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陽君!”
一聲嚴肅頗帶斥責意味的呼喝,並非出自公主之口,而是剛纔奉命去請人卻無功而返的白衣侍女。
金元公主有氣無力地倚着妝臺,斜了一眼西樑十君之一,得封伊陽邑的少年貴族,仍是那琴絃迴響般悠然的語調:“伊陽君興災樂禍了有些時日,挽弩何必與他計較,你越是較真,他便越是趁願。”
名喚挽弩的白衣侍女收斂情緒,入內跪稟:“婢子奉命去請良醫正大人,卻見伊陽君在大人艙內……”
烏衣少年打斷侍女的話:“薛國相身染不適,隨行太醫束手無措,昨兒晚間船隊停靠時,下臣請了良醫正過去,故而只好留在公主這裡,以備公主不時之需。”
“薛國相眼下如何?”公主的語氣裡這纔有了些肅然。
“公主寬心,不是什麼大事,國相也與公主一般……又因昨日不慎染了風寒,這才厲害了些。”說這話時,伊陽君已經走到了艙內,在公主身邊半蹲下身子,不由分說地扣上了纖纖玉腕,良久,男子鋒利的眉梢輕輕挑起,脣角輕卷:“公主一貫康健,年年春秋狩獵季,下臣都是公主手下敗將,不想我西樑威風赫赫的金元公主卻懼乘船。”
果然是興災樂禍的語氣,再引得白衣侍女們好一陣瞪眼,伊陽君恍了幾個虎視眈眈的侍女一眼,卻衝自己身後的隨叢一招手,那隨叢肩上揹着個方方正正的藥箱,十分利落地取了下來,往地上一跪,“啪”地打開。
隨叢又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綠松石雲霞浮雕盒,揭開盒蓋,裡頭烏青的錦絹上,用絲扣固定着九根長短不一、粗細有別的針具。
修長的手指毫不猶豫地取出一根鋒針,伊陽君挽袖懸腕,微揚眼角,天光照在他仰視着公主的瞳仁深處,映出微微的琥珀魅光。
“公主……”四個白衣侍女不約而同地出聲,話音裡滿帶着猶豫與勸阻。
金元公主微垂眼瞼,與伊陽君對視數息,眉心漸漸鬆開,秀雋而舒展,輕抿的脣角漾起一朵純淨如幽蘭的笑容:“晨微說過要緩我暈船之症得針刺要穴,深一分便有性命之虞,故這些日子以來雖見我受眩暈之苦,也只用藥薰緩之,眼看這時要見大隆國使,若我滿面病色步伐踉蹌,有失西樑威儀,已到萬不得已……晨微能傳伊陽針法,應是篤定你有醫者之心,要說來,我與伊陽也說得上青梅竹馬,雖你慶氏族人這些年來不少跋扈狂妄之輩,伊陽君我還是信得過的,更信晨微的眼光,不會所託非人。”
伊陽君眉梢又是一揚:“下臣必不負良醫正所託。”
金元擡眸看向白衣侍女,微微頷首。
侍女們雖仍有猶豫,卻不敢違令,兩個上前跪於身後,替公主略鬆了腰封上的玉扣,兩個替公主鬆開衣襟,將紫錦鳳衣略微拉下肩頭,又鬆了裡頭赤金色中衣領口,將公主的秀髮分撥開來規整於身前,露出後項。
待施針完畢,侍女們打量着公主面無異色方纔徹底鬆一口氣。
伊陽君一邊放下袖子,微退一步叮囑道:“將良醫正配製的丸藥讓公主溫水送服,即可徹底緩除眩痛之症,公主,下臣稍候要隨國相大人與大隆使臣交換國書,再迎公主登陸。”
金元一邊由侍女們重新規整衣着,只覺眼前重重疊疊的影像漸漸恢復清明,兩側太陽穴的鈍痛緩解不少,胸口擠壓的不適也如忽然被人移開一般,再無噁心欲嘔之感,情知自從登船以來折磨困擾了許久的眩痛之症已經無礙,笑容越發輕快:“去吧。”
