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虞渢之奏章呈抵禦前,當日殿議,聖上大發雷霆,那些將行洪灘塗之地佔爲己有之貴族膽顫心驚,秦相與金相併跪龍座下,率先請責,當然聲稱自己並不知父輩家傳之地竟是“違法財產”,險些引來大災,對於爲何數十載不納賦稅一事,盡都推諉於家中總管,一時間貴族府上“刁奴”叢生,匪夷所思得讓人瞪目結舌。
太子在三皇子頻頻示意之下,又是滿懷孤疑,又是猶豫躊躇,持笏出列,爲涉案權貴求情,無非是那些不知者不罪,並及時挽回,慶幸未引發大禍的好話,天子卻也順坡下驢,嚴辭警告一通後,還讚了一句太子仁心宅厚,只將工部牽涉之官員以“玩忽職守”罪名罷職處刑。
金、秦二相才鬆了一口長氣,又被天子接下來的一道詔令嚇得懸心。
授楚王世子臨機決斷之權,務必察明瞞災一事,重懲企圖因私瞞公者,在幷州行任何事宜,皆可持詔而行,不需呈章先稟。
詔書快馬送往幷州。
不過兩日,得知楚王世子已經赦了兩縣知縣的秦相就有所行動。
通政司那位秦黨知事,忽而畏罪自禁,留下遺書一封,稱是受了左通政童緯義之賄利,隱匿了兩縣知縣之奏章,於是乎,另一個負責上下文移的金黨知事便首當其衝,重刑加身之後,招供出自己是“受請枉法”,又咬了童緯義一口。
童緯義雖大喊冤枉,卻被當朝罷職,扒了烏紗帽,移交大理寺候審。
金相驚出一身冷汗,自知中了秦懷愚之算計,將他恨得咬牙,無奈的是他那黨羽已經招供,還是當着御前……正籌謀着該不該將童緯義弄得“畏罪自盡”,卻被親信幕僚霍真一席話提醒:“相公當慮,若此時童通政‘畏罪自盡’豈不坐實了隱藏災情的罪名?如此一來,施知州豈不難保?”
既然縣令不曾瞞災,童緯義有罪,追究下去,施德作爲上級知州,肯定就是知情不報。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施德我也難保。”金相當真被這些時日連番變故弄得心力交瘁,腦子有被門擠的趨勢。
“相公不可呀,幷州之事還得靠施德看着呢,這會子讓他獲罪,若他把那事供了出來……”
金相大是懊惱:“大不了就此作罷,事已至此,再不可冒險。”
“相公,眼下朔州都指使、幷州衛指使,並那幾家握兵之勳貴都投了本金,若這時收手,他們豈不怨怪相公?他們早有圖利之心,相公就算陪了本金,也不會讓他們滿意,故而,這事還得繼續呀。”霍真抹了把額上冷汗,暗忖金相當真是“廉頗老矣”,行事越發欠缺果敢。
“那你說,眼下應當如何?”金相對這幕僚是當真信重的,簡直就是言聽計從。
“金相當勸說童通政,當以子女爲念,若他入罪,他纔剛入仕之長子又該如何?故而這時,應當以死爲證清白,只觸壁諸類行爲,未免讓聖上懷疑是他人滅口,不如絕食絕飲,喊冤而亡,如此,僅有那知事口供,不足爲懼,就算他反口再指證相公,這多變之辭也不足爲信,再說,他應當也沒有這個膽量,相公再使言官上折,質疑那畏罪自盡的知事,他分明是秦相一黨,哪裡會被童緯義收買?分明是有人想陷構童緯義!相公牽涉進秦相來,把水攪混,一時之間是非也是難斷,只要那事順利,並朔守將們落了好處,再找個時機將施德滅口,世子再怎麼察,也沒有實據了。”
金相盤算一通,覺得此計當真可行,童緯義雖不是個忠義之人,卻極爲愛子,眼下他即使招供實情,性命也自難保,還白白連累了兒子,應當能夠勸服。
於此,數日之內,京都朝政風雲變幻,通政司連連死人,秦相也被言官參了一本,頗有些焦頭爛額,而那個掌管上下文移的可憐知事,一會兒咬金相,一會兒咬秦相,一會居然連蘇軻都咬了一口,短短几日,居然就瘋傻了,摟着大理寺卿喊夫人,幷州災情究竟是誰隱匿,表面上十分地撲朔迷離。
秦相便將“水落石出”“洗清污名”的希望寄託着了身在幷州,有臨機決斷之權的世子身上。
故而,隨着八月的到來,虞渢在幷州的生活漸漸開始忙碌。
起初對世子“不給顏面”“放洪淹田”的行爲極度怨尤的世家們,率先開始了拜訪。
常山伯原本就與楚王府有些舊情,他佔的“灘塗”面積不大,損失自然就小,最是不以爲意的一個,不過顧及着“同黨”們的心情,不便與世子示好而已,當得秦相示意一到,自然是第一個登門,先是對孟高的事極盡歉意,便將質疑落在了施德身上,聲稱屬官犯事,又是殺人重罪,施德一不通報監察御史,又不知悉山西按察司,三兩日間便將案件審決,封卷移交刑部,雖幷州乃直隸州,施德如此行事並不違規,可按察司主管一省刑名,若有疑案可依律糾察,言下之意,似乎是說按察司已得秦相“意會”,且看世子打算。
