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訥將陸老太的話這麼一說,說實話,還有點兒擔心蘇二的少爺脾氣,誰知道他一副喜笑顏開的樣子。陸訥本來要來接他,結果他死活不肯,陸訥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忍住沒去打擊他那傻樂傻樂的勁頭,心裡面極其憂愁。
一上午,廚房裡就不停地傳出切菜炒菜的聲音,陸訥坐立不安,隔幾分鐘就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去廚房溜達一圈兒。陸老太面無表情地秀着她的刀工,也不說話,目不斜視,當瞧不見陸訥那複雜得跟電路線板似的表情。
大約十點半左右,門口傳來拖拉機似的跑車引擎聲。陸訥彈簧似的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出屋子,就看見蘇二那輛騷包的跑車穩穩地停在院子門口,車門打開,蘇二從裡面出來,墨鏡倍兒帥氣地往頭上一推,渾身上下煥然一新,洋溢着一股剃鬚水的味道,好像隨時準備上t臺。他將車門一關,就走到後車廂,自然地吩咐陸訥,“過來幫我搬東西。”
車蓋打開,滿滿的是一整個後備箱的高檔禮品,看得陸訥差點兒厥過去,壓低聲音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你幹嘛?”
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女婿來送節禮了。已經有被跑車轟鳴聲引來的鄰居探頭往這邊望過來,看見陸訥,露出親熱的笑臉,“陸訥什麼時候回來的啊,這是朋友啊?”
陸訥笑着點頭,蘇二完全沒自覺,矜持地擺着姿態微微頷首。兩人花了三四趟,纔將車裡的東西搬完。陸老太從廚房出來,目光在幾乎將客廳堆得無處下腳的高檔禮品間瞥了一眼,啥表示也沒有,淡淡地來了一句,“吃飯吧。”那語氣,怎麼說呢,以鬱色打底,上面細細撒了一層稀薄的客氣疏離,其中最堅實的力量卻是誰也看不懂的莫測。陸老太說完,就轉身進廚房端菜去了。
蘇二已經完全沒了在外面時面對外人的那種囂張與自傲,他站在廳中甚至有點兒無措,手指無意識地磨着褲縫。陸訥拉開餐桌邊的椅子,按着蘇二坐下,“你坐吧。”說着,進去廚房幫陸老太端菜,擺碗筷。
滿滿當當的一桌菜,三個人對桌而坐,只聞碗筷盤碰撞的細微聲響,一種微妙的無法言說的氣氛在三人之間無言的流轉。陸訥清了清嗓子,夾了一塊卷狀的黃瓜皮,笑着打破令人幾乎窒息沉默,“這卷黃瓜皮挺久沒吃了,還真挺想念的,一般飯館裡都吃不着——”
陸老太看了陸訥一眼,不緊不慢地說:“你小時候嘴巴多叼啊,一般的拌黃瓜、拍黃瓜都不吃,這卷黃瓜皮,關鍵就在黃瓜的切法,黃瓜要本地嫩黃瓜,洗乾淨擦乾,切兩寸段,橫過來扦皮成卷,裡面的黃瓜籽你是從來不吃的,還要用六月鮮生抽、白糖、桂皮、茴香、乾紅辣椒、黑胡椒粉、料酒、醋來調。”
陸訥沒想到自己這麼一句引來老太太那麼一大段,訕訕地住了口,悶頭扒飯。陸老太卻打開了話匣子,既像是感嘆陸訥小時候的事兒,又像是意有所指地說給蘇二聽,“還有這個鹹蛋、皮蛋燉雞蛋,每回你生病,就一定要吃這個,無鉛鴨皮蛋剝殼切成小丁,兩隻生鹹鴨蛋打在碗內和打散的鮮雞蛋三四隻一起攪拌,讓鹹蛋白的鹹度和鮮雞蛋中和,就不用再放鹽了,上面撒點兒蔥花,隔水蒸到凝結就好了。”
陸訥總算是察覺到不對了,下意識地往蘇二那看去。蘇二端端正正地端着飯碗,嘴脣抿成一條線,先前的那傻樂勁兒早沒了,微低着頭不吭聲。
陸老太跟沒看見蘇二的臉色似的,自顧自地說下去,“還有啊,你現在這工作,忙起來沒日沒夜的,喝牛尾湯最好了營養豐富,最適合補身子,牛尾超市有賣,切六七段放大鍋裡冷水煮,去血水,然後再放水,放牛尾和洋蔥,倒點兒料酒,生薑去腥味,大概煮個二十分鐘後該小火燉,大概一個小時後再放切塊的番茄、胡蘿蔔、土豆一塊兒燉,大概一共要燉三個小時,高麗菜要在最後四十分鐘才放上去……”
陸訥聽老太太越說越不像話,趕緊阻止,“行了行了,我哪兒那麼嬌慣?現在飯店裡什麼做不出來?費那個勁兒幹什麼?”
陸老太的臉倏忽地掛下來了,“飯店裡的東西能跟家裡的比嗎?成家成家,連個做飯的人也沒有,哪裡叫家?”
陸訥不吭聲了,接下來,三人誰也沒再開口,一餐飯吃得食不知味,就見滿桌的菜一點一點的冷掉。蘇二有禮地站起來,來時興沖沖,此時心裡像下水道被堵住了似的。
陸訥站在飯廳,看見蘇二小孩兒似的坐在門前的臺階上,下巴磕在手臂上,看着街上玩耍的倆小孩。陸訥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又轉身去看廚房裡刷碗的老太太,她的肩膀用力地聳動,像在用全身的力氣刷洗那隻碗,跟對待階級敵人似的。忽然,她不動了,自來水嘩啦啦地衝刷着她的手,她手中的碗。良久,她擡起胳膊,胡亂地抹了下眼睛,陸訥的心一下子被一隻手緊緊攥住,再也忍不住了,慢慢地走過去挨着廚房門口,叫了一聲,“奶奶——”
陸老太驚醒過來,又飛快地抹了下眼睛,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洗碗,也不應聲,也不回頭看他。陸訥知道,老太太是不想讓他看見她掉眼淚,她要了一輩子的強,就是在唯一的孫子面前都不肯示弱。
陸訥又走近了幾步,認真地說:“你從前不是老教育我說,做人不要老抓着過去的事兒不放,也不要老想着以後的事兒,要活在當下,今天過得開開心心的,過得不煩,就賺了。”
老太太依舊背對着陸訥洗碗,不吭聲。
陸訥繼續說:“我知道蘇漾沒讓你滿意,你心裡面肯定特別不痛快。我也沒想你把他當孫媳婦兒,你就把他當另一個孫子,過年過節的來看看你,咱們一塊兒高高興興的。”陸訥張開手臂,輕輕地摟着了這小老太太的肩膀,小聲地說,“奶奶,我知道他不好,身上一大堆毛病,有時候吧,我氣得都想掐死他,可我看見他吧,又覺得高興,又覺得心疼……”他停了停,說,“我心裡面有他。”
陸老太忽然轉身,一手就用力捶在陸訥的身上,嘴上罵道,“陸訥啊陸訥,你個……你說,你說說,你怎麼就……你個小混賬,你個討債鬼,你就沒一天讓我省心的……”
陸訥也紅了眼睛,趁勢摟着小老太太,還口,也不還手,任老太太一拳一拳捶在自己身上,漸漸力道變輕,想着老太太真是老了,要擱前幾年,她一準兒拿起拖鞋追着陸訥半條街,先抽一頓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