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會展中心,溫諒驅車去了新街口的積水潭醫院,高戰受傷後一直在這裡治療,他如果在青州另當別論,可既然來了京城,不去看望一下難免引人疑心。
推開單間的病房門,裡面黑壓壓的沒有開燈,高戰背對着坐在窗前的陰影裡,右手包紮的很嚴密,看不到具體的傷況如何,左手拿着一支青州產的燕煙,放在鼻端輕輕的嗅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斜斜的照射在他的臉上,將骨子裡的陰冷映出了幾分沉寂的味道。
聽到開門聲,高戰回過頭,騰的站了起來,壓抑着心中的激動,道:“溫少,你怎麼來了?”
溫諒將手中的果籃放在一邊的櫃子上,順手打開了日光燈,笑道:“來看看你,怎麼不開燈?”
燈光一亮,高戰下意識的將右手往身後遮掩,有點慌張的道:“啊,剛看外面出神,沒注意屋內都黑了……”
高戰綽號毒蛇,獠牙森森,蛇信索索,何曾有過這樣失措的神態?溫諒走過來坐到病牀上,指了指窗邊的凳子,等高戰直身坐好,目光停在他的右手,問道:“恢復的怎麼樣?”
高戰故作輕鬆的道:“差不多了,傷口癒合的很好,沒什麼大礙,醫生說再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溫諒微微嘆了口氣,道:“高戰,是我對不住你,要不是我讓你跟着雷方,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溫少,”高戰急的又站了起來,臉憋的通紅,道:“這都是我自願的,跟您沒關係。千萬別這樣說……我,我嘴皮子笨,不會說話,可這件事我絕對沒有半分埋怨您的心思!”
“好好,我明白。你快坐下,手上的傷還沒好,情緒別這麼激動!”
好不容易讓高戰平復下來,溫諒沉吟片刻,終於下了決心,道:“要不我跟雷方說一聲。讓你從京城脫身,回青州另找地方安置,以後不再沾惹這些打打殺殺的勾當,安安穩穩的娶妻生子過日子,如何?”
高戰聞言恍惚了一下,自從十幾歲開始一腳踏入這個遍佈血腥的江湖。就跟普通人的生活徹底隔絕開來,打架鬥毆如同家常便飯,殺人越貨也往往視若等閒,他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可也知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不知哪一天就會被人發現自己的屍體躺在某個發臭的陰水溝裡,成爲街坊百姓口中嘖嘖的談資,然後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所有人遺忘,彷彿這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也許,只是也許,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他也幻想過如果當初好好上學,找一個正常的工作,老老實實的娶個媳婦。說不定孩子都已經上小學了,一家人其樂融融,平平安安的度過這一生。但現實沒有如果,尤其在跟了安保卿之後,他也無法再回頭。
可現在溫諒卻親口告訴他。你可以有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不需要操心今天砍的是誰,也不需要擔心明天會不會被砍,改頭換面,將人生的軌道轉回十幾年前它本該擁有的方向。
這份承諾,對高戰的誘惑不可謂不大,但他默然半響,擡起頭,緩慢卻堅定的拒絕了溫諒,道:“溫少,我答應過你要跟着雷方,絕不會半途而廢!”
溫諒感概他的忠義,但正因如此才更不忍心聽之任之,道:“此一時彼一時,雷方被雷家放棄,恆沙礦業已經與他無關,對我構不成什麼威脅,你繼續留在他身邊其實也無用武之地,不如回青州幫我,好過幾天悠閒日子……”
不料高戰卻搖搖頭,道:“我自家人知自家事,除了打打殺殺別的一竅不通,就是去了溫少的公司也是白拿薪水讓您養一個閒人罷了……況且前幾天我偷聽到雷方在電話裡打聽青州的事,還數次提到了本草若蘭,我猜他在計劃什麼,未必對溫少有利……”
“嗯?”
溫諒皺起眉頭,雷方打聽本草若蘭做什麼,他本就是本草若蘭的大股東,若想知道企業的情況直接找自己問就是了,怎麼會通過別的途徑來了解?
高戰一看溫諒的臉色,就知道這條消息對他有用,忙道:“所以我覺得還是應該留在這,要是有什麼風吹草動,也好跟溫少彙報。”
“不行!”溫諒回過神來,斷然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雷方又是虎狼之輩,要是再出什麼差錯,讓我心裡怎麼過的去?”
高戰冷着臉道:“溫少,你是不是嫌棄我廢了一隻手,怕誤了你的事?”
