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忙虛扶起面前的這位年輕人, 細細將他打量了一番,俊秀挺拔的身姿,想來是習武出身, 英氣勃勃的眉眼, 眼中潤澤光亮閃動, 舉止有禮有節, 又是個斯文聰慧的模樣, 真真是個文武雙全的好男兒,只是,自己確實不曾認得面前的這個人, 何況這人還如此大的排場到了家門口,便試着問道:“您是不是走錯了地兒?”
張清則笑道:“可是樑知遠樑尚書大人府上?”
“是的。”梁氏臉上還是疑惑不已。
“想來您是林夫人沒錯了吧?”
“是。不知您是……”梁氏還是一臉迷茫, 林松也不曾給自己女兒定下什麼親事啊。
“那便是了, 在下是榮富街的張清則, 承了袓上的蔭德,被皇帝封了個小小將軍。可否容在下去院裡再說?”
梁氏見張清則一臉的溫和, 帶着十足的善良誠意,不自覺點了點頭,眼着一羣人擔着各式禮品魚貫入院,又滿眼疑惑看向面前的年輕人,張清則仍只是傳給她一個叫她放心的微微笑意。
梁氏命人安排了擡禮的僕人們去歇下, 陪着張清則回廳裡坐下。
張清則先不坐, 拱手見過了孔老太太, 也沒將孔老太太審賊般的眼光放在心上, 朝梁氏說道:“晚輩因一次機緣巧合, 與文珍小姐有過一面之緣,心裡愛慕不已, 後來打聽着原來是樑尚書的外孫女,便在遇着樑尚書跟他老人家求過一次,那時因在下在些要緊公務在身,未曾登門來,所以夫人不認得晚輩,如今得了空閒,晚輩是認真過門來提親。”
“這……倒是沒聽父親說起過這事。”梁氏一時倒不知道如何應對面前的年輕人了,這樣的男孩兒,她是打心裡喜歡的,若真是父親嘴裡許下過的,想來是知些根底的好人家的孩子,倒不好推了,只是如今樑知遠不在眼前,她不知道跟誰去商量去。
正在梁氏一臉躊躇不定時,孔老太太開腔了,嗓子頗有些尖利,語腔也是怪怪的:“唉,我說怎麼我們家少容這麼一腔實誠熱心腸怎麼就人丟在一旁,看都不屑看一眼呢,原來是攀上高枝了啊。我說侄女啊,你母親去得早,我不曾替她好好教導你,你便時常有些事情拎不清,這倒也罷了,你怎麼也不說平時好好教導着小滿那丫頭些?哎,這真是我的罪過啊,你看看如今,看看如今,那丫頭在外胡亂與人勾搭,這都招了些什麼人進院子裡來啊?”說完跺一跺腳,搖頭連連嘆息,真像自己犯了什麼彌天大罪般。
梁氏還不曾說些話來辯解一番,張清則便先笑着說道:“老太太您想岔了,並不是林小姐不知禮守節,林小姐對晚輩的態度,想來與對令家公子一樣,都不曾正眼瞧過一眼。確實是因晚輩對小姐一見難忘,情難自禁,過於癡心妄想了些,今日來上門來的。”
孔老太太疑心他是在說自己孫兒癡心妄想,說小滿那丫頭正眼也不瞧自己孫兒一下,臉上不好看,正打算也要將張清則好好教訓一番,只見一抺桃紅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便擡了頭去看,待看清了來人的,一口氣便堵在了胸口,臉上便更陰暗了些,眼中狠厲的光便顯了出來。
小滿原本知道了孔老太太的心思,便不怎麼樂意見她,只想着說讓梁氏應酬一番送了她離去就好,自己在屋裡窩着翻各個鋪子的帳本玩。後來見梁氏久久不回房歇着,心裡就有些放不下,又聽說前院來了位年輕的男客人,心裡也是一樣詫異,怕梁氏有什麼事情應付不過來,便忙整理了髮髻,換了衣服過來看看。可巧一隻腳纔要踏進門,便聽到了孔老太太的話,心裡一股怒意直往上竄,正着急要上前與她分辯幾句,便聽着了張清則那番話,人便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只停在了門口。
張清則覺得身後有人,便也跟着回頭,見了林小滿正臉上有些羞澀,立在門口,頭上梳着雙角髻,一如往常那樣用珊瑚串纏着,上身穿着桃紅色碎花春衫,繫着茄色雲羅長裙,紅潤嫩白如春天粉色桃花瓣的臉低着,那之前總是張揚飛舞的略帶鋒芒的眉此時正乖乖趴着,在這時張清則看來,實在是清秀俏麗又溫柔,眉梢眼角還沒有褪脫乾淨的一絲稚氣,更讓他覺得,面前這個女娃實在是討人喜愛,即便真要娶她,也不會是難過的事情。
