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的孩子沒了;爹,他殺了我的孩子;爹,我恨他;爹,我寫了休書給他……爹,爲什麼、爲什麼寧哥哥不告訴我他要娶王妃……爹我好難過……”
昏暗的屋子裡,趙琦華趴在趙耿懷裡,哭得聲嘶力竭。
趙將軍看着跪坐在他面前,將臉趴在他雙膝上哭泣的女兒,心中大慟。他的女兒從來都是恣意張揚的,單純驕傲的,何時會如此的脆弱敏感?當看到女兒出現在這裡時,他簡直無法相信眼前這個瘦弱如薄柳的女子會是他那張揚愛笑的女兒。
是誰將她變成這樣的?!
趙耿心中怒火狂燒,雙目赤紅。
“……爹,我好恨他們……爹,我該怎麼辦……爹,寧哥哥再也不喜歡我了……”
聽着女兒反反覆覆的哭泣,趙將軍虎目含淚,輕輕地撫着她的腦袋,啞聲說道:“琦華別怕,有爹在呢,爹給你出氣,欺負你的人都不得好死……”
抽泣的女子卻始終沒有擡頭,彷彿將這兩年來的委屈都在寵愛自己的父親面前渲泄出來般,哭得如此不顧形像,直到她的身體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情緒,終於歪倒在他懷裡。
“琦華、琦華!”趙將軍嚇得失聲大叫。
這時,一個人剛好進來,趙將軍看到他,馬上嘶吼着:“阿聰,快點將琦華抱到牀上。”然後朝外頭嘶吼着:“來人,快去請大夫過來……等等,去請太醫過來!”
門外有丫環驚慌的應答聲響起,然後腳步聲凌亂地走遠。
林聰今天本是來找趙將軍有事的,卻沒想到剛到門口就被丫環攔住,說小姐和將軍在裡面。他還來不及高興聽到小姐的消息,就聽到了趙將軍的嘶吼聲,趕緊進來,將昏倒在趙將軍懷裡的人直接抱到裡頭的牀上。
很快的,太醫匆匆忙忙地來了。
因爲趙將軍的病情反覆無常,病得最重的時候,幾次是一腳邁進了鬼門關,將回京的時間也一拖再拖。楚霸寧不放心,便放了兩名太醫在將軍府裡輪流守着。趙將軍這一病,連回京的行程只能一推再推,皇帝聽聞他的情況,也頗爲諒解,讓他幾時養好身體幾時回京,並不急着要宣他回去。趙將軍一生駐守桐城,就算此時已經御下他的責任,但他仍是位值得敬重的將軍,皇帝願意給他一些恩典。
趙將軍由林聰扶着進入室內,然後坐在丫環端來的凳子上。
太醫給趙琦華把了脈,沉思片刻對趙將軍說道:“趙將軍,趙小姐她小產過後身體沒有及時調理,又一路舟車勞頓,沒有休息好,纔會讓身體承受不住昏迷。老朽先開些藥給她調理一下身子,不過,最主要的,還是讓趙小姐放寬心養病,情緒不能再如此大起大落了……”
趙將軍神色僵硬,淡淡地說道:“孫太醫,勞煩你了,去開藥罷。”
孫太醫應了聲,便下去了。
趙將軍在太醫離開後,神色完全陰沉下來,瞪着一旁的丫環,問道:“小綠,小姐爲何會變成這樣?她的孩子……”趙將軍說不下去了,他這一生就這麼一個女兒,女兒變成這樣,如何不令他這個作父親的傷心難過?特別是,還有他的親外孫……
“老爺,小姐真的好苦……”
小綠抽泣起來,當下將這兩年間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最後,她已經是泣不成聲。
“咣”的一聲,趙將軍暴怒地將桌上的東西全部揮落在地上,仍是猶不解氣。
“好、好你個孫家,我的女兒是你們能如此欺凌的麼!!琦華休了那男人更好,不然本將軍不介意做個壞人,直接將他們殺了!”
