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子灘村就那麼大,李家明每天早上象攆狗樣攆着毛砣他倆跑步的事,沒有三天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爲什麼呀?
同學們不敢來問毛砣、細狗,這兩個都脾氣不太好,問他們丟臉的事可不會跟你解釋,只會動拳頭;可他們敢問李家明。雖然李家明已經被他們擡上了神壇,但這個天才好象跟常人差不多,除了越來越不喜歡說話、打起他自己兄妹來死惡死惡外,對其他同學反而更客氣了。即使不小心踩到他撞到他,都不會生氣反而會衝你笑笑,一點也不跟毛砣他們樣強橫霸道。
“哦,我聽老師說,師範大學裡都會招體育生。毛砣、細狗讀書是沒什麼希望,我想讓他們試試去考體育生。”
李家明停下揉酸漲的眼眶睜開眼睛,擡手拍了下湊到自己跟前的腦袋瓜子,笑罵道:“告伢,你也想試試?放心,我絕對一視同仁,每天早上來喊你起牀!”
每天早上能聽到毛砣、細狗伢鬼哭狼嚎的告伢,咕嘟道:“我有病啊?”
以前的玩伴不感興趣,但大人們感興趣啊。能讀師範大學,那就意味着能吃國家糧,能當老師、能當幹部!
第二天中午,李家明在外婆家吃飯吃到一半時,三表舅就拖着他小兒子來了,想讓他也教教這個小表弟。三表舅就是大母舅的堂弟,農村裡對親戚、族人分得很清,常說‘親不過三代,族有萬年’。看着外公、外婆、舅舅他們熱切的目光,李家明暗嘆了一聲,拉過小表弟道:“金伢,你去學堂裡,把毛砣或是細狗伢喊過來。”
“哦”,讀三年級,成績一塌糊塗的金伢如蒙大赦,撒腿就往學校裡跑。
沒兩分鐘,毛砣、細狗跑來了,臉不紅氣不喘。這兩傢伙確實是練體育的料,剛跑個把星期就體力大增。
“家明,你有事?”
“哦”,李家明看了眼他們身後,沒看到小表弟,就知道那小傢伙肯定躲起來了。
扒完最後兩口白米飯,放下飯碗,李家明下桌走到正坐在曬穀坪裡喝茶曬太陽的三表舅面前,笑道:“三表舅,金伢是我表弟,毛砣、細狗伢是我堂弟。我沒有什麼‘親無三代,族有萬年’的想法,只要是我的兄弟姐妹,我都一視同仁。”
三表舅大喜,自己這個外甥現在是公認的天才,能拿全縣第一名、還能幫老師監考、改卷、講卷子!
“不過,三表舅,你也不要太高興了。”
李家明隨手拉過細狗伢,捋起他的衣袖,上面一道新血痕摞着幾條稍舊的傷痕,讓剛纔還喜出望外的三表舅觸目驚心。別說三表舅,就連已經吃完飯,正坐在屋檐下喝茶、曬太陽的外公都嚇了一跳,震驚地看着自己外甥孫,明伢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了?
李家明又拉過毛砣,同樣把他手臂上的傷痕展示給三表舅看,正色道:“三表舅,這些都是我打出來的,他們背上、屁股上更多。要是金伢能吃得了這個苦,我就教他。”
外公忍不住起身走過來,大手按在李家明肩膀上,盯着他的眼睛,沉聲道:“明伢,你這麼點大就這麼狠,以後怎麼得了?”
李家明也看着外公的眼睛,沉聲道:“阿公,我們李家不比你們遊家,要人沒幾個人,要錢沒幾個錢。
三年多前,我二嬸讓鄉上捉去引產,小弟弟沒了!我二伯讓派出所關十九天,我們六個叔叔伯伯湊不起五千塊錢,還是我大姐去遊沅、柏木跪在她母舅、表叔們面前,才借來錢贖出我二伯。
快四年了,直到現在我嬸嬸伯伯說起這事來,都會掉眼淚的!”
說着說着,李家明心裡也不好受,扭頭盯着毛砣、細狗道:“毛砣、細狗,你們也莫怪我狠,實在是我們自己要爭氣!要是我們李家,跟遊家樣人多勢衆,也有人在鄉上當幹部,二伯能受那罪?小弟弟能還沒生出來,就讓人搞死了?”
毛砣、細狗黯然不語,三年多前的事,他們也還記憶猶新,幾個叔伯急得都想殺人,可最後不還是屈服了?現在李家明舊事重提,他們這才體味到大人的苦心,要是自己不爭氣,以後再碰到這樣的事,家裡可怎麼辦啊?
輕輕掙開外公的大手,李家明幫毛砣、細狗將衣袖放下,遮住那些讓人觸目驚心的傷痕,感嘆道:“三表舅,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要是金伢吃得了這個苦,你就讓他自己來跟我說。
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毛砣、細狗怎麼樣,你也看到了,到時打得太狠了,你們可莫心疼。”
三表舅看着毛砣、細狗放下的衣袖,喉結動了動嚥了咽口水,艱難道:“明伢,你這麼管他們,你有幾分把握?”
三表舅可不是嫡親的三母舅,‘親無三代,族有萬年’的思想,李家明也一樣有。對於毛砣、細狗這樣的堂兄弟,只要他們的體育成績能過關,李家明會用盡所有上不得檯面的手段;但金伢這個表弟,那就恕他敬謝不敏。
這不是他自私,而是毛砣、細狗不管他如何管教,叔伯最多走遠點,看不到、心不痛,但三表舅他們是絕對不會任他如此的。既然是這樣,自己又何必自尋煩惱呢?借錢給父親的人情,還當不起自己花七八年的時間來還。
“兩成,最多三成!三表舅,七八年後的事,誰能說得定呢?我傳猛伯、傳宗叔是被逼得沒法子,才讓我下狠心試試的。
三表舅,你曉得嗎?現在毛砣、細狗每餐吃一個蛋,一天吃一餐肉,就是怕他們營養跟不上!”
一餐一個蛋、一天吃餐肉,這對於一個農村家庭來說,實在是過於奢侈了!
可即便是這樣,連一半的機會都沒有,三表舅本能地打起退堂鼓,自己小兒子不是能吃這苦的料,而且要吃七八年這樣苦。三表舅都打了退堂鼓,外公也不再說情,吃這麼大的苦,花這麼大的代價,只有三成的希望,實在是不值當。
曬穀坪裡的所見所聞,通過三表舅、外公他們的嘴,很快傳遍了銀子灘,也很快傳到了各個屋場。大人們茶餘飯後多了個談資,讀書伢子們看李家明他們三兄弟的目光裡,多了一些不理解和敬畏。
有些遠見的村民感嘆黃泥坪要出人才嘍,王老師則騎車去了趟鄉中小學,找到老同學柳校長要他去找路子,搞全套的專業體育教材。
“什麼?你沒騙我吧?”
“騙你有意思嗎?你覺得讓他父親用小竹梢打得遍體鱗傷,還一聲不吭死扛的伢子,會幹半途而廢的事嗎?”
柳校長震驚了,坐在辦公桌前久久無言,最後才冒了句:“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