孟高當然要救,但是這時卻不到時機。
故而虞渢只不接話,反而叮囑常山伯莫將孟高爲他所薦之事張揚。
繼常山伯之後,幷州城名門世家接踵登門,自然不少提說郫南水患,對自家“佔地”一事皆表示了慚愧之意,不少人似乎猜到世子奏章上有爲當地“不知者”們求情內容,皆稱銘感於心,便有提出邀宴者。
虞渢自然不負盛情。
觥籌交錯之餘,便有人“猜測”匿章一事的究竟,就算沒將矛頭直指金相,卻不少質疑當地知州者。
虞渢廣納“諫言”,遂明斷是非,先持天子之詔,臨機決斷,將兩縣“指證”知縣“瞞災”之縣丞、主薄先行免職,卻只讓知縣將人扣押下縣,似乎無意親自審理。
隨着京都的“風雲變幻”陸續傳來幷州,兼着虞渢的有意側重,施德在秋暴不斷的八月,日子過得就像這撲朔迷離的天氣一般,焦灼慌亂得很。
這一日糾集起親信屬官,連着兩個成年的兒子,並“冰雪聰慧”的女兒蘭心,在茶廳裡再度議事。
“這次竟被秦相一黨先下手爲強,雖童緯義以死爲證清白,可那知事已然認罪,兼着世子又將縣丞等人免職扣押,顯然也是偏向於知縣無辜,這不管朝人何人匿章,到頭來我都難逃罪責,聖上之意,可是得重懲。”施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熱汗,在暴雨如瀑的日子裡,手裡的摺扇頻頻搖動,“咣咣”地扇着風,竟比酷日當空時更覺炎熱難耐。
一衆人晦莫如深,包括了他那兩個兒子,也是面面相覷,不知眼下時局對家族安危有何影響。
就連往常“睿智遠謀”的施蘭心,這時也是心不在焉。
施德顯然對兩個兒子不抱太大希望,開口點了蘭心的名:“三娘,你來說說,眼下究竟應當如何?”
蘭心美眸半擡,似乎心神纔回到座中,豐麗的脣角半卷,弧線精緻的下頷慢慢一揚:“父親不消擔憂,委實自從世子察明水患之因,果斷扒堤泄洪,便註定會將事情導向眼下局面,若說這麼多勳貴世家牽涉其中,僅僅只讓兩個知縣當罪也太滑稽,但聖上會不會追根刨底,卻是難說。”
“此話何意?”施德忙問,一衆屬官盡都洗耳恭聽。
“無論世子,抑或聖上,應是心知肚明,這匿章一事,必是朝中兩相聯手,不做追究當然不行。秦相想是也明白這點,方纔先動了手,不過聖上卻將童緯義交給大理寺,並未親審,這似乎就說明了態度……聖上並不想讓事情涉及金相!而金相一番舉措,顯然是要將局勢擾亂,眼下涉案者死的死,瘋的瘋,真相如何已難斷定,至於世子……曾經說過一句話,知縣可能無辜,卻說不準是底下人心懷叵測,這是什麼用意?”施蘭心兩眼熠熠神彩,恍若秋波盈盈。
霍起表示贊同地頷首:“金相舍童緯義,便是要保全大人,將知事的指證歸結於秦相指使,稱爲誣告,又有世子將涉案諸人扣而不審,也不像要深究之意,至於‘真相’無非爲二,要麼是咱們匿章,要麼是秦相佈局,爲的就是藉此事打擊金相,大人想想,可不可能是那幾個縣丞瞞災,通政司並未收到奏章,而秦相造成知事畏罪,誣陷童緯義,橫豎眼下,另一個知事已經成了瘋癲,言辭不足採信。”
“故而,此事全憑聖斷。”施蘭心又是一笑:“而聖*童緯義交給大理寺,便是要維護金相的意思,到底關係到太子之勢,聖上既要穩固儲位,又怎麼會助秦抑金?只要金相當勢,父親自然無礙,黃花蒿的事情,金相可全要依靠父親呢。”
施德蹙眉思量着當中的彎彎繞繞,終於如釋重負。
但施蘭心卻忽而肅顏:“不過,秦相想來也知其中關健,故而這些時日,城中世家才與世子來往頻繁,雖世子應會聽叢對聖命行事,可咱們也不能聽之任之,勳貴們也當對世子示好,父親可請寧平候、陽明候等幾位執掌衛所之世伯爲首,登公主府拜訪世子,以示咱們的態度。”
此議引得諸人贊同,尤其是霍起,對蘭心的“智慧”讚不絕口:“三娘果然是我幷州巾幗,遠見謀斷勝過在下等鬚眉濁物。”
施蘭心莞爾一笑,心下暗忖,在這關健之時,也該到她粉墨登場。
——雖未及冠卻纔華橫溢,儒雅俊秀又不失威儀懾人的世子,可曾準備好與慧冠並朔,無雙才貌如我,來一場驚心動魄的邂逅,共譜一段世人皆羨、比翼雙飛之佳話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