趙耿整個人都氣得臉色赤紅,胸膛一鼓一鼓的,說到最後,忍不住咳嗽起來。林聰趕緊上前去爲他拍撫胸坎,怕他的病情再次復發。
“將軍,別生氣,那孫家敢如此欺辱小姐,還不是覺得小姐在老家舉目無親,認爲小姐好欺負?現在小姐回來了,您也知道他們的惡行,可以爲小姐出這一口惡氣。”
趙將軍聽罷,氣順了一些,等視線移向牀上瘦弱得沒了形狀的女兒,心中大痛,只能幽幽嘆了口氣。
良久,趙將軍幽幽說道:“阿聰,我不是個合格的將軍,更不是個合格的父親。”
林聰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低聲問道:“將軍何出此言?”
“你看,因爲我的私心,我一直拖着不給琦華找門親事,拖得她糊里糊塗地長成個老姑娘。肅王看不過眼,纔會強硬地下了命令,讓我不得不認真地考慮琦華的終身。可是……看看我給她找的什麼良人?要不是我點頭同意了,琦華也不會嫁過去被孫家誤了一生……”
“將軍,您當初也是爲小姐好……”
“有什麼好的?當初我還怨肅王不念舊情,如此不爲琦華考慮。可心裡也知道琦華的親事不能再拖了,肅王也是爲了讓我下決心纔會下這種不近人情的命令。他一個大男人再計較也不會想要誤一個女人的終生,況且他心裡也待琦華如妹妹一般的……只因爲我這個父親沒有盡到責任罷,反而可笑地想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還有你,阿聰,你跟在我身邊十幾年了,我待你如親兒子一般,可你現在都二十五歲了,也沒有娶個妻子……”
林聰笑了笑,說道:“將軍,北越未滅,何以成家?也不知道哪天這條命就丟在戰場上了,娶了妻反而拖累了妻兒……”
“阿聰,你別騙我了。若不是老衛告訴我,我也不知道你的心裡竟然……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將琦華嫁給你,至少你不會對女人做出那等禽獸不如的事情。”
“將軍!”林聰大驚失色。
趙將軍擺擺手,說道:“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林聰看了眼牀裡頭瘦弱的女子,還有彷彿蒼老了幾歲的趙將軍,輕輕嘆了一聲,出了門。
楚霸寧帶着從京裡來的大舅子兼又不請自來的某軍師一起回了府。
路上,陸少華無視楚霸寧幽冷的眼神,走在阿難身邊,溫言淺語地詢問阿難這三年在桐城的生活,偶爾會親切地摸摸妹妹的腦袋,由衷地說着一些體貼關心的話兒,那副好哥哥的模樣成功地讓某個男人雙眸沉黑,暮春時節也變成了凍死人的隆冬臘月。
溫良抖抖身體,小心地後退幾步離開製造冷空氣的王爺遠一些,心裡有些佩服這陸家公子了,面對王爺的冷空氣襲擊,竟然還能從容自若地談笑風生,絲毫不以爲忤,令人好生佩服。
等回到府裡,幾人還未走到大廳,便見通向大廳的迴廊裡,幾個丫環嬤嬤像蝸牛一般慢慢挪動着,並且個個神色緊張。再定睛一看,才發現丫環嬤嬤們面前還有一個小人兒。那小人兒小小的一團,走路搖搖晃晃的,遠遠看去就像個不倒翁、胖娃娃,十分的逗趣,明明路都走得不穩,小人兒還倔強地不許別人揣扶,非要自己堅持自己走,搞得她身後的丫環嬤嬤們個個如臨大敵。
看到走來的幾人,那小糰子邁着顫巍巍的雙腿走了幾步,大抵是快要堅持不下去了,終於伸出一雙小胖手抱住着一旁的柱子,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萌萌地瞅着幾人。
那副小胖包子抱柱子的畫面終於逗樂了在場的人,個個憋笑起來。