溫諒沒想到他的性子如此執拗,苦笑道:“怎麼會,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高戰站起身,滿臉誠摯的懇求道:“溫少,我不是不識好歹的人,知道你全是爲了我好,可我付出了一隻手的代價,才贏得了雷方的絕對信任,要是就此放棄實在不甘心。請你給我這個機會,讓我有始有終,哪怕做成這件事之後再去公司裡養老,也能心安理得……”
溫諒凝視他一會,明白無法說服他,無奈的道:“好吧,不過你要當心,不要大意,一旦有什麼不對勁,以安全爲第一……”
高戰見溫諒答應下來,興奮的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歉然道:“溫少,你來看我的消息恐怕得讓雷方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沒事,我來京城也瞞不過他。這樣,等下你打個電話給他,就說我來看看你的傷,還問你有沒有意思回青州……”
高戰露出訝色,溫諒笑道:“雷方是聰明人,對我的性格也比較瞭解,知道我念及以前的情分,一定會想要幫你一把,不這樣反而不正常。你只要說拒絕了我,還想跟在他身邊就是了,別的無需多慮。”
溫諒離開時沒讓高戰下樓相送,他站在窗前看着溫諒走過樓下的院子,左手放在右手的棉紗上輕輕的撫摸。
你以誠待我,我以死相報,
我會證明給你看,雖然只有一隻手,可高戰還是曾經那個高戰!
溫諒開車到長安街兜了會風,果不其然接到了雷方的電話:“溫老弟,來京城也不找我,見外生分了不是?要不是高戰那小子打電話說你去了醫院,我還不知道你來京了呢。”
“雷哥說笑了,我昨晚纔到,忙設備展又忙了一整天,剛抽個空又正好順路就去醫院看了看高戰,這會正要給你打電話呢。”
按理說溫諒應該先跟雷方聯繫,然後再去看望高戰,其中的前後順序涉及到了爲人處世的哲學和經驗,但念及以前他跟高戰的關係,如此也無可厚非。不過爲了照顧雷方的面子,溫諒還是特別強調了“順路看望”,免得氣氛尷尬。
話筒裡傳來雷方粗獷的笑聲,道:“現在在哪呢?找個地聚聚?”
“行啊,我剛過長安街,晚飯還沒吃,肚子餓的咕咕叫,雷哥你看着安排吧!”
“哈哈,好,交給我了!”
十五分鐘後,溫諒來到西城區的一家豪華酒店裡,上了頂樓的旋轉餐廳,由服務員領着到了雷方預定好的座位,又大概等了三五分鐘,雷方匆匆的趕了過來。
溫諒起身,兩人熱情的擁抱了一下,然後分開落了座,雷方招手吩咐服務員上餐,一邊吃一邊敘起了別後的離情。等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雷方突然扔了筷子,長長嘆了口氣,道:“老弟,我這次栽的不輕啊,在雷家怕是再沒有出頭之日了。”
“何至於此?”溫諒驚訝的表情絕對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道:“恆沙的事非戰之罪,以雷哥的大才,只要有機會,想翻身還不容易?”
話雖如此,可兩人都知道,像恆沙礦業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錯過,這輩子都未必還能遇到下一次了。
不過話說回來,雷方被打黑槍確實是意料外的事,根本無法掌控,也無法規避,換了寧夕也是一樣。只不過世事沒有如果,被打黑槍的是他,而不是寧夕,這就是最大的差別!
要做大事,運氣,才幹,機遇,靠山缺一不可,雷方具備了後三者,卻偏偏被最重要的“運氣”拋棄,只能說造化弄人!
“哎,只怪我太麻痹大意,要是那晚不去市裡就好了。”雷方重重的捶了一下桌子,半是惱怒,半是後悔。不過他看似粗魯,實則心思細膩,喜怒哀樂絕不是表現出來的那樣直白。
溫諒自然不會被表象所迷惑,溫言勸慰道:“事情既然發生了,後悔也是無用,不如收拾心情,另外再尋機會。雷家這麼雄厚的背景,只要雷哥想做事,一定會有合適的路子。”
雷方苦笑道:“雷家雖然枝繁葉茂,可要庇護的人太多了些,也不怕老弟你笑話,我這人向來不成器,在四九城做些拉皮條的生意養家餬口,家裡的長輩一直都看不慣,這次跌了跟頭,不知多少人背地裡在看笑話,短時間內別想有人幫我說話了。”
溫諒琢磨出點味來,再聯繫高戰說的那番話,有些明白過來,道:“那,雷哥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不瞞老弟,見慣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我還真不想再悶在四九城乾熬了。”雷方瞅着溫諒,似笑非笑的道:“乾脆這樣得了,我去本草若蘭掛個閒職,跟着老弟你混,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