小滿與張清則沒見過幾次面,只因他那樣眼睛生得實在是明亮,濃濃的睫毛如鬱秀的樹林般吸引人,每次見了都不免心裡一陣搖動的慌亂,素來不敢看他的眼睛的,如今見了他這樣仔細望了自己,很有些不自在,好不容易纔開了嗓子說道:“見過將軍。”
張清則淡淡笑着道:“林小姐多禮了。”
小滿不理他,正要走到梁氏身後去。
倒是武老太太開腔了:“我才說你了,你便來了,也正好,我要是今日不好好教訓教訓你,實在是對不起我那早死的妹子。”見了小滿一臉不以爲然,恨得又開始跺腳,咬牙接着,“聽得說家裡來了年輕後生客人,便巴巴着趕來了看,是,是姑娘家該有的行爲?是大家閨秀的作派?知道的,說是你娘疏於教養,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天生輕浮浪蕩性子呢。”
武老太太平時在院子裡叫罵自己的兒媳婦與幾個孫女兒,是張口便來的,她滿心裡以爲小滿便是自己孫媳了,也忘了這並不是在武家,武太太在身後拉拉她的婆婆,想提醒她注意些,畢竟有客人呢,被老太太一個眼風殺了回去,她要的便是客人看着。
梁氏道:“姨母你別這麼說……”老太太便將眼光看向梁氏,凌厲狠絕。
小滿腦子徹底被氣得炸開了,深吸兩口氣,平息了些,才用緩緩語調開口:“外祖不在府上,託了母親與我照看着府上,母親身子弱,重病了這許多天,今日才見了起色,我自然要多替她分擔些府裡的事。今日沒什麼大事,我便來幫着母親接待下兩位貴客。可不是像姨奶奶說的,見了年輕男子便出來。想來姨奶奶是在哪見過那樣的輕浮女子,可是就在貴府裡?那姨奶奶您站錯了地兒,要教訓孫女兒啊,回去府上教訓了纔好。”
畢竟是自己親姨姥姥,小滿不想把話說得太狠,可是實在忍不住啊。
武老太太當然被氣得差點喘不過氣來,連跺腳也忘了,只用柺杖直往地上杵,一指尖指着微微笑着的張清抖着,顫着嗓子半天說清楚話:“好啊你,好一張利嘴!我看你是被這個什麼將軍迷昏頭了啊,竟然這樣忤逆我?那我問你,你這態度,便是要嫁給他了?我們家少容怎麼辦?”
她就仗着小滿不敢說,她不管表哥的死活的話。
小滿想起武少容那張蒼白瘦弱的又倔強的臉,故作嘆氣道:“我過幾天去看容表哥。”
武老太太便有些心虛起來,武少容並沒對小滿有什麼心思,甚至那個什麼珠釵是誰的,他都是不知道的,一切都只是武老太太自己的主意,武少容一直以爲自己這個破敗身子,是撐不了幾年的,從來不曾同意家裡人給他娶親。如果小滿去看他,兩人一說起話來,武少容知道武老太太拿自己病體要挾別人逼婚的做法,會不會真的氣得閉過氣去啊?
武老太太想到這,便起身堵氣說道:“不必了,你如今攀上更好的,再去了他面前,只怕更加重了他的病。我只勸你啊,別太得意,攀了高枝又怎麼樣?別摔了下來,疼啊,又給咱們丟人。”說完便氣哼哼吆喝着家裡人回府去。
“哼,等姐夫回來了,我看他能容得了你們這樣傷風敗俗的行徑。”老太太臨出了門丟下一句話。
小滿氣得有些發抖,眼角掃到梁氏時,見她臉色極爲不好,便低下頭問:“母親是不是不舒服,我送你回去歇着吧。”
梁氏點頭,起身朝張清則說道:“家父現在不在府上,想來將軍也是聽說過的,府裡只剩些女眷,也不好招待將軍了,煩請將軍下次再來吧。”
張清則笑着要告辭:“那伯母便好好歇着。”
梁氏這會回過神來,叫住了他,指着院子裡的東西,聲音有些發冷:“將軍還是請將這些東西帶回去吧,以後也莫要隨便稱人爲岳母。”
張清則依舊笑着說道:“是晚輩做事唐突了些,伯母見諒,只是這些東西,即然擡來了,也是晚輩的一番心意,還請伯母替樑尚書收下。”
梁氏見他這麼說,便想着這便是他與父親之間的交情了,便不好多說什麼,起身來吩咐小滿:“送客人到門口。”
小滿跟着張清則後邊,眼瞅着他的背影,見他雙手背在身後,一副悠哉快活的樣子,心裡滿腹不解,這人又在打什麼主意,就算自己很不待見武老太太,也萬分不願意嫁進武家,自己還是能應付的,也不至於這便叫他捨身相救了吧。
“小姐請回吧。”張清則樂呵呵說完,跳上他那匹黑溜溜的馬,帶了一衆下人揚長而去,小滿看着他的身影走遠,突然生出一陣恍惚來:若是前世,他眼巴巴看着離開的,殷切切盼着回來的,是這個人,而不是那個養了一堆寵妾的張明俊,自己是不是會過得好些?