“爹、娘,溫,叔叔。”小包子萌萌地瞅着幾人,然後疑惑地看着他們之間出現的一個陌生人,歪歪腦袋,軟綿綿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不,認識,的,叔叔。”
阿難走過來,牽過她的小胖手,笑道:“楚楚,他是舅舅,不是不認識的叔叔。”
小包子瞅瞅母親臉上的笑容,然後又轉頭朝陸少華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有了人扶着,一隻小手背在背後,糯糯地叫道:“舅舅。”
陸少華看了眼揹着手而立的楚霸寧,又看了眼一隻小手被阿難拉着,一隻小手的背在身後裝嚴肅的小包子,忍不住抽抽嘴角。明明那隻小胖團兒才一歲多,可是那副嚴肅得讓人蛋疼的樣子算神馬啊?生生白瞎了那副可愛的長相。
阿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二哥,這是我女兒,小名叫楚楚,閨名是楚蘊。”想來阿難也很清楚自家小包子的德行的,被人看到,心裡挺不好意思的。
“楚楚,好久不見了。”溫良忍着笑上前,摸摸小傢伙白嫩嫩的小臉打招呼,整就一猥瑣的大叔樣。
小包子微微偏臉,顯然是不喜歡被某人這樣碰,繃着包子臉說:“溫,叔叔,癢。”然後歪歪腦袋,說道:“見了。”
阿難忍不住樂了,楚霸寧脣邊也逸出淡淡的笑意。
只有他們經常與小包子相處的人才明白,小楚楚的意思是說,今天早上剛見過。不過她的表達能力還不強,所以說話都是簡單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着。
溫良心癢癢的又多捏了幾把才收回手,此舉自然得到了小包子她爹的瞪視了。
陸少華趕緊將準備好的禮物遞給小包子,是一塊玉佩。阿難接過,將它繫到小包子的腰帶間。
“謝謝。”小包子很有禮地說。
陸少華再一次忍不住又瞅了眼面容嚴肅的楚霸寧,心說,他爹見到這隻小包子一定會哭的。
陸丞相對阿難的寵愛是陸家所有兒女都知道的,他對阿難生的女兒非常的期待在意,總想見見外孫女,只可惜女兒不回京,外孫女自然也見不着了。所以纔會讓陸少華拐道過來看看外孫女,好回去同他說說這外孫女的事情。不過,陸丞相若是知道外孫女不只沒像女兒,反而像極了女婿,一副小老頭的模樣,非傷心不可。
“好了,都到屋裡去坐着吧。”楚霸寧說道。
阿難也跟着點頭,“二哥一路騎馬過來也累了,先進裡去歇歇吧。”說着,正想牽着小包子走回去時,誰知道小包子沒有動。
“娘,累。”小包子用白嫩嫩的小胖手指着自己的兩條肥胖的蘿蔔腿說。
阿難笑了笑,正打算抱起她時,楚霸寧上前,將小胖糰子抱了起來。
小胖糰子瞅了她娘一眼,然後將腦袋擱在她爹肩膀上,軟軟地說:“爹,楚楚,累!”
楚霸寧的大手拍了拍小傢伙的腦袋,很快的,小包子露一個安靜的笑容,滿足地趴在他懷裡不動了。
進到室內,早已有丫環準備好了茶點。
楚霸寧將懷裡的女兒放到坑上,和阿難一起坐在坑。
小包子手裡抓着個小繡球自個玩着,大人們開始寒暄。
“二哥,你這次過來能逗留幾天?”阿難有些高興地問道,在知道她家二哥是因爲丞相爹爹的要求過來看她的,更令她感動。突然覺得很想念丞相爹爹了。
“呵呵,有兩天時間呢。爲了來看你和楚楚,爲兄可是快馬加鞭而而,儘量將路程壓縮,就是爲了能在這裡陪你幾天。”陸少華溫言說道,末了,看了一眼某位王爺,果然看到他眼裡的一抹奇異的幽光時,忍不住暗暗一笑。
“是麼,那二哥你就好好休息兩天,妹妹會好好款待你的。”阿難高興地說。
說了會兒話後,阿難想起趙琦華,忍不住問道:“二哥,路上匪徒很多麼?你和趙小姐沒有受傷吧?”
