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正月,上蒼一連厚賜了三場大雪,把個京城裡裡外外地裹了層素淨裝扮。元旦的喜氣還未散去,裹絮一般的雪花又落在了各家門口的楹聯上,不消半日,就化作了堅冷透亮冰凌子。內城往來巡弋的兵丁,除了步軍巡捕五營的,還有打護軍營裡出來的虎賁,一隊隊嚴整剛肅,自是氣象不同。
就連前來朝貢的朝鮮國使臣閔敦厚,也不禁感慕起這天朝上國的恢宏壯闊來:“宗主國的氣度自是不凡吶,小臣這次朝覲,有幸得見天子昇平之都,黎庶富足,方知古記裡對中國絕無半分的虛辭誇炫,小臣回朝後,自然盡數報與昌德宮(時朝鮮肅宗李焞在位)知道,想顯宗大王(肅宗之父)時,這等盛世景象,成均館的牒錄裡都是不曾有的。呵呵,這京城的雪中景緻,比漢陽的到底不同啊……”天出奇的冷,閔敦厚一身方心曲領的湛青羅衣,白襪皁履地站在會同館門口,雙手攏在袖中,深呵了一口氣,遙望着遠處隱隱可見的大清門樓牆,對陪同在側的禮部郎中道了這一句。這次來朝,閔敦厚也從多位官員處得知了皇太子胤礽行將復立的消息,他並不曾見過這位皇太子,但是朝鮮國中關於大清皇儲暴戾失德的流言,卻是有所耳聞。莫非同朝鮮國中一樣,也是黨爭之禍?
閔敦厚口中的‘天朝氣度’,禮部郎中卻是知道。去歲末,衆臣奉旨推舉皇太子,本議了是八阿哥胤禩,卻叫皇上給駁了,不了了之,後頭大臣們又拉了達爾漢親王領銜,保薦廢太子復位,題奏又叫留中,也是沒個下文。打那之後,京師關防戒備嚴了不止一倍,不然就指着步軍統領衙門的那些個老爺們,巡街倒有這麼勤快?想到這裡,卻是不便多說,只略略敷衍着,側過身子擡手一讓,笑道:“呵呵,是啊,閔大人請……”
雪還在下着,乾清宮內正當聽政之時,風雨欲來之勢壓得無一人能透過氣兒來。都說是瑞雪兆豐年,可這有哪有半星兒的好兆頭?一衆文武大臣,都跟外頭乾清門內列着班,今日叫進面奏的,都是當日舉薦八阿哥胤禩爲皇太子的,上至大學士下至各部屬吏,無一不是背上冷汗涔涔,人人心裡皆知,遲了兩月,真真是個清算的日子到了。尤其跟前頭站着的幾位領侍衛內大臣,最是滿心慌着,自覺身子骨發顫,並不是因了殿中掉根針兒都能聽見的寂靜,而是康熙銳利的目光毫無遮擋,冷冷地直掠在他們身上。
康熙沒有出聲問政,便個個都格外小心鵠立,沒有敢冒尖的,還是馬齊率先打破了怕人的沉悶,捧着一疊折本,出班跪奏道:“回主子,奴才這裡題的是新補內閣學士的幾人,請……”康熙似乎就等着這一句,接茬打斷道:“你不必奏。”馬齊一愣,只得噤聲叩了頭,當下便從心裡滲出一股子寒意來。近兩月來,他但凡見駕,康熙那裡都只是一副冷淡的顏色,再無一句往日親近體恤的話,若不是碰上要緊政務,擋了牌子都是有的。馬齊後才明白之前康熙說他身子骨‘羸弱’是怎麼個意思,偏自己一時領會不得,還在八阿哥一事上領了內閣整個兒的會銜題奏,只是事已至此,如今再深悔也來不及了。
康熙陰着臉色,掃了一眼退入班中的馬齊,跟着就是在羣臣聽來的金石之音:“今日不議庶政務,只釐清一樁事體。”康熙已由李德全伺候着,打御座上站起,負手身後道:“去年冬,朕躬違和,命爾等於諸阿哥中保奏可爲儲貳之人,爾等何以獨獨保奏胤禩?胤禩獲罪於朕,身攖縲紲,且母家又甚微賤,又豈可立爲皇太子!況胤禩乃胤禔之黨,早相邀結,胤禔曾奏言,請立胤禩爲皇太子,伊當輔之,可見伊等結黨潛謀,早定於平日!”一陣陣冷斥擲出來,羣臣皆跪伏當場,地上錚亮的金磚映着每個人,都是青寒一片的面無血色。“其日先舉胤禩者爲誰,爾等各據實陳奏。”康熙末了霍然一句,震得衆人心絃急顫不止。