當伊陽君行到艙門,公主又是一句:“玉轉,這回是我欠你一個人情。”
烏衣少年回眸,輕笑:“公主客氣了,是臣下之應盡之責,再者與公主多年前提攜維護相比,下臣如何敢當公主欠之一字。”言畢轉身而出,身姿有若修竹。
“去吧,眼下再請女君,替我梳妝。”金元的手掌總算離開妝臺,鏡中少女,恢復了神采奕奕,越發顯出眉眼的英氣勃發。
一個白衣侍女又侍候了公主服藥,這才說道:“公主讓伊陽君用針,未免太過冒險,慶氏野心勃勃,當年清河君能得逞,應當少不得他們暗中相助……”
“休得再提清河君!”公主語音一肅,眸子裡忽地兩道厲光,數息之後,語音又才潺潺和緩:“無論這事背後是慶氏抑或胡氏推波助瀾,無憑無據下休得妄言,再者伊陽君雖出身慶氏,與瀾江公、春江君之輩始終不同,必不會做出在大隆境內害我性命這等喪心病狂之事。”
那侍女垂眸微退一步:“是婢子淺薄,不過公主,伊陽君雖不合瀾江公心意,又與春江君手足不睦,可他確爲慶氏唯一未曾婚配之嫡子,若他得知陛下並無恩許聯姻之意……”
侍女話未說完,便收住了語音,須臾,步伐聲由遠及近,艙門外響起幾名女子或者輕脆,或者低沉的通稟。
“胡氏鄭陽”“胡氏潼陽”“慶氏樂陽”“慶氏應陽”
“恭侍殿下妝髻。”
妝鏡裡少女的眉目越發柔和下來,語調仍若絃音:“有請四位女君。”
當公主所乘之船停穩渡頭,鏡中少女已經妝成,發上是西樑鬱金雕花冠,長笄四垂東珠,肩上繫着繡滿鬱金的荷邊雲肩,襯出嫣然有若雲霞的雙靨,青螺描成素眉纖纖,柔和了宇間英氣,眼角勾勒得細長嫵媚,眸含琥光,顧盼神飛。
四位女君都是一樣的妝扮,竟是身着正紅雲紋曲裙,腰封是烏底繡滿鬱金花,朱綬脂佩,垂眸立於公主身後,等着儀官恭請出艙。
而堤岸上,青幃夾道的朱氈盡頭,身着西樑一品官服的國相薛遙臺已經奉上國書。
隨着大隆禮部官員一聲“奏禮”,瑟笙齊響。
大隆禮儀官隨薛國相身後,恭請金元公主移步出艙。
公主由四位西樑最爲尊貴的女君擁護在前,穩穩地踏上渡頭紅氈,脣角帶笑,眉揚目展。
她一眼就看見闊別年餘的三皇子,身着紫蟒長身玉立,微金的陽光下,帶笑向她看來。
與之並肩同樣一身紫蟒長衣的青年男子,眉目舒展,風采竟不讓三皇子一分。
金元公主的眼底一亮,笑容更深一分。
——
從通州歸來的錦陽的世子妃,纔回到關睢苑還沒歇息順暢,就收到四位閨蜜連袂“殺”到門前的消息,只好又換上了見客的穿戴,打起精神應付着好奇不已的閨蜜們各種詢問。
“阿柳與阿瀾不知究竟也還罷了,應瑜的伯母,還有十一孃的母親可都親眼目睹了公主的風采,你們倆怎麼捨近求遠地追着我問。”旖景似乎心情鬱郁,並不怎麼情願談及西樑公主。
十一娘滿面沮喪:“我娘只有四個字‘相當貌美’,我再細問如何貌美,就得了‘難以言傳’的結果,再問其他,是否有如傳言般四藝精通,就更沒了結果,我娘竟說她連話都沒有與公主說過一句,只看着公主極有威儀,哪知琴棋書畫如何。”
應瑜也在一旁好似雞啄米般附和,連稱卓夫人的話與韋夫人如出一輒,說了等於沒說。
彭瀾一連好幾個問題脫口而出:“都說西樑女子比起我大隆來更加無拘,個個都能挽弓用劍,尋常在家也是好比男子般束髮,公主可是穿着騎裝?或者乾脆就是男裝?若真習武,是否像大長公主般的英氣勃勃?言談一定是比咱們爽利吧,不知酒量如何?哎呀,我可真是好奇,不知西樑民風開放到什麼境地,才能讓一個女子帶領使團,公主定是也懂兵法吧?倘若如此,棋藝一定了得,真盼着今年芳林宴。”