“自然沒有。”陸少華輕鬆地說:“我遇到趙家小姐時,她就只帶了個婢女和一個車伕,趕路趕得很匆忙,後頭有幾個山賊打扮的人追着她,我順手便救下了。不過,我無意中聽到趙家小姐身邊的那個叫小綠的丫環說,她家小姐因爲小產不久,又沒有好好調理身體便坐車上路,弄得身體很虛弱,所以纔會讓那些歹徒生了歹意,緊追不放。”
聽到陸少華的解釋,楚霸寧微微蹙起眉,溫良撫着下巴思索,阿難心中大驚,也緊緊皺起了眉頭。
陸少華雖然不知道那趙家小姐與這幾人有什麼交情,不過看他們的表情想是心情不平靜的。
晚上,王府自然盛宴款待老遠而來的陸少華,溫良趁着這次機會拉着陸少華一起喝酒,楚霸寧說了幾句後,也隨他們去了。因他難得的放縱,溫良也不客氣地拖着他一起喝酒。陸少華也居心不良地灌起妹夫酒來,想到妹妹生的那隻像死了這位王爺的小包子,陸少華灌得更起勁兒了。
酒足飯飽後,阿難自然得讓人將兩個醉鬼扛去客房休息,某位千杯海量的王爺白晰的臉蛋雖然有些紅,但還走得穩,阿難便不再理他了。等她去女兒房裡給沐浴完的女兒講故事,又哄她睡去後,方回房去。
回到房,卻沒有看到楚霸寧,阿難去詢人問了下,知道他此時在院子裡。
阿難擡頭望望天,只有一輪缺月,月光也淡淡的,某個男人終於醉酒一回,跑到院子裡撤酒瘋了麼?
阿難尋到了院子,卻沒有見着人,正打算離開時,花叢下躥出一道黑影。
“王妃,是奴才。”
阿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要一腳踹過去,幸好那人反應得快,不然就要蛋疼了。
木圓兒擦擦汗,他可還記得兩年多前在白馬寺自家王妃踹人的英姿,男人被她那麼一踢,不死也去掉半條命。“王妃,王爺在那裡。”
阿難順着木圓兒所指的方向看去,那裡只有一片草地,啥都沒有。
“王妃,王爺現在躺在草地上。”木圓兒苦着臉說,“奴才不敢去拉他起來。”然後期盼地看着阿難。
木圓兒也知道的,除了王妃,他家王爺很厭惡別人的碰觸——至於小郡主?王爺雖然願意碰,但也是極少抱她的,除非小郡主要賴着王妃抱時,王爺怕小郡主那體重會讓王妃抱着吃力纔會主動抱。
阿難讓丫環和木圓兒站在迴廊邊,便就着如水的月光走過去,果然看到草地上躺着一個男人,雙手枕在腦後安靜地看着天上的缺月。
阿難鼓了鼓臉,他今天倒是好興致。
“王爺,賞月麼?”阿難蹲下-身問道。
昏暗的光線中,那雙清幽的黑眸移到她臉上。
他看着她,不說話。黑暗中,他的目光灼灼地投注在她臉上,帶着異樣的感情。
阿難笑了笑,也不管身下的草地髒不髒,直接坐在他身旁,將腦袋趴在他胸膛上。
“王爺,有什麼不開心的話就告訴我,我會是個很好的聽衆哦~~”阿難柔聲說道。
楚霸寧騰出一隻手摸摸她的腦袋,良久方說道:“琦華,一直是妹妹,子靖很疼她,可是她已經不記得子靖了。”聲音雖然平靜,但有些怨怒,“那時,父皇將鎮國公的二公子溫子靖放到我身邊,成爲我的侍衛,護我安全。因爲子靖,子修也經常入宮。皇兄也經常帶皇后趙氏進宮看我,趙氏有時也會將琦華帶進宮來。我、子修、琦華經常在一起讀書習字,子靖就像個寬厚溫和的兄長一般守護我們的安全。後來,因爲儷貴妃的事情,子靖爲了保護我死了,子修與老鎮國公決裂,離開了京城,琦華也被趙將軍接去了桐城……”
阿難趴在他胸膛上,聽着他的低沉的男中音說着話,心漸漸平靜下來。
那一段童年,每一處都穿插着一個人物——儷貴妃,他應該過得很苦。可是他的聲音是如此的平淡寧靜,無喜無悲。
阿難伸手摟緊了他的腰,明白了他這是藉着酒意向她解釋着什麼,這是清醒時的他不會幹的事情。
“看到琦華那樣子,我想起了子靖。子靖去逝前,也是這麼蒼白瘦弱,同樣哭得極傷心,因爲他知道若是自己死了,子修就……”
所以,纔會讓他一時沒有推開趙琦華麼?
阿難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收緊了手,將自己緊緊地依在他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