“你是領侍衛內大臣,朝議之時是何情景,你說與朕聽。”問的是跪在最前邊的領侍衛內大臣巴渾德,阿靈阿如今奉旨於天壇祈谷,自然是他首當其衝。
“回,回主子話……當日奴才等奏稱,立皇太子事關係重大,奴才等阿敢保舉。後梁九功、李玉入殿傳旨,奴才等奉主子諭‘爾等在行間俱能效死,今正爲朕效死之日,各舉所議之人,不可稍有隱諱。’這才各出文武分兩班序坐,衆大臣欲保八阿哥,奴才遂共同入奏,並無首先發言之人。”巴渾德當日應了阿靈阿,實爲頂積極一人,這會子見康熙問到自己,心虛的緊,忙忙地一叩首,將自己撇清了去。
“回,回主子話……當日奴才等奏稱,立皇太子事關係重大,奴才等阿敢保舉。後梁九功、李玉入殿傳旨,奴才等奉主子諭‘爾等在行間俱能效死,今正爲朕效死之日,各舉所議之人,不可稍有隱諱。’這才各出文武分兩班序坐,衆大臣欲保八阿哥,奴才遂共同入奏,並無首先發言之人。”巴渾德當日應了阿靈阿,實爲頂積極一人,這會子見康熙問到自己,心虛的緊,忙忙地一叩首,將自己撇清了去。
巴渾德此話一出,聽得康熙一陣冷笑,“無人出首?爾等所舉皆同,便是大可疑之處!此間內外,必有倡首之人,爾等作速詳查舉奏。”這是要立查奏稟了,今日這一關不知要如何才能過去?巴渾德早已汗溼重衣,當即叩了個頭,同幾位領侍衛內大臣率先引了武官出去。馬齊跪在內閣官員班首,勉強擡起頭看了康熙一眼,面上帶着些黯然,也叩了頭出去。
查了約有半個時辰,一衆大臣又趨步進了殿來,齊齊跪了。巴渾德離丹墀最近,跪前一步,硬着頭皮奏道:“稟主子,適才奴才等集坐一處,一一查問得詳細,實系共同保奏,並無,並無倡首之人。”
“坡爾盆!”康熙全然不理會他這話,更信不及,面上不見一絲表情,徑直點到了這位一等公正黃旗蒙古都統,領侍衛內大臣的頭上。
“奴才等查問得,同……”
“你就是這麼欺君的?!”突然一句,也不知康熙是對着誰說的,殿中衆人皆是心中一凜。坡爾盆亦是滿心的驚懼,估摸着大半衝自個兒而來的,他是揆敘之兄性德的岳父,同納蘭氏自然有扯不清的關係,保薦八阿哥這事兒上也少不得出了把力,只是如今雖不肯得罪一黨的同僚,可也架不住康熙這般雷霆萬鈞的威勢,急忙改了口:“統共奴才這一班領侍衛內大臣中,是巴渾德先發言。”
“尚之隆!”坡爾盆話音剛落,康熙冰冷的聲音又砸在了殿中,竟是又點了另一位和碩額駙領侍衛內大臣,看這架勢,真個是無一人能跑脫。尚之隆是平南王尚可喜的第七子,早在順治初年便尚了和碩和順公主,只是受三藩家族裡拖累,雖受康熙恩信,在京裡也須得如履薄冰,絲毫不敢行差踏錯,當日之事他也是悔的,如今康熙見問,不開銷在自己身上已是萬幸,哪裡還敢再有隱瞞,順着坡爾盆的話便說了:“回皇上話,臣等保奏胤禩,巴渾德發言在先是實。”
“主子,奴才萬死……”巴渾德跪伏在地上,渾身顫抖的吐了這四字出來,此時他幾乎是鼻尖上都沁出了汗珠。這罪名衆口一辭的着落在自己身上,偏又不能說出實情,把個佟國維、阿靈阿推在頭裡,謝罪不是奏辯亦不是,更何況康熙先頭問了兩遭兒,更坐實了一個‘欺君罔上’,不管哪樣,真有些個自蹈死地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