁言了。
虞渢思度着,上炕盤膝,又打量旖景,見她只穿着一件海棠紅的小襖,底下是條素淨的白綾裙,鬢角壓着朵珠花,用玉簪換的髮髻,眉目婉然,纖纖玉指捏了碧翠的湯匙,盛了一碗三絲雞羹,擺在他的手邊。
“不用忙碌,坐下一塊用膳吧。”虞渢握着旖景的手,便讓她坐在身邊。
春暮幾個丫鬟瞧見,又都抿了嘴,夏柯便將旖景的碗箸移了過來,就退到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個個將自己當作透明人。
可有丫鬟們站在身邊,旖景多少有些不自在,不動聲色地將手掙開了掌握,囑咐丫鬟們都在外頭候命。
“春暮,去一趟前庭,問一句晴空與灰渡知不知錯,若他們知錯,就讓他們起身,別跪在廊廡底下現眼。”虞渢淡淡一句。
這讓春暮大是驚訝,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應諾了一聲。
旖景卻問:“你罰了晴空?怎麼連帶着灰渡也有了錯?他可沒有多嘴,把世子的事傳揚出去。”微仰着面頰,脣角仍有笑意,眼睛卻帶着絲促狹。
竟是半點沒有着惱。
虞渢原本早有所料,可不知爲何,這時心裡卻有些微的失落,那鮮美的雞湯浸着味蕾,也覺得寡然無味。
“我是有心瞞着你置產的事。”閣部只說了一句,卻又沉默下來。
旖景等了一陣,沒聽他往下解釋,心思這纔有了沉浮。
她不信虞渢會在外頭置什麼外室,因此也沒將秋月的話上心,只令她莫要胡思亂想,更不可多言,卻未免有些疑惑,不知世子究竟做了什麼事兒,才導致晴空有那樣的誤解。
這時見他一副不願多言的模樣,也微覺煩悶,自從婚後,大小事宜他都沒有隱瞞,唯有這事蹊蹺……
難道是在外頭瞧見什麼身世可憐的女子,一時起了“俠骨柔腸”,才鬧出這麼一場誤會?
若是如此,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可他偏偏就瞞着了。
想來是對那處宅子處處盡心,才讓晴空有了那樣的以爲,可他待人處事一貫淡漠……
一念及此,旖景更覺心裡像窩了團亂麻,脣角的笑意無影無蹤。
虞渢一直留心着她的神情,這時見人冷了臉,心裡反而覺得竊喜起來,突然醒悟過來,又覺得自己這般實在有些無聊,正想着“如實招來”,哪知就見旖景站了起身,退開兩步,生硬地一個屈膝:“都是我的錯,御下不嚴,放縱得秋月這般無禮,身爲內院丫鬟,卻逼問起前庭管事來,世子在外頭的事,我原不應打聽,我這就喊了秋月來,任憑世子責罰。”
一扭腰真要往外。
虞渢連忙拉住旖景的手,微一用力,將人扯回了自己的懷抱裡,壓低了聲在她耳畔說道:“生氣了?是我不好……別動,別……我存心的,逗你玩呢。”好容易才阻止了懷中人的掙脫,世子氣勢頓消,連聲陪着不是,這才把胡家巷子將來主人的事情一一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