旖景有氣無力地說道:“太后早說了,今年芳林宴不同以往,也是宴慶西樑公主遠道而來的用意,到時你們就能親眼目睹公主的風采。”
衆閨蜜見旖景心不在焉,越發覺得心癢難禁,楊柳打趣道:“看阿景這神情,像是對公主有些妒嫉般,莫非西樑公主的品貌竟勝過咱們大名赫赫的才女許多?阿景可不是小器人。”
那三個都捂着嘴笑,附和開楊柳的“斷定”。
旖景暗歎,她的確是鬱懷了。
當日渡頭一見西樑公主的風采,世子妃眼前一亮,似乎感覺灰濛濛的景像突然一洗而淨,連光照都炙炫起來,站在她身後的平樂也忍不住小聲發表了一句滿帶登徒子味道的稱讚:“哇,好個絕色,長得跟咱們三殿下一般嫵媚。”
旖景心下附和,頓時對西樑公主產生了親近之心,無奈禮儀規束下,只能維持着微微的笑容,用目光表示歡迎。
就無比盼望着晚宴時能與公主親密接觸。
可世子妃的好心情也是在晚宴時開始一落千丈。
原本鴻臚寺與禮部官員商量在驛館設宴,就十分頭疼——因主賓是個少女,若男女分席,三皇子世子兩位及諸位官員只能招待以薛國相、伊陽君爲首的使臣,豈非主次不分?可若不分男女同席,又不合大隆禮規,這般隆重的場合,諸位臣子怎能與女眷共席?
商量來爭論去,最終還是由三皇子與虞渢拍板,晚宴上大隆一方只讓宗室出席,依前人之儀,設獨案而不用大桌。
三皇子與世子做爲宗親代表,一左一右列於主位兩旁,諸女眷分別按品階坐於下首。
因隔着稍遠,旖景並沒有機會與西樑公主親密接觸,只依禮上前敬了一杯酒。
可她卻親眼目睹了那位公主對她家閣部十分熱忱,頻頻推杯換盞……
小器的世子妃吃了一晚宴的酸醋。
後來宴散,世子妃鬱懷不解地回了屋子,還沒緩和過來,白衣侍女就奉西樑公主之命送來了見面禮,說什麼從前見貴國三皇子,已經甚是驚豔,不想還有風采才華比三皇子更勝一籌的男子,公主十分仰慕,遂備薄禮,欲與賢伉儷深交云云。
旖景從不曾聽人這般毫不諱言,並且還將對她家夫君的傾慕與折服當着她的面表述。
又喝了一碗酸醋。
秋月與夏柯也聽得目瞪口呆,在彬彬有禮的西樑侍女襯托下,顯得尤其呆傻。
於是兩個丫鬟就十分關注前院的動向。
小消息不斷傳進旖景耳裡——世子受西樑公主之邀,陪同着逛夜市……聽說世子正陪着公主對弈……一局棋下了大半時辰,不分勝負……
直到子初,秋月一邊打着呵欠一邊稟道:“還下着呢。”
世子妃捏着拳頭警醒自己要賢良大度,公主是貴客,她家閣部是受天子之令的使臣,使命就是要讓公主賓至如歸,宏揚我大國風度。
抱着醋罈子咬牙睡着了。
好容易熬到天亮,迎公主入京,虞渢自然要跟去國賓館負責主持安置,還要入宮覆命。
故而世子妃一直沒有機會“拷問”,以泄滿腹醋火。
幾個閨蜜就迫不及待來添油加醋了。
怎不讓世子妃“惱恨”……
於是在衆閨蜜滿懷期待的注視下,旖景最終憋出一句:“席上禮儀規束,我也實在是……連話也沒與公主多說一句,不過親眼目睹,公主的確有傾城之貌,至於言談行止,倒真是大不同大隆女子,分外爽直。”
“爽直”二字微有些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