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這種愚民的屁話,李家明是不信的。即使人性本善,再虔誠的基督徒也不可能象愛家人、朋友那樣愛陌生人。李家明不信,他老婆柳莎莎也不信,就如她會同意丈夫給小姑子準備豐厚得令常人難以想象的嫁妝,但絕對不會允許丈夫隨便給吃不飽的非洲人民捐幾千萬。
正確的愛人,應該是首先愛自己的家人,其次是朋友,再次是自己相熟又無惡感的人,然後隨着親疏關係延伸直至虛無。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爲什麼再善良的人也不會因爲憐憫,把家產贈予素不相識的乞丐。
很多年以前,還是少年的李家明領着一幫小蘿蔔頭在學校裡遊行,結果被當校長的柳本球拎到廚房裡一通教導,那件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給了同樣年幼的柳莎莎一個極深的印象。當時的李家明說,他沒有達則兼濟天下的志向,因爲他和小妹穿破衣爛褲、受窮捱餓時還要交公糧,而城裡人能買一毛八的國家糧、穿的確涼。
也正基於幼年時的社會不公,李家明早看透了那些高大上背後的醜陋真相,飛黃騰達之後只鼓搗他老家,做慈善事業也是有極強的功利心——花錢買名望。歷數這些年來李家明捐的那些善款,除了捐給他和他妻子母校的,其餘的都有很強的地域侷限性,受益對象幾乎都是以同古爲中心的周邊幾個縣區。
如今柳莎莎再提起往事,而且是問他搞那事值與不值之後,可謂是正中要害。扒掉了那層天下興亡東匹夫有責的華麗外衣,李家明想涉足政治的目的,就只剩下一個基於名利的考量。
被揭穿了心思的李家明難得地覺得有些臉紅,不滿道:“莎莎,你也把我看得太醜陋了”。
“你敢說不是?”
妻子的咄咄逼人,也讓從來都自詡爲真小人的李家明光棍道:“是又怎麼樣?天下攘攘,皆爲利往,要是沒點貪頭,我不成了聖人?”
“這不就行了?這就是一場豪賭,既然是賭博就要算贏的機率,你總不至於明知對方是天牌,還敢把所有家當都往上押吧?”
這話說得也太不客氣了,但既然把這談話當成學術討論,李家明便只能心平氣和道:“你這太偏頗了”。
“好,我問你,二戰是否是一場非必要戰爭?”
肯定是,但她問得明顯不是這意思,李家明不禁遲疑了。他沒有兼濟天下的志向,那麼籌劃的事就是一次投機行爲,當投入與產出不成比例時,他怎麼還不放手?
“你覺得你能想到的事,我們那些學長會想不到,會不想辦法避免嗎?你富可敵國,人家還掌握整個國家呢,你憑什麼等風雲?”
是啊,一直胸有成竹的李家明突然覺得寒氣從腳底往上冒,不禁打了個寒顫。如果再不回頭,自己的結局難料,很可能會去國懷鄉。
“想明白了吧?那就是一個必輸的局,因爲你懷璧其罪!”
想通了,爲什麼岳父不讓Sohu能源進軍西南市場?就是因爲漢華、Sohu的實力太強了,即使不再擴張都已經有懷璧其罪的可能,又如何還能想着擴張?自己都已經有懷璧其罪的可能性了,怎麼還往那泥潭裡跳?
沉思了一陣,臉色恢復了正常的李家明一言不發,放下茶杯起身出門。見哥哥不太對勁,坐在牀邊陪小侄兒的小妹也連忙起身想追,結果讓她嫂子拉住了。
“莎莎姐?”
“莫操心,拐過彎來就好了”。
小妹還是不放心,擔憂道:“莎莎姐?”
作嫂子的柳莎莎長鬆了口氣,小聲道:“沒事的,這些年他太順了,腦殼清醒過來就好了”。
是該清醒過來了,李家明出了門,順着門前被月光照得雪白的馬路慢慢地散步,陰冷的山風逐漸把他的腦袋給吹清醒了。他又不是真的三十多歲,兩世爲人的心理年齡足有六十多了,早把世事給看明白了。
他岳父和他老婆說的那些話,他本應早就想到,怎麼就會掉以輕心呢?還是這些年太順了,靠着先發優勢創下了如此基業,雖然表面上還謙和,內裡也難免飄飄然,認爲天下英雄不過如此。
其實哪是那麼回事?
從販冬筍開始,他就一直在運用記憶作弊,雖說有自身努力的原因,但記憶的作用纔是關鍵。如果沒有那些記憶,憑着自身的努力他能出頭,但絕對達不到如今的高度。世界首富、著名經濟學家,這兩頂大帽子是他以前想都沒想過的,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得天之幸,就真以爲老子天下第一了?
錯了,大錯特錯了。
從逼走Kyle開始,自己就一直在犯錯。Kyle沒有取而代之的野心,也不可能取代得了他的位置,但他就是那麼幹了。漢華不是純正的美國公司,雖然繼任者雪莉的能力也出衆,但他那麼幹會冷人心的。
人心散了,隊伍還怎麼帶?
還有旅遊開發、與胡師公起衝突、以及烏鎮演講的事,到了自己這個位置的人應該謹言慎行,怎麼能就那麼率性而爲了呢?錯了,自己雖然兩世爲人也膨脹了,而且是隱藏在表面謙遜之下的膨脹。
順着馬路溜達,不知不覺,李家明溜達回了自己家的曬穀坪裡,聽到遠處洋樓裡毛伢他們一夥的嚷嚷聲,突然覺得心裡一暖,卻轉身又順着馬路溜達。
自己這是幹嘛呢?
二十多年前,自己從夢裡醒來時,根本就沒想過要怎麼樣,只想着讓小妹吃好點、家裡的日子好過一點,別再該珍惜的時候不珍惜,失去了之後再來後悔莫及。那個時候啊,只想着帶着小妹好好唸書走出這片大山,讓她別再變成一個圍着竈臺、豬圈打團團圈的農村婦女。其實那個時候的自己是最滿足的,帶着一幫弟妹唸書,閒來時賺賺小錢,日子過得緊張又悠哉。
野心是什麼時候被喚起的?
對,認識老章之後。認識老章之前,其實自己還只想着借微微的名聲宣傳自己家的傢俱、地板和香菇,大學畢業後去美國拿個博士回來光宗耀祖。認識那隻狐狸之後就變了,尤其是有驚無險地把Sohu提前送進納斯達克後,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快車道,快得讓自己不得不躲進學校裡以保持頭腦清醒。
走着想着,走累了也想累了的李家明就走進了家門,在小妹擔憂的眼神中上了樓,推開那間用了二十幾年的書房,倒在那張陳舊的木牀上酣然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