被這份心思擾着,一整晚沒睡好。第二天叫雅梅將前些天收回來瞧的帳本整好了,去見梁氏,說要出去。
梁氏本來從來不攔着她,昨日被武老太太訓了,今日便說道:“以後鋪子裡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放心丟給福伯吧,你要是不放心,我自個兒,親自過去盯着,不用你這個姑娘家家的天天操心這些,開開往外跑,沒得被人說閒話。”
小滿聽了有些委屈,那個老太婆那樣說自己也還罷了,連自己母親也信不過自己了,擡頭要分辨幾句,見梁氏瘦弱的身子骨,想着她這些日子也吃了不少苦,便將到嘴邊的話生生呑了回去,指着一堆帳本,靠着梁氏身上蹭着,軟着嗓音說道:“女兒知道了,我這不也想着母親辛苦,替母親多分擔些事情麼?您就放心吧,我將這些帳本送回鋪子去,再瞧瞧鋪子裡的情況,跟福伯交待清楚了,以後便再也不隨便出門了,可好?”
梁氏好歹點了頭,小滿便帶着雅梅坐了馬車出門。
才一進“斯文薈萃”的門,便叫雅梅自個找了個位子呆着歇息,自己上了二樓“琴心劍膽”閣,吩咐夥計:“去叫了福伯來。”
褔伯才進門,小滿便道:“去請鎮西將軍來喝茶。”
很快便見張清則跟着福伯過來了,小滿冷笑着說:“將軍真是清閒呢。”
“小姐有事,張某自然是隨傳隨到的。”張清則一臉的溫和隨意。
“今日請了將軍來,是爲了兩件事,其一便是,將軍的麻煩事了了,民女要來討那萬兩銀子的債了。”小滿氣鼓鼓地說。
張清則笑着,昨天見了她在別人面前都是冷漠沉靜的,怎麼一到自己面前便任性要強了?從懷裡掏出幾張銀票子來,遞給她,說道:“那第二件呢?”
小滿將那二千兩銀票驗過,好好收了,才擡頭問:“昨天爲什麼去我家?”
“認岳母啊。”
“我便是問你爲什麼要去說認岳母的渾話?”
張清則見她又如炸毛的公雞般,不免又扯開嘴脣呲笑一番:“我昨兒個說的,句句是實話,我要娶你!”
“你不是有心上人的?這麼快便忘了?”小滿依舊沒好氣對他,也知道了他是逗自己頑的,便存心刺他一下。
果然便見張清則面上原本笑看着自己的臉僵住,隨意在桌上輕釦着的手指也頓住了,面色較剛纔白了幾分,只一瞬間滿眼如幽黑如深潭,裝滿着抑鬱與心痛,好一會才說道:“是忘了。”
小滿沒想着他這樣反應激烈,便不再繼續,:“好了,我不跟你計較了,以後你不再去我府上瞎鬧便好了。”實在不能理解這人,一會這樣陰沉冷冽,一會又如小孩般做事不顧,真是折磨人啊!
說完起身便要走,張清則上前攔住她,臉上沒了之前的笑意,一臉認真:“我是真心打算娶你。而且,依如今情勢看來,也是非娶不可了。”
“嗯?”小滿一臉不信,怎麼就個非娶不可法呢?該不是這人又要來誆自己什麼?只是,這樣的事,騙了自己,他又有什麼好處。
“那時太子受諂言所害入獄,衆多大臣勸諫聖上,誰知勸諫的人越是多,聖上的怒火越甚,後來我才明白了些。如今聖上依舊不放樑尚書出來,也不喚劉相爺進宮主事,便是疑心這兩位大臣與太子結了黨。偏偏那時皇長孫是從樑尚書家尋出,聖上便更加認定了此事。那時我便說之所以將小皇孫放在樑府,全是因與小姐私底下有交情才如此行事,那時樑尚書人在江陵,並不曾知道這件事。”
“聖上對我的話只信幾分,過兩天又召我進宮,說既然我與小姐有情,便賜婚與我兩人,好成人之美。我那時推說要問林小姐的意思,聖上纔沒急着下聖旨。”
“如今如果咱們不順着皇帝的意思,他便更加要認定我是編的理由欺瞞他了。”
小滿聽着他這一番話,腦袋裡亂糟糟的一團,末了總算理清思路,問道:“意思是說,我若是不承認跟你有私情,他便認定你是與外祖問題?我外祖就要一直被他關着?”
張清則點點頭。
小滿坐回椅上,一臉的不可思議。
張清則見了她這般如要入地獄般的臉色,心裡有些不痛快,難得自己要娶她,是她的災難不成?嘆了口氣,自己有那麼差勁麼,不管怎樣,先哄哄再說,上前一兩步,半蹲下身了,與坐着的小滿差點要貼在一塊,牽起她的手溫和說道:“你放心,你待我那樣的好,你要是嫁了我,我一定也會一輩子對你好,你相信我。”
小滿擡眼便跌進他滿是水潤星光閃動的眼裡,不自覺問:“真的?”
張清則笑道:“君子一言。”